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放开了他的手,问:“你还好吧?”
这鬼居然还会关心人?
薛朗越发觉得不对劲了,正好到地方了也没必要再掩饰,于是一把掀了头上的红盖头。
他迅速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只见这是一处藏在峭壁上的山洞,偏僻又隐蔽,怪不得之前被掳走的新娘一点下落也找不到。他将秘音用纸鹤传出去,然后把目光落在眼前这只女鬼身上,神色微微透出一丝意外。
这鬼生的并不是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模样,看外貌竟是个二八年华的漂亮姑娘,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也是一身大红的嫁衣!
只是有一点不同——
薛朗的目光落到她心口的位置,那里被凿进了一根粗长的铁钉,周遭全是流淌出的血迹,和艳红的嫁衣混染在一起,不仔细看的话,几乎要分辨不清。
女鬼看到他也明显愣了一愣:“你……你是哪家的姑娘?”她很快察觉到不对,脸上升起浓浓的惊疑,警惕道,“等等,你……你是男人?你是谁!?”
“我不是坏人。”薛朗看着她,试探着问,“你是二凤、桂花还是二丫?”
陡然听到这几个熟悉的名字,女鬼怔了一下,却依旧警惕未消:“你到底是谁?是不是赵县令派你来的?怎么,他害死一个还不够,难道要所有无辜的女孩都去陪葬吗!?”
薛朗看着她激愤凄切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什么。
洞口处传来密密的脚步声,是孟尘一行人收到传音后赶来了。女鬼看到这么多人本来还有些惊惧,但她渐渐察觉了这些人身上的灵力波动,讶然道:“你们……是修仙人?”
薛朗点头。
孟尘也看见了女鬼胸口上深深凿入的铁钉,眼中似有惋惜,轻声问:“你便是嫁入赵县令家的姑娘吧?”
女鬼怔怔看着他,眼眶里陡然落下两行泪来。
她本不是鬼,出生在河阳城张柏村,今年十七,名叫阿楚。
半月前,爹娘告诉她,有媒人来给她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是河阳城县令家的独子,年方十八,尚未娶妻,她只要嫁过去,就是河阳城县太爷家的新媳妇了。
她满腹震惊,不明白河阳城那官老爷如何能看上她一个农家女,但见父母都是一脸喜笑颜开的模样,又想到送来的彩礼定能改善一家人穷困的处境,便也就顺从的嫁了。
她被八抬大轿抬进了城,抬进了县太爷气派的府邸里,却不知为何心里一直在打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直到她被掀开喜帕,才发现这不对是来自哪里——偌大的府中虽然挂满了红绸,布好了酒席,却没有来宾,没有奏乐,甚至没有新郎。那赵县令漠然看了她一眼,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家丁架着一人出来了,穿着大红喜服,胸前戴着大红花,双臂和脑袋皆无力的低垂着,被奴仆拖到了她面前。
在她茫然无措的目光中,一个家丁伸手将新郎的脑袋抬起来,她这才看清了那张脸——面色浮肿发灰,双眼凹陷紧闭,嘴唇白的吓人——分明是个死人!!
她尖叫一声,转身就想逃,却被两名家丁制住,嘴巴里塞了一团红布,硬生生的按跪在地上。
结亲的是一个死人和一个活人,那司仪却像看不到这荒唐诡异的一幕,面色端肃高声道:“一拜天地——”
她被两名家丁钳制着,被迫同那被家丁扶着的死人新郎一同磕了头。
“二拜高堂——”
她用尽全力挣扎,恐惧的泪水簌簌的从眼眶中留下,崩溃哭着向正座上的赵县令投去恳求的眼神,可回应她的,只有对方毫无波动的漠然目光。
“夫妻对拜——”
她被转过身子,和新郎面对面跪着,一抬眼正对上那张灰白阴森的脸,喉咙里顿时发出一声泣血般的绝望悲鸣。
周围的人静悄悄的看着这对新人相对而拜,脸上还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可那笑不知怎地,看上去越发扭曲,简直不像是人了,是地狱里爬上来的一个个吃人的恶鬼。
礼毕,她被麻绳捆绑住双手双脚,装进了一个麻袋里。待再出来时,眼前看见的,是一座挖好的坟,和里面安置好的黑木棺椁。
新郎已经躺在了里面,留出的另一半位置,是她的。
她拼命磕头,额上血迹模糊,只求对方能饶自己一命,最后却还是被人粗暴的拖着头发,毫不留情的扔进了棺材里。
“闺女,我也没办法。你的生辰八字正好与我儿相合,合该你去陪着他。”赵县令站在土坑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上似有悲悯神色,“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自己生了一条贱命吧。”
他说完一挥手,守在旁边的家丁搬起棺材板要盖,那先前主持婚礼的司仪却道:“老爷且慢。虽说是按照八字给少爷配的新娘,但这新娘明显是不情愿的。若她死后去了阎王殿向阎王爷告状,事情就麻烦了。”
赵县令一惊,急忙问:“那该如何是好?”
