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璃深以为然,点头附和:“老师我错了,美色误——”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本语文书当头压下,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季风迟的声音:“你的书。”
疏璃没有去接,任那本书压在他脸上,还附赠一只因为他没接书而无法拿开的手。覆面的修长五指下,他的红唇微微翘起,调侃道:“季同学,你这是家暴。”
书上的五指松开,疏璃接过滑下的语文课本,回头就见季风迟垂着眼睫看他,“疏同学,你这是耍流氓。”
“对啊,我就是耍流氓啊。”语文老师已经走出教室,疏璃胆子又肥起来,重新撑在季风迟的桌子上,“所以季风迟,你看我都成流氓了,你就笑一笑?”
季风迟静静地看着疏璃,脸孔是这段时间一贯而来的苍白,黑沉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即使季风迟从前就性格内敛甚至稍显冷淡,但真正熟悉和了解他的人都会发觉,自那以后,他比曾经还更沉默寡言。
也很久没有再笑过。
疏璃垂眼不去回视季风迟,只是看他桌上被自己堆出来的酸奶面包水果糖,半晌后小小声说:“开心一点啊。”
……
放学时疏璃是和季风迟一起出的学校。他在假期里去过好几次季风迟家,和时秋意早已熟悉,时不时会被招呼过去吃饭。
刚走出校门,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疏璃单手解锁屏幕,消息弹出来,是一个OK的e摸ji。
代表此时此刻又有一个人正蒙着麻袋躺在没监控的黑巷子里哭。
疏璃垂着眼,神情是外人甚少见到的冷淡。
为了避免被怀疑,他隔了这么久才开始找上个月招惹季风迟的那些富二代的麻烦,一个一个排着队雇人去揍,并且顺便多揍了其他几个整日无事生非的人,今天总算是全揍完了。
反正有亚撒帮忙,就算他们家人再如何震怒,也查不到疏璃和季风迟的头上。
如今那些人不在病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是没有办法起身了,好歹让疏璃出了半点恶气。
将约定的尾款发过去,疏璃点击删除联系人,抬头就见季风迟站在不远处回首望来,俊秀眉目在夕阳下熠熠生光。
他瞬间弯起眉眼,推着自行车快步走上前,脸上笑意明媚,“走吧。”
季风迟新找的房子在南城二中附近,是个面积不大的公寓,虽然与他们之前住的花园别墅相比天差地别,但仍被布置得简约雅致。
疏璃和季风迟进了门,恰逢时秋意湿着手从厨房走出来。
穿着家居服的女子变化极大,和疏璃第一次在二中门口见到的时秋意已经截然不同。接二连三的打击和丈夫的猝然离世消磨了她眼里的光,她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被纵容着娇惯着、半生都天真无忧的小女人。
时秋意见了疏璃,温柔一笑,“小璃来了?阿姨今天刚学了一道菜,待会儿就做给你们尝一尝。”
疏璃笑得乖巧讨喜,应道:“果然我来得巧。”
季风迟放下书包走上前,接过时秋意提着的一袋蔬菜,看着女人略显憔悴的脸色微微皱眉,“说了这些等我回来做。”
“反正最近乐团也没事,我整天待在家也闲着无聊。”时秋意安抚性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家里没糖了,我去楼下的超市买,你带小璃玩。”
厨房里,疏璃一边择青菜一边偷眼觑向季风迟。
季风迟的手指浸在水中,上面细小的疤痕已经消去,依旧是白玉般干净漂亮的一双手。
这双手,从小被时秋意带领着按在钢琴黑白键上,可以弹出无数曲目。时秋意是南城有名的钢琴师,而季风迟即便不会走上职业钢琴演奏者的路,也一直是她的骄傲。
时秋意……
察觉出了疏璃的心不在焉,季风迟淡淡出声:“想说什么?”
疏璃摘下一片青菜叶子,假装不经意提起:“我看阿姨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季风迟顿了顿,低声道:“她最近精神不好。”
“去过医院吗?”
