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其实流渊是知道的。
毕竟,他成为鬼王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探那祝融的下落,知道他已经神灭魂残后愣了半晌,想的是,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不是死在自己手里。
“至于他为什么要弑神,没有人知道原因。”白练道,“这一百多年间,也从未听他提起过。”
床上的疏璃发出一点声响,两人忙移了目光去看,却发现疏璃并未醒。他用辆着眉,唇角紧抿,脸色苍白,呼吸声愈加急促,是痛极的模样。
白练若有所思,“他迟迟未醒,只能是因为被困在了梦魇之中。”
究竟是怎样的噩梦,才能困住本是司梦的神仙?
流渊沉默不语。
白练想了想,还是宽慰流渊道:“大人你也不必太担心。疏璃身上的灵力剩得不多,这个魇术也撑不了多久,最多再过几日他就能醒。”
若是放在往日,白练怎么都无法想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劝流渊。
流渊身为冥界的鬼王,同她和乌决的往来实际上并不多,但也足以让她清楚他的性情。他们的鬼王大人,是个太过冷淡的人,他浑身戾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似这天地间没有什么东西能被他放在眼中、记在心里。
可是此刻他垂眸看向疏璃时,眼底的微光却很真切。
他在乎他。
他在担心他。
白练实在猜不出,这短短的一段时日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流渊有如此的改变。
睡梦中,疏璃的眉舒展开来,似是喘出一口气,眼角却滑下了一滴泪。
流渊的手指动了动,沉默着,看那滴泪轻轻巧巧洇进他的鬓角。
作者有话要说: 地狱九头婴的原型是《淮南子》里的九婴看到有小可爱嫌不够虐(陷入沉思
第38章 青玉牙(7)
疏璃的确是被困在了梦中。
他的识海内纷杂一片,众多画面走马观花般涌现,一会是年轻夫妻温柔慈爱的笑脸,一会是满室凌乱倒塌的画架,一会又是前来追债的人堵在家门口。
他看见除夕夜郊外燃起漫天的焰火,少年帝王的眼泪落在他的发间,裴行止抱着他轻声说要陪他走进明日里面,再然后是……
是什么呢?
疏璃昏昏沉沉地想。
啊。
是了。
流渊。
疏璃一开始就见过流渊。
那时候他还不叫流渊,也不是冥界的鬼王。他只是凡间的一个寻常人,生在大楚,家境殷富,有一双恩爱的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一家人过得安稳且和睦。他刚出生时体弱多病,父母为他取名时经过多番思量,希望能保佑他一生顺遂长寿。
遂唤他为长生。许长生。
许长生在及冠前一年进京赶考。疏璃也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他就是自己的攻略目标。
彼时疏璃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还不能很好地掌握凌霄仙的仙力和术法,且神仙下凡不易,他尚未有正经理由去找许长生,只能先在仙界待着,大部分时候都是用水镜看人间的许长生,偶尔会入一入他的梦。
他一路看着许长生进了京,入了学府,过了会试。
也一日比一日了解他。
许长生生性良善,温文尔雅,父母又给了他一副白皙清俊的好相貌,走到哪里都被人喜欢。
许长生的阿姐极擅绣工,他惯穿青衣,衣襟和袖口都是阿姐亲手绣的竹纹,看着雅致又高洁。
许长生自幼饱读诗书,一身才气,偏偏格外勤奋,一天之中有大半天都在温习书本,会试上他的一篇文章惹得几位考官相竞传阅,纷纷叫绝。
许长生生性寡言少语,却极心善,遇见街头挨饿受冻的乞儿时会买来馒头分给他们,钱袋为此被偷过数次,可下一回他依然会这么做。
许长生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不论多少次被姑娘往怀里掷荷包手帕还是会脸红退避。
许长生笑起来时眼睫会微微地垂下,模样很温柔又很软和。
许长生思索时爱屈起中指,一面沉吟一面轻轻地敲膝盖。
刚发现这个时疏璃愣怔了半晌,等到亚撒出声问才恍然回神。
许长生在殿试中被皇帝钦定为探花,游街时疏璃也在看。
新晋的探花郎穿着一身红衣,面如冠玉,发似泼墨,眉眼间笑意朗朗,一派意气,与状元和榜眼一同打马踏花,却将众人的风头都抢了去。多少姑娘站在城墙上街市旁羞红了脸,托人打探这位郎君的家世与背景,满心满眼只剩下他一人。
很快许长生就入职翰林院,再过不久他就要将父母亲人接进京,一家团聚。
他的未来坦荡且明朗。
