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椅上,男生静静缩着,手腕悬在半空,眼下印出极长的睫毛阴影。微敛的眼尾处,淡红色小痣犹如一滴将坠未坠的泪珠。
他发了一整晚的呆,直到天亮时才模糊地睡过去。
一只手轻柔地抚上疏璃额头,他恍然惊醒,怔怔地看着半蹲在躺椅边的乔珂。
乔珂微微蹙眉,是极担忧的模样,眼神却温柔而包容。
“妈妈……”疏璃细长的手指在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软毯长毛中攥起又松开,指尖都发着白。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
疏璃咳了一声,声音发哑:“爸爸呢?”
乔珂摸了摸他的额头,“他一早就去公司了。”
“……哦。”疏璃怔怔点头,又沉默下来。
眼眶要红,声音要软,装得像一点。疏璃这样跟自己说,然后再次开了口。
“妈……”才说出第一个字,嗓子却哑得不成样,突然就呛出泪来,“妈妈,我想……我想借钱……”
他握着乔珂的手,每艰难地说出几个字就要伴随剧烈的抽气声,“我的同学、我喜欢的人……我想要帮他……”
乔珂愣了愣,理清疏璃的话,轻声问:“你说的是不是季家的事?你喜欢他?”
“我喜欢他,转学去南城二中也是因为他……”疏璃语不成调,眼泪像晶莹的碎珠源源不断跌落,哭得狼狈,“求求你了……他会还的……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只要撑过这段时间……”
乔珂在生意场上听过季家出的事,也对季家的儿子有隐约的印象,知道那是一个成绩出类拔萃的孩子,长得很好,弹得一手好琴。
她没想到疏璃居然喜欢他,还是为了他才专程转学去二中。
听着疏璃断断续续的哽咽抽噎声,她的心疼得揪起。
那是她和疏玿的独子,他们夫妻二人爱他爱进了骨血里,恨不能将世上一切好的东西都捧给他。他从小受尽家里的娇惯,被宠得从来不知道外界疾苦风波,连眼泪都很少掉,永远是讨人喜欢的笑模样。
而现在,他在她面前这样绝望而无助地哭着,像早已预料结局知道答案,却还是苦苦哀求。
他说他有了喜欢的人,想和那个人一起承担风雨。
乔珂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起身走出疏璃的卧室。三分钟后,她在疏璃怔忪的眼神中折返。
她把卡放进疏璃手中,依然是很温柔的语气:“这里面是我们家现在能拿出来的全部现金,不够的话妈妈就打电话叫人把基金提出来……”
“……”疏璃攥紧了手里的卡,良久才小声说:“够的。”
“我们小璃长大了,喜欢上一个优秀的人,这没什么不好的。”乔珂笑了笑,拂开他鬓边被泪水浸湿的几缕黑发,“爸爸妈妈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开心、健康,其他都不重要,知道吗?”
疏璃仰着脸,定定地看乔珂。
乔珂温声问:“要去找他吗?”
疏璃忽然抬手抱住她,闭了闭眼,眼下洇出清晰的一道泪痕。
自从公司出事,季家的日子变得十分不好过,除了季宣和时秋意整天在外面奔波筹钱,季风迟也找了几份在周末的兼职。即使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能帮到家里。
中午时,季风迟的工作是在西餐厅里弹钢琴。他穿着侍应生礼服坐在角落钢琴前,低眉敛目,面容沉静,身后是一桌兴致勃勃目露戏谑看着他的年轻人。
季风迟手下流出的乐声没有一丝凝滞,依然从容,仿佛只处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直到男生从餐厅门外冲进来,一把握住他弹琴的手腕
“疏璃?”季风迟愕然。
疏璃的胸口剧烈起伏,气得眼睛通红,拉起季风迟就往外面走,“跟我走,我们不弹了!”
季风迟没有反抗,任由疏璃把自己带出门。直到走出餐厅,疏璃都没有看那些人一眼,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打人,为季风迟招来新的麻烦。
依旧是去药店买了药,疏璃带季风迟坐在附近广场的长椅上,拆开棉签包装,然后将季风迟的手捧起。
忽然就没了动作。
即使刚刚才因为对方的任性而失去了那份对自己来说格外重要的工作,但季风迟丝毫没有生气,开口时嗓音温柔而平和,轻声说:“我没事。”
疏璃低着头一动不动,许久,一滴眼泪“啪嗒”落在季风迟的指侧。
“……别哭,不痛。”
怎么会不痛呢?