季风迟将疏璃择下的青菜叶放入盆中,“医生说是忧思过度,开了一点药。”
疏璃没有继续问那药有没有效果,因为季风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心疾从来都是世上最难治的病。
季风迟再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
时秋意下楼买糖这一趟去得着实有些久,疏璃两人都准备好了要炒的菜,还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人还没回来。
季风迟坐不住了,刚拿出手机打算拨通号码,这时公寓的门被推开。
时秋意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小罐子,“你们是不是等饿了?我找了一圈才找到豆瓣酱,就回来迟了。”
疏璃愣住,下意识偏头看季风迟。
季风迟却面色如常,接过那罐豆瓣酱放进厨房台面,出来时拉起疏璃,说:“妈,疏璃说想去买点零食,我带他去?”
“去吧去吧。”时秋意挽起袖子一头扎进厨房,“刚好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疏璃被季风迟一言不发地牵着走出电梯,然后去超市买食用白砂糖。季风迟低头仔细看白砂糖的包装,仍旧是无事发生的样子,却忽然被轻轻拽了一下衣角。
男生没有回头,而是很轻地伸手握住疏璃的手指,指尖冰凉。
两个人在超市角落沉默许久,直到疏璃低声说:“会好的。”
季风迟闭了闭眼。
第77章 小星星(10)
时秋意的状态并没有像疏璃所说的那般好起来,而是越来越差,越来越反常。
起初她只是记性变差,偶尔认知紊乱,后来渐渐发展成为经常性的记忆障碍和行为偏差。有一次做饭时由于她没看好燃气灶,甚至着起了火。
等季风迟从学校赶回家时,时秋意刚在邻居的帮助下扑灭了火,灰头土脸站在一团乌糟的厨房,茫然又无措地看着他。
季风迟再一次带时秋意去医院,拿着诊断书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转身面对时秋意的时候却笑了笑,说没事。
没事。他说,妈妈,不要怕。
在医院住了两天后,时秋意回到家。
再后来的一天,等时秋意再次睡醒睁开眼,季风迟发现她已经认不了人了。
时秋意愣愣地坐在床头,喊不出季风迟的名字。眼前年轻人露出像是疼痛的神色,她不太明白,但恍惚间觉得自己是该难过的。
疏璃经常会来看望时秋意,也暗示季风迟要留心看好她。
“我觉得阿姨这个样子不太适合出门,身边最好要有人跟着。”疏璃说这些的时候刚走出时秋意的房间,他靠在门上,微微仰头看季风迟。
“嗯。”
疏璃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有没有想过……把阿姨送去疗养院一段时间?”
季风迟垂下浓密长睫,低声说:“她会怕。”
时秋意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好的时候像个正常人,但更多时候是混乱的、没办法认人的。
她从前被保护得太好,导致胆子小,看见除了季风迟外的生人会瑟缩,被吓到还会哭。就连面对疏璃,她也是在他来过好几次后才渐渐熟悉,至少不会再那么抗拒与他相处。
季风迟只能把时秋意带在身边。
疏璃安静片刻,点点头。他漫无目的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眼睫微颤,再仰头时只能重复道:“那……反正,你知道,阿姨这样是不适合出门的……”
季风迟问:“疏璃,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疏璃蓦地抿唇,沉默下来。
他看着季风迟的眼睛像覆了一层薄薄的水膜,晃着剔透而破碎的微光,良久,笑了一下。
他的声音沙哑,说:“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
其实不用疏璃提醒,季风迟已经足够万分小心地看护时秋意。
高一高二就快开学,高三总复习的进度也开始加紧,他却在这个时候把能请的假都请了。他不来早读,不来午休,就连高三才开始实行的晚自习也不来,尽可能把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都用在陪时秋意上,为此还请了一个全天陪护的保姆,专门在家照顾她。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时秋意不可能永远被关在家里,医生的建议也是恰当的散心解闷对病人有好处,于是季风迟和保姆会适时带时秋意去楼下广场或附近公园里散散步。
那天保姆看天气好,牵着行动迟缓的时秋意下了楼,在广场上走走停停。路边遇见卖糖葫芦的小铺,时秋意发起小孩子心性,闹着要吃。保姆无法,一边接起糖葫芦一边低头数钱,买好之后一转头,却发现身旁的人不见了。
彼时正逢南城二中高三的月考,下午的数学考试才开场半个小时,5班班主任就急匆匆过来叫走了季风迟。
电话里保姆每说一句话,季风迟的脸色就白上一分,最后他连挂断都来不及,只能将手机往班主任手里一塞,飞身跑出校门。