疏璃并非每时每刻都是闲着的。他的本职是为凡人织梦,借此解决一些麻烦,平息一些事端。看到许长生成功考中探花后,疏璃就进了一处梦境,出来时人间已过三月。
他习惯性地打开水镜,却没见到许长生。
许长生像是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再没有人提起过那个年轻俊美的翩翩探花郎。
疏璃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黑,强撑着施展了让水镜回溯时间的法术,看见过去三个月中发生的事情。
许长生不过刚入职翰林院,就被发现了以他为首的会试舞弊一案,今上震怒,下令将他卸官收押。众人才知,探花郎不是真的探花郎,这是他盗来的文章,盗来的才气,盗来的功名。
再接着,许长生的住所被抄,其中搜出大量与当朝兵部尚书的往来书信,足以证明他在上京后便与尚书暗通曲款结党营私,甚至做着弑君夺权的筹谋。
犯上作乱是比科考舞弊严重太多的罪行,一时间京都人人自危,所有牵扯其中的人皆锒铛入狱,午门前的地被血染透,接连红了七日。
而许长生,之前皇帝对他有多欣赏,如今就有多嫌恶。都道今上仁慈,逆贼尚能留以全尸,只有他,最后被除以凌迟之刑。
行刑的前一日,许长生蜷在阴暗潮湿的牢房角落,长发凌乱,满身血痕。脚步声传来时他抬起眼。
来人是他在狱中当值的同乡,曾受过他的恩惠,也是唯一一个相信他无罪的人。
此事必然牵连到他的家人,他只能在这之前托同乡传出消息。许长生想,不管他们躲去哪里都好,不管能不能为他伸冤平反,至少要活着。
求求,让他们活着。
同乡沉默了良久,开口时嗓音艰涩:“许老爷许夫人……和嫂子都……”
许长生佝偻着背脊,撑在地上的手背青筋迸显,自胸腔中传出的抽气声变调而嘶哑,然后猛地呕出一口血。
同乡露出不忍神色,却无法劝他。
再没有比这更绝望的境地了。如何能劝。
许长生一动不动地伏在脏污冰凉的地面上,像一具毫无活气的死尸,许久才发出一点声息。
他的嘴唇干裂,声音几近低不可闻,轻轻地问道:“何至于此?”
像是在问他自己。
……
许长生记得阿姐怀着孕,在他离家时垫着脚摸了摸他的头,笑得温柔,说要等他回来替他的小外甥取名。
记得父母亲自将他送到渡口,夫妻二人携着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嘱托叮咛,翘首注视他站在船头渐行渐远。
同乡还未能将他的消息传回去,却接到了他们的死讯。
他的阿姐死在了产床之上,是早产造成的血崩。她拼死生下的孩子也未保住,至始至终都没能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他的爹娘死于一场大火,许家主宅陡生的火烧了一夜,第二天人们才在废墟中翻出两具焦尸,其中一具尸骸紧紧地抱着另一具,是保护的姿势。
若恶人生厄运、遭报应是天理,可他和他的家人,一生都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
行刑的刑差是干了这行二十来年的老人,据说刀法分外娴熟,以凌迟方式死在他手里的罪犯不会少于百余人。
可他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人像许长生那样的平静。
四日三夜,整整三千六百刀,血一路从刑房蜿蜒流向廊道,直至气绝,许长生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刑差向来胆大,从没做过噩梦,但当他不经意对上许长生的双眼时,却觉得毛骨悚然。
明明他犯下的罪行,每一桩每一件,都拥有确凿的证据。他合该受这刑罚。
合该如此。
刑差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
疏璃站在水镜前,眼睁睁看着许长生被千刀万剐。
【“疏璃,不要看了。”】亚撒的声音响在耳边。
疏璃踉跄了一下,伸手撑在一旁的玉桌上,水镜失去了法力的支撑而霎时间破散。他低着头,长发遮住半边脸,半晌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点声响:【“……是谁?”】他找司命仙看过许长生的命格,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动了许长生的命格。
疏璃轻声问:【“是谁?”】
【“祝融,琅嬅仙,栖芜仙,乌蒙仙……”】亚撒平静地报出一串名字,林林总总十几个神仙。
疏璃攥紧了拳,一下一下地喘息。
疏璃身在梦境中时,赤帝祝融在他的宫殿中设了一场宴,前来赴宴的皆是与他交好的神仙。
祝融与众仙推杯换盏,喝着仙界的佳酿,忽觉无趣。酒意上头,他生出一个念头,道:“若是我随意将一个凡人的命格变一变,你们说,他将如何?”