那群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以捉弄人作为乐趣,指使新来的钢琴师徒手为他们剥端出来的澳龙虾壳,剥完之后再让他回去弹钢琴,为此幸灾乐祸洋洋得意。
季风迟的手,那双修长的、白皙的、骨肉匀停的、漂亮到生来就只该触摸钢琴键的手,此刻在他眼前,指节上尽是细小的血痕,十根手指没有一根完好。
那些人,他们不知道他曾经也是天之骄子,也曾满身骄傲,被鲜花和掌声堆捧,被所有人拥簇环绕。
疏璃擦了一下眼睛,棉签沾上碘伏,轻轻涂在季风迟的手指上。
季风迟问:“吃过饭了吗?等下我带你去吃饭?”
疏璃仍然沉默着。
季风迟顿了顿,为了哄他开口,继续道:“我下午还要去做家教,不能待多久。”
疏璃终于开了口,他低着头,拧开药膏,沾在指尖上一点一点搽在季风迟手上的伤口,闷闷地说:“不去了。”
季风迟笑了笑,很温和地回:“不行的。”
男生还捧着季风迟的手,不知道突然被碰到了哪个机关,眼泪开始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往下掉。
季风迟愣住了,“疏璃?”
疏璃拿出乔珂给他的那张卡,抬头时下眼睫挂着泪珠,他冲季风迟笑了一下,起初声线还是稳的:“这是我妈妈借给我们的,以后我们会一起赚钱还给他们,等我们成年后、长大后、工作后……我们会还的……你先用这里的钱解决家里的事……”
季风迟静静地看着疏璃,没有说话,唇角抿成微微下垂的弧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懂了季风迟的表情,还是因为太过疼痛,或是两者兼有,疏璃的话语越来越混乱,眼泪簌簌下落,“我们会还的,你不能……不能丢下我……我们会在一起……”
餐厅刚见面时他的眼睛就红肿着,一看就是狠狠哭过,此刻更是哭得尾音破碎,几近声断气绝,却还在强撑着说以后、说未来,“就算以后我们过得很贫穷,就算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还可以买哪怕是一架电子琴让你在家弹……只要我们还会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他那样哭着,就好像,出事的明明是季风迟,崩溃的却是他。
季风迟低声说:“就算是那么不好的未来……”
“没关系……没有关系的。”疏璃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哽咽着重复,“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季风迟闭了一下眼,是终于妥协的神情,“我——”
打断他的是一阵陡然响起的手机铃声。
疏璃看着季风迟拿出手机接通电话,将听筒放在耳边,而后怔在当场。
他心头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问道:“怎么了?”
“……”
季风迟缓缓放下手机,整个人仿佛僵成一尊塑像,半晌才动作迟滞地转头看向疏璃,眼中是尚未散去的茫然。
他开口时声音轻得像随时能消散在风中:“他们说,我爸……车祸去世了……”
疏璃只见过季宣一次,但却对他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很有风度的英俊男人,事业有为,宠妻爱子,会开车送妻子去乐团、送儿子来学校,会小声数落穿着高跟鞋跑步的妻子,会跟儿子互相使眼色打掩护。
他们原本生活得那么幸福。
季宣是在高架上出的车祸。
也许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累令他心神恍惚,也许是因为车轮突然的侧滑令他措手不及,他开的车狠狠撞上一旁的护栏。
当场死亡。
家人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
季风迟平静地操持着父亲的葬礼事宜,昔日在街头海棠树下弹钢琴的少年戴上孝章,被迫一夕之间长成大人。
他当然是不能崩溃的。
季家只剩下他一个男人,如果连他都崩溃,时秋意该怎么办。
催债的人没有因为季宣的死而放过季家,季风迟已经找好了房子,准备带着时秋意搬家,原先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将被送去拍卖行。
就在季风迟整理季宣的书房时,从书柜顶上掉下一只文件袋。
他打开文件袋的手指微微发着抖,看清那一沓纸上的字。
那是一份保险合同,受益人写着他和时秋意的名字。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命运的驱使。
他们终于可以还清债务,不再殚精竭虑、担惊受怕地过活,代价是季家从此失去顶梁柱、时秋意从此失去丈夫、季风迟从此失去父亲。
