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扶了郑蔷起来,说道:“娘娘你身子重,脚下小心些,最近这天阴雨绵绵的,路都湿滑。”
郑蔷穿了一双很舒服的绣花鞋,走起来小心也不是很吃力,谁知刚走出殿门,她就感到阵痛,下腹处好像有水流出来。
“娘娘,娘娘,你们傻站干什么?快去传太医稳婆!”
宫女太监四散而去,整个禁宫瞬间炸开了一样,皇上也匆匆离开文华殿,回到寝殿等消息。热水一盆盆的送进房中,血水一盆盆的送出房中。郑蘅听到消息来到了长安殿等着,她隔了好远就听见郑蔷的惨叫,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郑家送了两个女儿进宫,就是为了生下皇子,整个家族的命运此时都系在了郑蔷的身上。尤其是她的二哥,将来要袭爵。
三更明月下西山,终于一声啼哭传来,稳婆出来报喜道:“恭喜贵妃娘娘,皇后娘娘诞下一个小公主,健康得很。”
郑蘅愣了半刻,然后转身离开了长安殿。一个公主,一点用处都没有。
寝殿里的皇上几乎是在同时知道的这个消息,他听完皱起眉头,又追问了小太监一遍。
小太监答:“娘娘确实生下一个小公主。”
皇上神色不快,对宫人说道:“听说民间求子都管女儿叫招弟,小公主乳名就用这个吧。”
郑蔷虚弱的靠在软榻上,手紧紧攥着锦被,为什么三姐姐生下的是个皇子,她生下的就是个公主。听完皇上的口谕,她对宫女说道:“去告诉父亲,命他找个医术高明擅长妇人之症的医女送到宫里来。”
底下斗得越厉害,上面越稳。无论皇上要不要选秀,她都需要一个医女。
宫女得了吩咐离去,郑蔷看向小公主。小公主手脚圆滚滚肉嘟嘟,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睡,脖子上的长命锁在月光下生辉。她伸手想把长命锁解下来,手刚碰到项圈就又收回去了算了,长命锁戴上了就继续戴着吧。
杭州烟霞岭,郑照正被黄昏追逐。他行事很少后悔,但眼下却悔之莫及,真不该答应陈董两位老先生一起爬山的。
今早陈董两位老先生却邀他一起爬山,郑照本来想拒绝的,他是个不能吃苦的人,也不想找苦头吃来丰富自己的人生经历。爬山不仅有蚊虫蛇蝎,还会累得汗水涔涔,可是南枝先生却对他说,无限风光在险峰。
烟霞岭确实极美,南枝先生也不会骗他,于是他轻易被说服了。然而当真正开始爬山,郑照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两位老先生健步如飞,他很快就筋疲力尽。董抱珠手持杖,脚着谢公屐,回头看向他,说道:“再坚持一会儿,等到山顶就好了。”
郑照坐在溪流边的岩石上,完全准备放弃的样子,“两位先生先走吧,不必等我。”。
陈窗与董抱珠对视一眼,便转身继续爬上,身影渐渐消失在古树老藤之间。
黄昏漫过溪水,将无边暮色融入泠泠琮琮的水声里,水面浮着落花泛着微光,郑照本来从容惬意,可是当他的衣裳一半明一半暗的时候,忽然就生出一种被吞没的恐惧。如果他被黄昏追上了,他就会成为山间暮霭,融化为树梢上的淡金浅黄,蛛网捕到的日色。
郑照站起身,快步向山顶登去。
陈窗与董抱珠正在山顶等他,等到他上来了,便指着山外说道:“从这里可以看到西湖。”
郑照果然看到了西湖,天容水色,十年后也会梦到此时。
晚饭是由仆僮背到峰顶上的,一些酱肉和酒。清风吹云散,既有白螺杯,留君一醉意如何?陈窗手持锦袍盖在董抱珠身上,董抱珠横卧枕在陈窗腿上,他借着酒意向郑照问道:“人们都说你和卫长风像我们,同学好友一朝一野,老夫倒是很好奇,卫长风是你什么人?”
郑照醉后更不愿意动脑子来委婉辞令,就实话实话道:“一个不算太熟的朋友。”
陈窗无奈的笑笑,对董抱珠说道:“知道了能睡个好觉吧。”
董抱珠从他腿上起来,用手揉了揉脖子说道:“我睡不好又不是因为这个,人老了,觉就少了。”
陈窗笑道:“秀骨青松从不老。”
当天地间第一颗星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该下山了。郑照站起来,衣裳沾了地上的草香。他醉了,却比没醉时还清醒,清醒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烦恼,寂寞,悲伤,还不如没醉时的浑浑噩噩,只随心随性,也潇洒自在。
群山,森林,明月,白露,他立于岩石之上长啸,栖禽惊起。
“这山上有老虎吗?”董抱珠吓了一跳,左顾右盼,见是郑照便笑道,“这小子果然喝醉了。”说完便仆僮把人扶稳了,一起下山。
幽暗的山林间,踩动碎石。
翌日,郑照宿醉醒来,浑身酸痛难耐,但思及昨夜山色湖光便觉得值了。
娉娉婷婷十三余的小婢女捧着醒酒汤进来,见他就笑,说道:“公子,刚煎好的汤。”
郑照揉着太阳穴接过醒酒汤,小婢女忙倒了温水,摆好漱盂。服了汤漱过口,小婢女又打开帘幔,移灯灭香,服侍他起身穿衣,然后巧笑出门去,看起来半点心事也无。
陈窗坐在院中边喝茶,见他提剑出来,便边看他练剑边问道:“乱萤昨夜长啸,可是郁结在胸?”
