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站吗?”
化学老师顿了一下,总算意识到不对劲:“你来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我说了,来找人。”江烬回走过门槛,“我之前听年级组的老师说,您参加了优秀教师的评选,评选会考量参选者的平时作风。若是手下有学生在这次比赛中得奖,是不是能加很多筹码?”
化学老师僵了僵。
江烬回不待他开口,接着道:“若是体罚学生的事传出去,是不是也会减少您参与的筹码?”
化学老师脸色蓦然一变,压低了声音:“你乱说什么……”
江烬回停在两人之间,挡在时倦身前。
十几岁的男孩子,身高比起成年人也不逞多让,如今的视线甚至可以说是俯视的:“半个月前,您曾经罚他在教室外站了半节课,还记得么?”
“我那是……”
“学校的监控覆盖时间还没过,要是想查,应该是能查到的。”
江烬回注视着面前的中年男人:“老师,您若真想要名声,其实可以直接上法治节目,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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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师的如意算盘到底没能实现。
别误会,不是因为江烬回为了举报真的跑去翻了监控记录,而是有其他人匿名举报了。
举报信短短半天便传便了整个教学楼,所犯之事那一栏里,白纸黑字地写着体罚和辱骂学生。
最后的结果不出意外,哪怕是江烬回最后真的给他捧回了金奖杯,化学老师心心念念的评选奖依旧没了,甚至因为闹到了上级,还被全校通报处分,连工作都岌岌可危。
当消息传到班里,系统着实惊讶了一阵:【宿主,那个坏蛋居然被罚了诶。】
彼时的时倦坐在座位上,面前的桌面摊着一本棕色封皮的名著,满目所及皆是晦涩难懂的文言文。
他执着钢笔,一连圈出几个字词,引出弯曲的小箭头,声音没什么波动:“嗯。”
【那天气运之子带着您离开办公室,提都没提关于那个坏蛋的事,我还以为你们都打算那件事就这么算了,没想到报应来的那么快。这是不是就是人类常说的天理昭昭?】
时倦做好批注,将书翻到下一页:“我没打算怎么样,但他不一定。”
系统发出一个疑惑的语气词:【啊?】
“那天办公室里的老师不止一个,空间也不大,交谈的声音稍微大一点,很容易被其他人听到。”时倦将笔杆转了一圈,淡淡道,“提到体罚这个词,化学老师明显压低了声音,就是不希望隔墙有耳。可他却没有,甚至还多此一举,将监控的事都说出来了。”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您的意思是,气运之子那天表面是在跟那个坏蛋对峙,实际上是故意将他体罚过您的事说给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听到了?所以举报的人……是当初办公室里听到这一切的老师?】
“谁知道。”时倦在黑字下勾出两道横线,“他想要评奖,所以希望我参加比赛,好给他的光辉履历添上一笔;可别人一样想评奖,当然也可以让自己的竞争对手带上污点。”
负人者,人恒负之。
系统觉得自己作为一串数据,和人类的思维大概真的到不了一个水平线,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如果真是这样,那气运之子岂不是兵不血刃?】
“是啊。”时倦在纸上点了一下,画出一个小小的圈。他顿了顿,嘴角忽然浅浅地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几乎要叫人以为只是一晃而过的错觉,“年纪不大,心思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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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烬回写完最后一个字,回头去看答题卡上密密麻麻的化学方程式,忽然想起那天在年级组办公室时发生的对话。
“这次的竞赛,我给学校拿金奖,但作为交换,学校要撤销有关他的一切处分。”
组长沉着脸问道:“你就非要要这样?”
