容许辞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现在如何?”
“宵禁时不入府内而见街城,应当如何,如今大夏的律法你是都看不见吗?”
徐卫愣了愣,垂下头:“是属下僭越,这就去……”
“他在西殿?”
徐卫一个磕巴:“是。”
“我会叫人看好他。”
容许辞扔开手中的瓷片:“还有事?”
徐卫:“没……”
“既然没了还站在这里,是打算这一晚上都睡在我端王府了?”
“卑职不敢!”
容许辞一抬眼:“那还不滚?”
徐卫行了礼,转头出了大殿。
夜风吹得他一个激灵,他在路上一抹额头,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身冷汗。
**
容许辞打发了徐卫,看了眼地上半死不活的老头,叫人来把人拖了下去,方才离开大厅,提起轻功,几个起落,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
王府的布局他早已熟悉,直到停在某座黑暗无光的屋子外面,守在门口的小厮心惊胆战地跑过来询问,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做的是何事。
容许辞一双黑眸沉沉地望着小厮,将对方看得浑身僵硬,方才敛了眸光,淡声道:“正巧路过,这便离开。”
“吱呀——”一声,院子里的屋门忽然被人拉开。
有人站在屋里,吹燃了一支火折子,而将原本冷清的院落中点上如豆的暖色。
那人生得极美,眼尾缀了枚泪痣。
像是清水里蓦然泼入的一笔最黑最深的浓墨,夺目得摄人心魄。
容许辞原本要离开的动作蓦地一顿。
门内的人语调平静无波:“殿下既然来了,要不要进来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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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时倦领着容许辞进了西殿。
明明他才是这地方的拥有者, 可两人这么走着的时候,却仿佛时倦才是这院落真正的主人。
容许辞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
这走神的片刻,时倦伸手拉了他一把, 绕开一只半人高的陶瓷瓶:“小心路。”
这其实都算不得触碰, 因为在这个国家里人们的衣服都格外宽大, 袖袍下摆长得足以遮住整只手掌。
两人的外衣交缠又分开, 容许辞看着,抿了抿唇。
时倦道:“殿下在自家的房子走什么神?”
容许辞当太子那么久,从来都没人敢用拉家常的语气对他说这种话:“与你何干?”
时倦听到这句话, 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半晌,他点了下头,不说话了。
推开寝殿的房门,时倦将火折子插在墙壁上的插香筒里,道:“坐吧。”
容许辞靠在墙上, 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没有动。
时倦也没强求, 问道:“肩上的伤好了?”
“无碍。”
“那就是没好?”
容许辞不答。
“一个飞镖创口,王府中的太医不会处理不好。”时倦道,“是不能处理?”
容许辞脸上带着笑,语气却薄凉:“寻常人打探朝中之事是大忌,公子是嫌活太久了?”
时倦听着,沉默了几秒,忽然伸手搭上对方几天前受伤的那只肩膀。
容许辞没有躲,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时倦手下蓦然一用力。
他虽然没学过武功,也没有内里,但好歹也是在戏班干杂活干了那么多年的,力气比起寻常人绝对不会小, 甚至更胜一筹。
当初的飞镖伤口深可见骨,哪怕靠现代世位面的技术也没本事在几天呢让其愈合,何况是在这样的世界。
这一捏,肩上原本已经不流血的伤口瞬间崩裂,容许辞面上不变,脸色却开始泛白,浑身瞬间紧绷。
时倦:“疼吗?”
容许辞掀了掀唇:“公子这也算是关心?”
“不是。”时倦道,“不让你知道疼,你不会听话。”
最后两个字像是某个开关,容许辞听得一怔,嗓音温凉道:“你如何认为本王会听你一个庶民?”
时倦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刺客?”
容许辞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个,愣了一瞬。
“当初在丞相府外,你既然有本事隔那么远将刺客当初毙命,当然也又本事留下他的人,再从他嘴里探知其背后之人的消息。”
“你为什么偏偏要往他的心脏扔飞镖?”
