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玉茜见他不搭理自己,也没有生气,微微一笑,低头批改作业去了。
办公室陷入沉默,汤玉茜率先打破,好奇问道:“郓老师昨天刚来就遇到那样的事情,会害怕吗?”
昨天她并不在学校,群里有老师发消息,她才知晓有学生跳楼了。
“真是可惜,也怪现在学生压力太大,”汤玉茜叹口气,“黄娟娟还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以前经常来办公室送作业,是个读大学的好苗子。离高考就差四个月了,再坚持一下不就胜利了?”
“郓老师,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高中的时候累不累啊?”
郓言听着她的话,总觉得脑海里闪过了什么信息。
他“啊”了一声,反射性回道:“不累。”
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了,汤玉茜高兴地挪动身体,“那你有女朋友没?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当老师啊?”
郓言并不喜欢被人打探自己的生活,微微皱了眉头。
办公室门突然被吹开,“砰”地一声摔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汤玉茜被吓了一跳,她被这阵冷风吹的直起鸡皮疙瘩,连忙站起身去关门。
“真是活见鬼,都四月份了怎么还这么冷?”她嘟囔着,今天又是一个糟糕的天气。
郓言手持铅笔,不住地敲打桌面,他在想汤玉茜刚才的话。
黄娟娟高一时候的作业本上,还写着要努力走出这里,她也确实勤奋学习,有考上大学的希望,为什么在最后冲刺关头,选择了跳楼?
可他并不是教高三的,也没办法通过学生去了解。
只能旁敲侧击从这些老师身上入手。
“你对黄娟娟了解的多吗?”
汤玉茜关门回来,抚着裙子坐下,“还行吧,她是那种典型的好学生,做什么都一丝不苟。家里穷,人也很有自尊心,国家助学金她只领了两个学期,后来全都让给同学了。”
“她长的也好,但就是性子太倔,跟驴一样,不太讨男同学喜欢吧?”
“这也是我听一些学生聊天才知道的。”
汤玉茜呵呵笑着,别以为老师就没有八卦的心思,有时候在厕所里,经常会听到一些关于学生的小秘密。
她说的和史明说的没什么差别。
郓言道:“那她有没有喜欢的人?”
汤玉茜愣了,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怎么可能会有喜欢的人?你刚来,不知道她的性格,她性子比你还要冷,我不是说你不好哈。”
“就是什么吧,一点都不平易近人。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正爱美,就算嘴上不说,也总是会想点小法子,让自己更好看些。可她心里只有学习。”
汤玉茜觉得有些可惜,叹口气道:“她家里穷,两套校服是学校免费发的,有些学生总是想法子不穿校服,只有她一年四季都穿校服,校外见到她时,也是校服。头发也是马尾辫,我听学生说,她一直用香皂洗脸。如果她有喜欢的人,还会这样不注意打扮吗?”
不知为什么,郓言渐渐在心里补全黄娟娟的形象。
沾满血迹的校服,里面脱线的毛衣上面还有老鼠咬出的洞,被她用胶贴缝了起来。
这样贫穷、美丽,自尊心特别强的女孩,一直企图通过努力学习走出大山,摆脱身后的阴影。
下课铃声响了。
汤玉茜抬手看了眼手表,拿起自己的书本,“我先去上课,晚些我们再聊。”
她总是习惯课间到教室,还能和学生们聊聊天。
她走没一会儿,李冬就进来了。
他低头抱着高三物理书,像鹌鹑一样,在郓言对面坐下,无声地翻看书本。
郓言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关注。
办公室门又被推开,是坐在郓言身边的男老师邱震国,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猛灌一口水,把杯子猛地放在桌子上。
“气死我了,这群学渣,一道题讲一百遍,他们还是做错。他们要是能考上大学,母猪都能上树!”
看得出来他确实很生气,浑身都在颤抖。
郓言拿出纸巾,擦干自己位置上溅到的水,一言不发。
邱震国还指望听到点安慰,结果没人搭理他,平时总爱和他聊天的汤玉茜已经去上课了。
他尴尬地把自己被子挪远了些,对郓言道:“你今天第一次上课,要记住,一定不能手软!好好对付那群小崽子,不然他们就会骑到你头上的!”