司仪道:“在新娘心脏上钉入一枚铁定,把她的魂留在这里,她就没法去告状了。”
于是,她活生生被人用一根粗长的铁钉穿入了心脏,然后盖上了棺材盖,在一片黑暗、窒息和痛苦中饱受折磨的绝望死去。
或许是怨气太深,她竟真应了那司仪的话,没有去投胎转世,而是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她恨不得立刻去杀了那县太爷给自己报仇,可她成鬼后也明白了一些规则,鬼若随意杀人,是会变成厉鬼的,届时会丧失理智,要么被修士降除,要么被天道诛灭。
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最后去看一眼爹娘和弟弟。
她飘回了张柏村,怕自己这幅样子吓到亲人,于是悄悄躲在了屋门外,从窗户往里看去。
只见她娘坐在炕上,身前是一箱子金银珠宝,她一边用手指拨弄着那亮闪闪的珠子,一边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我还是觉得对不住阿楚……”
“人都死了,你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她爹一皱眉,“你也别老想这事了,人家和我说了,一杯酒下去直接安葬,什么感觉都没有,不会遭罪。”
“咱也是没办法,”她娘自言自语说,“阿毛和阿亮也快到年纪了,咱家穷的叮当响的,怎么给他们盖房子娶媳妇啊?”
她爹嗯了一声,又低低道:“对了,那些人之前还和我说,他们还需要结阴亲的女娃。”
“怎么?”
“听说是县太爷家的少爷和其他几个要好的男娃一起出去打猎,结果被毒蛇咬死了,听闻县太爷家结了阴亲,其他几家也要照办呢。”她爹搓了搓手,眼中有浑浊的光,“那些人说,如果咱们能给找些其他女娃,这些银子……再分咱三成。”
她娘神色一动,思索半晌,招了招手,小声说:“村东头铁匠家不是老嫌桂花是个女娃吗?还有二凤她爹,整天游手好闲,你瞒着二凤她娘去问问,说不定也能成……”
阿楚在窗外,眼睁睁看着她爹点了点头,裹上大衣推开门,径自往桂花和二凤家里去了。
第17章 外袍
“这……这还是人吗!?”
“居然让活人去给死人陪葬,这些人简直是麻木不仁,丧尽天良!!”
“为了钱竟然能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死,畜生!!!”
一众弟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阿楚说完,个个怒不可遏、义愤填膺,两名女弟子更是气的眼睛里都迸出了泪花。
孟尘:“所以你带走这些新娘,是为了让她们免遭毒手。”
阿楚点了点头:“嫁过去就是一个死,若送她们回家……说不定以后还要再被卖一次。我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能先把她们藏在这里,保住命再说。”
众弟子不禁默然。
鬼想着救人,人却为利不惜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这简直颠覆了他们的固有认知。
这世道,有些人,当真比鬼要可怕的多。
阿楚冲山洞深处喊了几声,很快,三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孩子手牵着手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正是二凤、桂花和二丫。她们听阿楚介绍了面前这群陌生人的身份后,忍不住凄凄落下泪来,跪地冲他们拜去:“求仙君帮帮我们!”
有家却不能回,她们真的不知今后要何去何从了。
众弟子连忙将姑娘们扶起来,心里又同情又气愤,纷纷将目光投向孟尘,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孟尘沉思片刻,道:“按规矩,修仙之人不得过分干涉凡间之事,虽然那赵县令草菅人命,我们也不能直接杀了他。”
弟子们一听,陡然被泼了一身冷水,脸上抑制不住的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不过,吓一吓他还是可以的。”孟尘话音一转,淡淡道,“让阿楚姑娘去和他见个面,然后把他扔到棺材里同他儿子睡一宿,憋死之前放出来就好。事后再将此事报给上级知府,按照凡间律法,自会将其削官革职,发配流放。既然他怪旁人生了一条贱命,就让他自己也深刻体会一下这个中滋味吧。”
众弟子看着他们孟师兄那张温和无害的脸,抖着小心肝低低倒抽了一口气。
杀人不过头点地,孟师兄这招,是让那狗县令生不如死啊!!