容许辞嗤笑一声:“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本王杀他还需要考虑?”
时倦道:“我在宵禁期间出现在长安城,被禁卫军抓到了。按照大夏律法本该杖毙,可他们为什么没有,还把我送到这里?”
容许辞眸光一敛:“怎么如今逃过一劫,公子似乎还不太乐意?”
时倦:“刚刚我伤你,你明明身体的条件反射下意识想要甩开我,但却被你用意识克制住了,又是为何?”
容许辞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时倦道:“因为是我吧。”
插香筒里,火折子的光芒晃了晃。
容许辞眸光骤然一冷,正待开口,对方却像是没注意到气氛的古怪,接着开口:
“你杀刺客,是因为他当时扔的飞镖,原本应该落在我身上。”
而不是藐视下流。
“禁卫军带我来端王府,是因为你对属下表现出来的对我的在意足够多。”
而不是单纯的运气好。
“刚刚你克制住了条件反射,是因为你本身习武,一旦动手,我一个普通人根本挡不住。”
只是怕他受伤。
时倦道:“你该听话的。”
容许辞冷笑一声:“你这是就仗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不是。”时倦语气仍是无波无澜,“我是仗着你喜欢我。”
少年纤长的眼睫蓦然狠狠一颤。
接着,他蓦然反手,抓住了对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力道重若千钧。
嗓音带着变声后的低沉沙哑:“你太自大了。”
时倦像是没感觉到般,也没试图挣脱,只是道:“若是如此,那我这便回照仙楼,以后也定然躲着殿下。”
“你敢!”
时倦连一丝意外的神色都没有,平静道:“既然舍不得,为何要矢口否认?”
容许辞目光一暗。
恰在这时,有穿堂风自黑暗的长廊吹进房间里。
已经燃至尽头的火折子终于不堪重负,火光熄灭在金属筒口,冒出一缕青烟。
也是这时,时倦感觉到握着自己手腕的少年忽然僵了一下。
他感受到这点不同寻常的僵硬:“殿下?”
黑暗中,对方却没有回答,只是手收得更紧了些。
半晌,少年脱力似的靠着墙滑落下来,像是一条脱水的鱼儿,呼吸格外的重,断断续续,像是下一秒就能直接停了似的。
时倦弯下身,碰到了对方的肩膀。
他在发抖。
刺客飞镖上的蛊毒,发作的条件非常之特别。
既非隔时出现,也非身体条件影响。
而是光。
光强则蛊弱,光弱则蛊强。
驼背老人之所以会在夜里被召见过来给他压制,就是因为晚上蛊虫会格外活跃。
时倦在黑暗中停顿了片刻,缓缓开口,低声唱起一首古老的民谣。
仔细一听,便能发现这正是不久前驼背老人在大殿中为容许辞弹奏的那首曲子。
他音色好,像是落杯的凉白开,干净澄澈,原本鬼泣森森的曲调从他嘴里念出来,却如峥峥的丝竹,在夜色中浮浮沉沉。
令人潸然泪下。
**
容许辞再度清醒过来,外面已经由明月高悬转为艳阳高照。
他在床上发怔了片刻,忽然掀开被子,猛地推开房门。
房间外值班的小厮看见他出来,急忙上前:“殿下,您……”
容许辞道:“他呢?”
小厮愣了愣:“您说昨晚住在此殿的那位公子吗?他今日一早便回去了,说是您同意了的。”
容许辞垂下眼,握着门把的手缓缓用力。
小厮小心翼翼地抬眼,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得“咔嚓”的一声。
少年放下手,木质的门把上凹陷成两个深深的指印。
小厮腿一软,冷汗一下子冒出头顶:“殿,殿下,我们要去把他请回来吗?”