天宫向来华丽却冷清,哪及七情六欲纵生的人间好玩。然而神仙下凡受制,无法正经去得人群中玩闹,更多的是抱臂旁观,以此为乐。见有新鲜热闹看,其他神仙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祝融随便指了指水镜中的一人,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便道:“就他了。”
简单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许长生的命运。
只是许长生命格中一个节点的变化,厄运便尽数堆砌到了许家的头上,众仙饶有趣味地看许长生入狱、看许长乐生出死胎、看许家父母在大火中挣扎。许长生受剐刑时,他们还一边品着酒,一边猜测他将在第几刀的时候咽气。
最后许长生身死,宴会也结束了。众仙纷纷散场。
没有人记得那个凡人本该坦荡明朗的未来。
他们视他为蝼蚁。蝼蚁而已,怎配论生死。
祝融更加不在意。
仙界虽受法则制约,但有的神仙却不在这法则之内。赤帝祝融身为远古的神祗,十二祖巫之一,在仙界是被供起来的上神,即使违反了法则,谁又能将他怎么样呢?
左不过自罚三杯罢了。
他根本不可能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会拦我吗?”】疏璃缓缓直起身,问。
【“你清楚后果吗?”】
【“我清楚。”】疏璃平静道,又问,【“我还会再遇见他,对吗?”】亚撒顿了顿,道:【“去吧。”】
……
疏璃走进祝融的宫殿时面色依然很平静,他将双手笼在袖中,惯常笑着的一张美人面不带一丝表情,步子缓慢而优雅。
祝融倾慕凌霄仙已久,求爱数次都被拒绝。疏璃对他一向不冷不热,此刻却亲自来到他的住处,这举动着实令他欣喜万分。
祝融领着疏璃进了殿中,笑着问他的来意。
疏璃看了祝融半晌,道:“近来,我有些不痛快。”
“哦?这是为何?”
毫无防备地,疏璃冲祝融展颜一笑,那一刹犹如九天之上仙乐齐鸣,露浓仙宫外的花海蔓至云巅。
额悬青玉的美人就在这时祭出宝剑,将毕生的法力都蓄在这一招里,狠狠劈下。
赤帝祝融的神情尤带不解,而后定格。
他在灰飞烟灭的前一刻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死得这么轻易。
“现在痛快了。”疏璃淡淡地道。
他掷下剑,随手抹去脸上的一抹水痕,没有理会躲在晶柱后面色煞白的仙娥们,自顾自走了。
一名仙娥大着胆子跟在疏璃身后出了祝融的宫殿,却蓦地停住脚步。
她发现他去往的方向是缚仙台。
第39章 青玉牙(8)
【“听说有人做过一个罗列天下痛苦刑罚的榜单,冥界炼魂池的业火煅烧排在第一,人间的凌迟排在第六,剔骨剥脉的废仙之刑只能堪堪挤进前十。”】走在去缚仙台的路上,疏璃的语声轻松,还有心情和亚撒闲聊,【“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生气了?”】
【“没有。”】
【“仙界冷清,我在这待了快一年,怪没意思的。”】【“嗯。”】
【“每次都用‘嗯’来敷衍我。”】
【“你想听什么?”】
【“你猜。”】
静了片刻,亚撒轻道:【“不要怕。”】
疏璃踏上缚仙台,回头望了眼正向这边赶来的仙官,眼睫一弯,【“嗯,不怕。”】……
疏璃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闭眼静坐在他床前的流渊。
年轻的鬼王肌肤苍白如冷玉,眉睫皆乌黑,高挺的鼻梁上一点驼峰微微突起,殷红唇瓣抿出削薄而优美的弧度。
是和前一世如出一辙的俊美面容。
那时候他的名字叫长生。
许长生未能长生,而是死在了他的及冠之年。
他受了三千六百刀,又在炼魂池待了四十九年,才成为如今的模样。
他本不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