江烬回面色不变:“现在是你们在跟我商量。”
因为晚会视频的事情,市一中威信大受打击,急需一个足够亮眼的亮点来吸引人们的眼球。
校方瞄上了竞赛奖杯,而他却记挂着那个人。
那时的时倦还没有从年级倒数到年级第一那样令世人绝望的战绩,而且大视频里男女生私下见面的内容也辩驳不得。
视频是谁放的是一回事,可视频内容是另一回事。
校方为了挽尊,肯定会处罚视频的主人公。
林妍可以推脱给自己的双胞胎姐姐,但时倦无法推脱。
可他不愿意。
那个人不应该就此染上污点。
“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铃声忽然响彻整个考场。
江烬回回过神,在周围人埋头奋笔疾书时站起身,将足足六页的试卷纸连同答题卡放到了监考老师面前,转身离开了考场。
因为竞赛,学校被用来做了考场,而他又是提前出来,此时除了走来走去的监考员,几乎看不见什么人。
循着小路行至尽头,前方豁然开朗。
江烬回不经意地抬头,忽然狠狠一顿。
有人靠在校外的围墙边,卫衣的帽檐随意地扣在头顶,在眉间投出明暗清晰的交界线,露出的下巴苍白而剔透。
时倦抬起帽檐,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来人,出声道:“不过来?”
江烬回抬起脚,赴了他春秋里那一场如梦似幻的风月。
第21章
七年后,南城经历了建成后最大的一次整改。
市一中周围的环境与以往已经大有不同,紧靠着围墙一侧架起了高高的金属架,自上而下铺着深绿色的防护网,时不时能听到其中传来的大型机器运作的声音。
曲阔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见到江烬回。
彼时,江烬回站在街角的路口,手上握着把伞,穿着一身长长的黑色风衣,下摆一直垂到膝盖,整个人像一把风雪中泡过的锈刀,看起来顿顿的,可一靠近,那股疏离的冷却能从你的指尖一直渗到骨头缝里。
曲阔看着他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认:“江哥?”
江烬回循声看过来,安静了几秒,叫出了他的名字:“曲阔。”
曲阔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这短短的日子说起来,不过是人们茶余时一笔带过的谈资,可仔细算算,却占用了一个人最风华正茂的几个年头。
成年踏入的社会像是一蛊苦酿,将所有人泡得面目全非。当初说好一生一起走的朋友,只要一句毕业,就能各奔东西,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最初收到同学聚会的邀请,曲阔其实还挺意外。可再多的兴奋,最终也消磨在了席间一句接一句明贬暗扬的自我评价里。
却没想到,刚一走出来,就见到了方才饭桌上缺席的人。
曲阔三两步追上他,问道:“你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现在聚餐还没结束。”
江烬回闻言,反问道:“既然还没结束,你为什么不进去?”
曲阔被堵得哑口无言,干笑两声:“这不是出来透透气吗?”
江烬回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点了下头:“我就不进去了,你们玩吧。”
“诶?以后还想聚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错过了不可惜吗?”
“踩高捧低,阿谀奉承,有什么好可惜的?”
曲阔一顿:“啊?”
江烬回:“你脸上写的。”
“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曲阔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好吧,我就是逃出来的。没什么意思。”
他说着,又道:“对了江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高中之后就没听到你的消息了,我还以为你被拐到哪个山坳里去了。”
挑起话题的人明显是想开玩笑热络气氛,奈何听他说话的人不怎么买账:“出国了。”
“留学吗?我就猜到,咱们班上要是谁有能力去国外发展,那肯定是你……”
“去看病。”
“看什么……”曲阔下意识要接下一句,话说到一半,猛地意识到对方的隐含义。
江烬回却没什么被冒犯的模样,神色很淡,语气也很淡,像是久久飘荡在空旷的古钟里的回音,显得格外孤冷和空洞。
他开口道:“抑郁症。”
曲阔忽然狠狠一怔。
江烬回将手伸入口袋里:“我还有事,先走了。”
曲阔愣愣地应了一声:“很急吗?”
“嗯。”江烬回微微偏头,忽然勾起唇角,眼里浮出一层极浅的笑,“去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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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南市下起了小雨。
江烬回没有开车,撑开手上的伞,沿着道路一直走,最终停在一座静谧的园林前。
例行登记后,他寻到一处山脚,弯身放下怀里不知从这一路上哪个店面买来的天堂鸟,一抬头便对上石碑间嵌入的小像。
照片上的少年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双天生狭长的桃花眼,垂眼扬眉尽是慵懒散漫。
江烬回望着他安静了半晌,方才出声道:“时倦。”
照片上的人视线正好望向外面,像是一句无声的问候。
江烬回声音很轻,向是生怕打扰了谁的安眠,“李昭彦的判决今天出结果了。”
“他在监狱里寻衅滋事,闹出人命,而且他现在也成年了。法院已经重审完毕,判他死刑立即执行。”
“他爸妈刚从牢里出来,就听到他们儿子的消息,赶过去的途中遇到车祸,被送进医院了。现在还没出来,我估计就算能活着,下半辈子也离不开轮椅了。”
“你看,当初伤害过你的,现在都得到惩罚了。你说这算不算天道轮回?”