保姆已经第一时间报了警,季风迟打车赶到警局,疏璃在得知消息后也随后抵达,同他们一起看警察集齐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只能看到起初保姆陪时秋意散步和卖糖葫芦时时秋意走开的镜头,而后时秋意就彻底不见了,任警察翻遍了广场和附近几条街的监控,也找不到她的分毫身影。
季风迟熬红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屏幕中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录像,忽然视线一凝。
“等等——”长久未能开口,他蓦地呛了一下,声音嘶哑,“麻烦在这里停一停。”
警察依言放慢速度,疏璃顺着季风迟的视线看过去。
屏幕里,糖葫芦铺边,时秋意愣愣地看着远处。
放大的画面中,时秋意望去的方向有一棵垂柳,柳树旁站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柳枝垂坠而下,半遮半掩,依稀可见男孩乌黑秀致的眉眼。
是与季风迟小时候颇为相似的轮廓。
时秋意魔怔了一般,抬步走去。
也许她只是想过去看看。
也许她以为她在走向八岁的季风迟。
而此时此刻,十八岁的季风迟坐在监控录像前,脸上终于现出一点崩溃的端倪。
……
疏璃借故出了办公室,停在过道上,指尖微微颤抖。
他轻声说:【“亚撒,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亚撒仍然是磁性而微冷的一把好嗓子,语声温和,说出的话却分外残忍:【“我不会插手。”】【“……为什么?因为‘每个世界都是按照自己的逻辑线运行’吗?”】疏璃停顿一下,甚至讥诮地翘了翘嘴角,【“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相信这个说法?”】亚撒沉沉一叹:【“疏璃……”】
疏璃不再说话。
他靠着墙慢慢蹲下,将头埋在臂间,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大量寻人启事派发出去,大批警察和私人保安也投入到寻人工作中,当时身处广场的路人被挨个询问,南城路口的监控录像几乎都被翻找过,就连时秋意的同事、季风迟的同学朋友和邻居也尽可能地帮着找人。
但南城这么大,不可能每个地方都安装了监控,零散过路人也不容易对时秋意的行踪产生印象,况且时秋意的精神有问题,时常恍恍惚惚神志不清。在这种地方找这样一个人,其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起初疏家托了关系,请警察局无论如何尽量延长搜寻时间,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仍是半点进展也没有。无可奈何之下,警察局终于收回了外派的所有警力,将这一起失踪事件暂时存案。
寻人警力被正式收回的那天,季风迟不见了。
大家都急得不行,生怕一个人还没找着,另一个又出了意外。疏璃也慌了神,跟着他们找了半天,经亚撒提醒才想到一个地点,随即被验证猜测。
疏璃来到学校艺术楼的楼顶时夜幕已然降临。
通往天台的铁门没锁,疏璃穿过放置着斯坦威的玻璃房,看见坐在天台边上的男生。
这段时间他急剧消瘦,白T恤下肩骨微微凸起,背影看起来极单薄,整个人像是快要散在夜色里。
“季风迟。”疏璃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季风迟没有回头。
疏璃走近了,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挨得很近,是一个抬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但疏璃没有碰季风迟。他陪着他在风中沉默。
夜色如漆,天台的玫瑰圃里只剩下叶丛,偶尔传出几声虫鸣。远处是一幢幢高楼,高楼尽头是低垂的天穹,天穹下万家灯火闪烁不休。
初秋的夜晚静谧且温暖,月光却那样冰冷。
季风迟的侧脸雪白一片,浓长的眼睫微垂,目光停在远处虚空中的某个点上,像一尊苍白凝固的塑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因为疏璃握住了他的指尖。
疏璃小声说:“我找了你好久啊。”
半晌,季风迟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下一秒就散在风中,“……为什么……找我?”
“怕你哭。”
季风迟缓缓转头,看向身边坐着的人。他的眼珠像浸在水里的两丸黑水银,剔透而纯粹,里面曾经也存在过自由鲜活的光芒,此刻却空旷得放不进任何东西。
而后那双眼睛对上疏璃眼尾残留的绯红,极轻微地停顿一下。
“错了。”疏璃笑了笑,眼底微光淋漓,快要满溢出来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他轻声说:“是怕我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