干得漂亮!!
说办就办,他们立刻展开行动。除了赵县令,张、李、王家和那些卖女儿的父母同样不能放过。众弟子分成四队,在当天夜里,陪着四位姑娘找上了门。
——
赵县令躺在暖融融的大床上睡的正香,却突觉后颈阴森森一凉,他打了个寒颤猛的冻醒了,以为是窗户没关好钻进了冷风,不满的低骂了一句,翻了个身准备下床关窗。
结果方一翻身,便正正对上了一张女子的脸。
女子趴在他床边,一身大红嫁衣,满头黑发却是披散的,脸色青白僵硬,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他,然后缓缓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啊——!!!”
赵县令猛然大吼一声,惊恐万分的从床上滚了下来,他认出了眼前这个女子的脸,满眼不可置信,哆哆嗦嗦的道:“你——你是——”
“你不是要把我的魂留在这里吗?如你所愿。”女鬼冲他森然一笑,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但比起我,你儿子更希望让你陪着他。”
她的指甲如刀尖利,硬生生在赵县令头皮上划出了五道血痕。赵县令痛的大声惨叫,然而更令他惊恐的是,女鬼拖着他的头发把他往门外拉去!
“你要干什么……”想想女鬼方才的话,赵县令骇的整张脸都变紫了,“放开我,你放开我——来人,快来人——!!”
可奇怪的是,这偌大的县令府好像空了一样,无论他如何喊叫,始终不见一个人出来救他。他就这么被拖到了后山的坟前,那先前埋好的坟竟然已经被挖开,棺材板也已被掀开,黑沉沉的夜里,依稀能看见里面躺着的死人尸体,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腐臭味。
“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赵县令跪在地上,砰砰用力磕头,一张胖脸因为极度恐惧已经变了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错了,我不该害你,求你饶我这一回!!”
女鬼冷冰冰看着他:“当初我也是这么求你的。你饶过我了吗?”
她掐住赵县令的脖子,将他扔进了棺材。
赵县令大叫一声,想往外冲,却已经被棺盖死死压在了下面。视野变的一片漆黑,空气中的腐臭味越发浓烈,他一边忍住呕吐的欲望,一边疯狂的去推棺盖。就在这时,他察觉到旁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僵硬的转过脖子,只见他那死去多时的儿子的尸体渐渐发出一层淡淡的光,接着,尸体慢慢坐了起来,腐烂的看不出原貌的脸对着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
赵县令全身汗毛倒竖,状若疯癫的嘶声叫起来!
“爹,我好想你……”尸体向他倾靠过来,伸出烂的只剩薄皮的、依稀能看见白骨的双手,向他的脖子掐过去,“你来陪我好不好?你下来陪我——”
“不——你滚开——滚开啊啊啊啊——”
地面上,孟尘和薛朗并肩蹲在坟坑外,薛朗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香,一边吹吹香灰让它燃的更旺些,一边闲闲的听着棺材里源源不断的扯破喉咙的惨叫。
他手中拿着的香名“销骨噬心”,点燃后有一种清甜的味道,效用却十分可怕。它可以根据使用者的心意任意制造出各种幻觉,受术者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其精神上的折磨不亚于一场酷刑。
薛朗看向身侧的人,神色狐疑:“你怎么会带着这种东西?”
销骨噬心香虽然在审讯大奸大恶之徒上有奇效,但同样可以拿来作恶,在太玄宗中是被明令禁止的。身为门派楷模的孟尘,怎么会有这种违禁之物?
孟尘:“以前下山出任务时,从魔修那里收缴来的。”
“哦。”薛朗应了一声。如今是半夜,这坟又在深山野林里,温度比外面低很多,风一吹,还是颇有些冷意的。
他瞥了一眼身旁人单薄的衣衫,和宽袖下露出的一截霜白皓腕,状似不经意的道:“看你这身单体薄的,风一吹就能倒,哪里像堂堂太玄宗弟子,呵。”
孟尘早就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颇为好脾气的点头:“你说的对。”
薛朗被噎了一下,憋了半晌才愤愤道:“我是说,如果你被一阵风吹的得了风寒,传出去实在丢人!所以,如果你冷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的把外袍借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