一阵冷风吹过来,裹挟着细细的雨丝,飘进纯黑的伞翼,落在了光洁的石碑上。
江烬回伸出手,用手背拭去了碑上的水渍:“时倦。”
风将大伞吹得摇摇晃晃,而后蓦然脱了手,擦着地面滚过数米,方才卡在一块巨石前。
此时正是深秋,雨丝绵密而柔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悄无声息地落入行人的衣领里,寒意便能从皮肤一直漫入灵魂。
“时倦。”
江烬回跪在墓碑前,忽然冷得发起抖来。
雨滴落在泥地上,溅起的风尘在空中晃啊晃,旋转着飞向了他们毕业那一天。
那时兵荒马乱的高三匆匆而过,江烬回从毕业典礼里抽出身来,在楼下见到了孑然一身的时倦。
他追着他走过蜿蜒的小路,站在盛夏的黄昏里,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揉进背景里,染成了暧昧的暖色调。
这样的画面,哪怕出声都是惊扰。
江烬回望着身前那人的背影,余光里却突兀地闯入一道金属独有的冷光。
没人注意到驾驶的人是何时出现,是从何处弄来那样一辆废弃的车辆,又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才将油门踩至尽头。
塑胶的车轮擦着水泥地,像是脱缰的马儿,以疾风之势冲向了道路中央的两人。
那一刻,江烬回甚至能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
前面有人蓦然回身,朝他扑了过来,拥抱着他身体的手紧得几乎叫人错觉,像是一辈子也逃不开的桎梏。
接着便是天旋地转,车子在地上留下一道猩红的车辙。
身上的双手脱力般垂了下来,而那人的唇却恰好映上他的额头,像是一个缱绻又温柔的吻。
江烬回在剧烈的耳鸣中抬起手,接住了倒在身上的人。
有滚烫而黏腻的东西渗透单薄的衣衫,沾上他的手指。
他睁开眼,满目所及殷红一片。
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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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坐在市局冰冷的座位上,毫无生气地听着对方向他讲述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驾驶者叫李昭彦,十五岁,生母李淑,其父一年前曾因非法侵占他人财产,故意杀人未遂进过监狱,日前尚未刑满。”
李昭彦。
正是当初时倦的舅舅舅妈一家子里,曾暴怒下举刀的初中生。
“据调查,他这一年里一直混迹在各个非法使用童工的作坊里,认识了不少混社会的混混,近期又被小团体逐出来,过得很凄凉。”
调查员时刻注意着面前的人的情绪变化:“而他也承认,因此对死者心怀恨意,所以才会有这种行为。”
江烬回缓缓眨了下眼,方才呢喃着出了声:“死者?”
调查员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我知道你可能很难接受,但……”
“凶手虽然刚刚十五岁,驾驶方面也完全是新手上路,那样的车速,其实反应够快可以躲开,就算真的被撞到了也不是没有救回来的可能,但是……”
“那个孩子,他罹患心脏病。”
对面的人呼吸蓦然一滞。
“撞击导致他心跳骤停,不等送到医院,就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他不是死于车祸,而是死于自己的病发。
江烬回怔怔地盯着面前的桌面,忽然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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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倦。”
没有雨伞的遮挡,绵密的秋雨倏地撒满整座石碑。
江烬回跪在冰冷的地面,一遍一遍,不知疲倦般擦拭着上面的水珠,近乎茫然地喃喃道:“所以,你为什么不躲?”
“他们跟我说,那样的车速反应够快是可以躲过去的。你既然来得及反应,为什么不躲?”
有人说,人的身体是这世上构造最奇妙的事物之一。
因为它们从蛮荒时发展到如今繁华盛世,对于危险的感知与自我保护意识早已刻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