没有人知道那天下午,季风迟攥着那份保险合同,缓缓跪倒在地。空荡的书房里到处是季宣生活过的痕迹,男生捂着眼睛,背脊压下,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哭得剧烈而无声。
季风迟的十七岁就在这样残酷的六月里落了幕。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二更。
这一段怕吊着让人更难过,所以尽量更新得快一点,搞得我压力好大呜呜呜
第76章 小星星(9)
南城二中按照成绩分班,并且每过一个学期就会按照期末考试的排名重新分班,1班永远待着的都是年级前五十名的学生。高二年级的期末考试在六月末,季风迟因为家事没来得及参加,排名直接降到了年级最低。
二中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只有十五天,过后就得在学校补课补到高一和高二开学。季风迟来到学校时拒绝了校领导安排他继续待在1班的决定,拎著书包来到刚好缺一个人的5班,也就是疏璃在的班级。
5班的众同学屏息凝神地看着高一刚入学就被捧上神坛的校草学霸走进他们教室,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一是害怕惊扰了这位满身仙气的大神,二是季风迟在南城二中太有名,许多人都对他家的变故有所耳闻,唯恐触及他的伤心事。
季风迟面上没什么表情,一步一步从讲台上走下来。大多数人都只敢偷偷打量,只有一个人明目张胆地抬头看他,一瞬不瞬,眸光灼灼。
季风迟在那人身后的空位坐下。
早读开始,琳琅的读书声中,前排递过来一瓶酸奶。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袋小面包被丢过来。
再过一会儿,是一盒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再过一会儿——季风迟一把握住那只手腕。
手腕的主人转过头来看他,笑着问:“怎么了?”
季风迟看了眼身前摆摊似的一桌面,无奈道:“放不下了。”
疏璃的手指一松,一颗布丁果冻就骨碌碌滚在季风迟的桌上,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在提前贿赂你。”
“贿赂我什么?”
唐歆呛了下,在一旁摇头晃脑地大声背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
一边背还一边啧啧叹息,扼腕之情溢于言表,堪称声情并茂。
在这样的背景音里,疏璃抬起语文书遮住下半张脸,“你可是大学霸,以后赶不及作业的时候,可以救救急吗?”
季风迟拒绝得不留情面:“不可以。”
“……”疏璃退而求其次,“那……那不会的题总可以来问吧?”
“嗯。”
“你会嫌我笨吗?”
“不会。”
疏璃笑得眼睛弯起,手肘撑在他的桌沿上,“那就先谢谢你啦。”
身边唐歆突然轻声咳嗽起来。
季风迟视线一顿,垂下眼,薄唇微动:“老师。”
“什么?”疏璃没听清。
“……”季风迟翻过一页书,眉宇间浮出无奈神色。
唐歆恨铁不成钢地一碰他,小声提醒:“老师来了!”
“……”
疏璃僵硬地一点一点转身,讲台前语文老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见他终于望过来,便和蔼地开口问道:“疏璃,书都背完了?”
全班都静下来,憋着笑看校花被抓包的热闹。
疏璃磕巴着回答:“背背背背完了——吧?”
其实任课老师都很喜欢这个上学期刚转学过来、开朗爱笑的漂亮学生,是以语文老师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责难,倒不如说是在打趣,挑眉道:“吧什么吧,背完了就自信一点,起来背给大家听一听。”
“呃……”疏璃慢腾腾站起身,想起刚才唐歆背的《诗经》,于是试探着背了一句:“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哈哈哈哈哈——”四周传来哄笑,唐歆差点跌下座位。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抽出疏璃手里的书,另一只手压在他头顶轻轻按了按,就这样把他按得坐下去。接着季风迟开了口:“老师,我替他背。”
男生的声线清朗,带着微微的磁性和冷意,响起时犹如夜风拂过琴弦,更可贵的是吐字准确口齿清晰,每个发音和停顿都恰到好处。
等季风迟完整地背完杜牧的《阿房宫赋》后坐下,众人还没能从那享受般的背诵中脱离开来,继而才发觉惊悚:季大校草什么时候和疏璃关系这么铁了???
语文老师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咳了一声,伸手隔空点了点疏璃,“既然有人帮你背,这次就算了,下次被光顾着看帅哥,考试可没人替你写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