离上课还有三分钟,郓言施然起身,“劳邱老师费心了。”
他走后,邱震国看了眼留在桌面上的课本,并没有打算提醒他,嘟囔道:“装*犯。”
“怎么这么冷啊,”他身子抖了抖,起身检查下门窗,又开了空调。
四月份还这么冷,真是要人命。
郓言走进高一二班的教室时,正襟危坐的学生们一声欢呼:“帅老师是教我们的!”
还有些学生趁机把书撒了一地。
郓言冷冷地站在讲台上面,一言不发。
不过一分钟,已经有学生察觉到不对劲,乖乖趴在桌子上,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郓言表情冷淡时,俊美的脸上丝毫人类的感情都没有。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名字,简短进行自我介绍。
“彼此尊重,才会有平等。”他淡淡说了一句,“翻开课本第四十五页,今天我们要讲的内容是……”
一节课下来,学生们已经被他吓服了。全程不看书本,还能精准说出每一页内容,这还是人吗?
郓言拍了拍手上的灰,离开教室。
穿过走廊时,堵满了学生。
高三一模成绩已经出来了,学生们蜂拥过来,挤着查看榜单排名。
“陆海清又是第一名!”
“我呢我呢!”
“别挤,你看个**看,全校倒数第四,哈哈哈哈。”
“黄娟娟……第二。”
有人弱弱地喊到她的名字,才想起来名字的主人已经跳楼离世。
霎时间吵闹声都安静了几分。
郓言在他们身后站着,等上课铃声响后,学生们才逐渐散开。
红色榜单前,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矮小男孩。
他推了推眼睛,转身和郓言擦肩而过。
“等会,”郓言抓着他的衣袖,抬起来,在他校服袖子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胶贴。
“你认识黄娟娟吗?”
陆海清皱着眉头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老师,“认识,我们是一个班的。”
“上课了,老师可以放我走了吗?”他表情冷淡,说话拽拽。
让郓言的拳头有些痒。
他松开手,男孩掸平有些皱的校服,慢悠悠向教室走去。
“他叫陆海清。”
身后传来李冬的声音。
李冬怯生生地站在身后,怀里抱着几本书,他笨拙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蹲你的。我昨天在那里解题,现在是要去上课。”
“我是他们班物理老师……”
在郓言的目光中,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弱,随后脚步匆匆从郓言身边走过,拐个弯进了教室。
郓言在榜单前看了一会,黄娟娟考了592分,第一名只多了她两分。
上午最后一节才是语文课。郓言趁着这段时间,去学校里面的小卖部走了一圈。
果然在小卖部里发现一篮子胶贴,各种形式的都有。
老板热心地介绍:“这是衣服贴,衣服破了,贴一个就好,不用缝,很方便的。”
黄娟娟毛衣上面的胶体花是缝上去的。
郓言买了一袋,五块钱,里面有两个。
一个是纯蓝色的,一个是黄色蝴蝶。
上完最后一节课,学生们已经急不可耐冲向食堂去吃饭了。
郓言站在四楼向下看,女孩跳楼的地方,连条白线都没有留下。
学生们还在谈论,大多说的都是她可怖的死像。
没有人关心她为什么跳楼。
下楼时,史明正不耐烦地对一个老头子解释道:“她跳楼了,人死了,警察那边不都通知你了吗?”
老头子佝偻着腰,牙齿都快掉光了,混浊的泪水不断流下来,他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抓着男老师的手,不肯放手。
“哎呀你这老头,你儿子都拿钱了事了,你还想干什么?你不是在养老院吗,自己跑出来做什么?”
他说的话,老头子也听不懂,一时之间,两个人僵持在这里。
第10章 撒谎百次
最后史明报警,吴龙骑着电瓶车赶来,好言相劝把老头子劝走了。
“她没出事,去外地学习了。”吴龙耐心地把谎言说了一遍又一遍,“成绩太好,校长觉得她是好苗子,不能浪费,就送她出去学习了!”