容许辞安静了很久,才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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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半月后, 京城的枫树上落下了第一片枯黄的叶子。
打从丞相寿宴以后,时倦再一次坐上了戏中的莲花台。
这是班主的主意,因为他那天在丞相府的弹奏太过惊艳, 班主在询问得到同意过后, 果断将这一段加进了新排演的戏里。
大伙儿近期本就在排演新戏, 台本几乎天天变, 如今再改一段着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众人适应了半个月,一直到月末时,终于在照仙楼上演新排的戏剧。
浣花班在京城不缺名声, 演出新戏的消息放出去后,当晚的茶楼里几乎人满为患。
此前的时倦为了隐瞒身份低调过活,干的一直都是后勤工作。如今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单单亮相时那一瞥便吸走了大半宾客们的视线。
叶怜一曲唱完,其他扮演小角的人先一步下了台, 留主演应付宾客们的吵闹。
时倦因为坐的位置颇高,从莲花台下来后, 正打算直接离场,下方却忽然有人喊道:“乐师先生,趁着现在有空,不如也下来喝一杯?”
叶怜已经被客人叫下了台,正站在中央最大占地最多的那张桌子前陪桌上的老爷谈笑。
那老爷是茶楼常客,一直钟爱戏曲歌舞,叫叶怜也是为了更好地与他探讨。
而方才开口的则是这位老爷身边那位与他有五分相似,一看便知其血缘关系的年轻男子。
时倦想了想,点头应下,走下台。
那年轻男子面上一喜,一边招呼着人, 一边朝桌上一示意:“公子不打算给我们敬杯酒?”
时倦拿起桌上的酒壶,在空杯里斟满酒。
男子早便注意到他了。
之前还只是在台下看不分明,如今距离一近,男子便发现面前的乐师生了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眼尾含了一泓清池,如今眼睫微垂,眸光更是无波无澜,像天华山初降的细雪。
这白衣的乐师是个美人啊。
时倦端起杯子。
男子与他碰了杯,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握住乐师的手腕,往自身的方向将人一带。
时倦没想到他会有这番动作,空中的那只手下意识扶了一下木桌。
男子搂着跌入怀里的人,黑发扬起的风令他心神荡漾。他伸手,缓缓抚上乐师右眼眼尾的地方,笑吟吟地道:“公子这枚泪痣生得可真好看。”
**
“然后,那位乐师先生便被那纨绔拉进了怀里,碰……”
“砰——”
容许辞执着笔,笔杆穿过足有数寸厚的纸张,深深地陷入木质的长桌中。
木桌自笔杆的孔洞向四周寸寸龟裂,延伸出密密麻麻的裂纹,而后“轰隆”地一声,整个木桌断成了两半倒在地上,上面的东西哗啦啦掉下来。
徐卫眼皮子一跳,用尽全力才克制住想要后退的冲动。
容许辞缓缓抬眼,唇边竟是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眼里的东西翻滚得浓稠,黑得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后来如何,怎么不说了?”
徐卫头皮发麻:“然后……”
他“然后”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容许辞拿着那支毛笔,似是随意地朝对面的人一掷。
毛笔的尾部擦着徐卫的脸飞了出去,在墙壁上砸出一个凹痕。
徐卫只觉得脸庞被擦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再不敢耽搁:“那个纨绔就问乐师先生愿不愿意陪客,而乐师先生他……”
容许辞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好像也没有拒绝的打算……”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这些天来,徐卫作为双方都有接触的中间人,如何看不出自家殿下对那位来历不明的乐师的在意。
他说完这句,本来已经做好了对方发飙的准备。
可他等了半天,容许辞却像是哑火了似的,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木桌坍塌成的狼藉,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掌心留下数道深深的指印。
徐卫试探着道:“殿下,您若是不希望他们见面,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了。”
那些明面请人喝茶实则明嘲暗讽的行为,其实大多都只是能力不够导致的过程的繁琐和陇长。
其实很多京城人并不理解,为何周围的人都那么怕容许辞,毕竟从表面来看,对方分明只是一个单纯又无害的少年人。
但事实上,只有朝中重臣,方才有幸见识过对方的真实模样。
仔细算算,那差不多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