“这老头,半盲还半瞎,真亏他还能找到这里,”史明笑了笑,抽出烟递给郓言,“别看咱学校不大,就这些学生的破事,一天天都能烦死人。”
他噙着烟,眯起眼睛:“好在就快高考了,带完他们最后一届,我就离开这破地方,出去搬砖也不当老师了。”
郓言接过烟,笑笑没说话。
史明看他一眼,“你不信?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吗?32,就这样了。”
他低头让郓言看他锃亮的头皮,随后又把两边的头发拨上去稍作掩饰。
郓言话不多,他需要的听众正是这样的人,一个没忍住,就把自己这么多年心酸工作史全讲了出来。
“你别看他们都是小孩子,有时候心眼多的,我都弄不懂他们。我刚毕业就开始工作,从他们初一带到现在,算是磨光了我对生活的热情。”
“我现在连结婚都不打算结了,太可怕了。”
他摇摇头,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太夸张了?”
“我从初一开始带班,到现在班里的学生只有一开始一半。”
“有几个男孩子故意伤人被送到管教所,有一些女孩子早早怀孕辍学回家。”
“有时候他们自以为早早看清了这个世界,捂上耳朵不肯听别人的劝告,结果受伤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史明看着郓言,神思恍惚:“像我这种人更可笑,以为能改变别人,其实只能改变自己。”
他叹口气,拍拍郓言的肩膀:“你还年轻,不至于在这种泥潭里挣扎,吃饭去吧。”
郓言没有动弹,等他走后,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被拍过的地方。
刚要转身离开,就撞到了陆海清。
他不屑地勾起嘴角,显然是把他们的聊天都听走了。
“死秃驴可真会装可怜。”
看着郓言,他欲言又止,经过郓言身边时,才淡淡来了句:“他是最大的垃圾。”
郓言低声笑了出来,胸膛里传出沉闷的震动。
陆海清皱着脸,凶巴巴地问道:“你不信?”
“我信。”郓言挑眉,双手插兜俯视陆海清,全员恶人啊,“但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骂他的呢?”
陆海清怒视着他,咽了咽口水,似乎想到什么,嘟囔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郓言抓着他的手腕,淡淡地瞟一眼,胶贴已经不在了,露出一些勾线的痕迹。
“你的胶贴呢?”
“黄娟娟给你的?”
“还是你给她的?”
陆海清还不到一米七,他奋力从郓言的手中挣脱出来,急红了脸:“你快松开我。”
“她为什么要跳楼?”郓言逼问的越来越厉害。
陆海清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他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回答。
“郓言,你在做什么?”
刘山大步从走廊尽头赶过来,他神情严肃,郓言松开了手。
“这是怎么回事?”刘山问陆海清道。
陆海清凶狠地看郓言一眼,咬了咬牙齿道:“我刚才捡到了老师的手机,他非要说还有一百块钱是和手机一起掉的,要我还钱。”
“是这样吗?”刘山皱着眉头,从衣服里面掏出钱包,抽出两张红票子,递给陆海清。
“你拾金不昧是好事,可能那张钱被别人捡去了,快回班里学习吧。”刘山蒲扇一样的大手推陆海清的脑袋,把他推的一个趔趄。
陆海清仇恨地看郓言一眼,转身回了教室。
刘山笑着看郓言,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别和这群小崽子一般计较,他们穷惯了,手脚都不太干净。手机没事吧?”
郓言看他一眼,压下情绪。
从口袋拿出手机让他看一眼,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刘莉没事吧?”
“没事,就是吓着了。她一向被我宠着长大,还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修养几天就能来上课了。”
刘山和他聊了几句,知道郓言没吃饭,又带他去孙尚军家酒店吃了午饭。
下午再去学校时,校园里的氛围突然就多了分恐慌。
汤玉茜神秘兮兮地告诉郓言:“学生们都在传,中午在宿舍午休,看见了黄娟娟的鬼魂。”
“有个学生要去水房洗衣服,进去就看见有个人在最里面洗衣服,可她洗衣服的水是红色的。”
“还有她室友,说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看到了黄娟娟爬到上铺睡觉。”
她咯咯笑着,“这些段子都快老掉牙了,我上学的时候就有人在传,你说他们是不是闲着没事自己吓自己?”
郓言笑笑,没有接话。
片刻后,他抬头问汤玉茜道:“那你见过鬼吗?”
“当然没有了,唯物主义世界哪来的鬼?要是死个人就能多个鬼,那这世界早就鬼多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