郑照道:“只是想起太多旧事,有些难过。”
小时候,他总试图分辨别人话里的真实意图,然后当面拆穿别人的话,看别人面红耳赤的样子取乐。父亲总是一边说他童言无忌,一边把他牵出詹事府。后来父亲去世了,他学会了顾虑,言谈举止皆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去做那个最懂事的皇孙。
可是他依旧能一眼看穿人们的所思所想,虚情还是假意,真心还是另有所图。哪怕感动和关心,都只是在世情人情推动下的必然。清醒很好,能随时置身事外。不会被欺骗,不会被伤害,不会被利用,永远心体澄彻,在明镜止水之中。
目光刺透皮毛骨肉,深处又是何物?短暂的热情欢愉马上成为一潭死水。
清醒实在令他痛不欲生,如何冷眼旁观,也是满目疮痍。他必须接受这些疮痍,因为他必须活在这个世界,有时候真想挖掉眼睛。
陈窗道:“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醉了不该做事情,更不该想事情,就该睡觉。”
郑照收剑,颔首道:“晚辈受教了。”
该醉就醉,该玩就玩,知道得太多才痛苦。难得糊涂,才能享受人世之乐。要不然阿谀奉承,崇拜热忱,入耳也如风刀霜剑。
春,郑照辞别杭州两位先生乘船去衡山,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落英缤纷。他俯身趴在船边,用手捞起水中落花,宽袖浸水湿了大半。谁料落花流水此去无情,未等多时就捞无可捞,一场空。
郑照起身时已经满身水迹,风过多少有些凉寒,他看向身边经过的官船,都是秀女上京。美人如花,影影绰绰的交谈。
“听说皇后又有身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撒酒疯的郑照,以后后悔不该喝酒的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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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世界编号:1
京城, 皇上沉着脸色向长安殿走去,他身后跟着一个头戴翡翠钗的女子。女子云鬓鬅松眉黛浅,双眼低垂, 像是满怀忧愁却不愿与人说。郑蔷正用红棉扑粉, 听到宫人报信, 脸色一变, 匆匆起来出门迎。
皇上看她跪下请安, 就叫了起身, 然后坐到上首, 问道:“皇后可是请了个医女进宫?”
郑蔷看了一边的柳选侍,微笑着说道:“臣妾怀胎十月,总怕有意外,太医院赶不及, 便让家里从宫外请了个医女来。”
“皇后说得冠冕堂皇, 可是为何派医女调换我调养身子的药丸。”柳选侍轻咳了两声, 柔柔弱弱的看向皇上,“皇上, 鸣翠本来就体寒, 那药丸里又有红花麝香, 这样吃下去鸣翠……鸣翠难有子息……”
郑蔷余光看了一眼皇上,然后皱眉说道:“柳选侍不要血口喷人, 本宫乃是皇后,又身怀有孕,怎么会调换你的药丸?”
“太医院的冯太医昨夜亲眼看见长安殿里的医女偷换了药丸, 请皇上传他进来。”柳选侍目光盈盈的看向皇上。
“既然看到,为何不当场喊人抓个人赃并获?柳选侍随便找个人就想诬陷本宫吗?”郑蔷嗤笑了一声,也看向皇上,“昨夜医女寸步没有离开过长安殿,无数宫人可以作证。”
她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跪在地上道:“区区一个选侍也敢随意攀扯皇后,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皇上对此不可置否,只起身把郑蔷扶了起来,又对柳选侍道:“闹够了吧,闹够了就回去反省几天,别再出来惹皇后生气。”
柳选侍咬碎银牙,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宫人架着离开长安殿。
“皇后好生养胎。”皇上说完也离开了。
郑蔷闭上眼睛又睁开,在宫女的搀扶下回到了房中。刚一推开门,她就看见医女焦急在房里来回走。
“皇后,出了什么事情?”医女见到郑蔷连忙上前问道。
郑蔷挥手遣走宫女,慢慢坐下来说道:“柳选侍买通了一个太医说你昨夜在太医院偷换她的药丸,害得她不能生育。”
医女闻言嘲笑道:“昨夜我根本没离开过长安殿,这个柳选侍要诬陷我,却不打听我的行踪,未免太蠢了,皇上居然了信她的话,陪她过来兴师问罪。”
郑蔷摇了摇头,说道:“皇上根本没有信她。”
医女感到一阵疑惑,不禁问道:“那皇上为何陪她过来?”
郑蔷回想着皇上进来后的动作神态,说道:“皇上没有相信柳选侍,却是对我起疑了,过来是为了警告我。”
医女浑身一怔,连忙追问道:“那送到储秀宫的香料要不要停了?香料里面都掺了麝香粉啊。”
郑蔷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道:“不停。”嫌隙早晚会生出,但这胎是个皇子的话,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医女用各种方法给她看了好几回,这次确定是个男的。
一门之隔,小宫女匆匆向长乐殿外跑去。
“啊!”小宫女被撞得踉跄,她抬头看向面前的华服男子,连忙屈膝行礼,“见过二少爷。”
郑煜手捧着个木盒,对小宫女说道:“小蜜蜂匆匆忙忙是要飞去哪里?”
“皇后用过了膳,剩菜都已经收拾好放在食盒里,奴婢去通知小太监们将食盒送到妄园去。”小宫女低头羞红脸问道,“二少爷这是给皇后送东西去吗?”
郑煜点头道:“姨娘抄了经书,请我送进宫里来。”他说完轻轻抱住小宫女,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再等等,我妻子有了身孕,等她生产后我就向皇后讨了你家去。”
“嗯。”小宫女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抱了一会儿,她就轻轻推开郑煜,“我还有事。”
郑煜用手撩起她的碎发放在耳后,说道:“我也进去看皇后了。”
皇后……皇后只有一个人……
小宫女笑着和郑煜作别了,拎着食盒走到外边,把食盒交给早在石阶前等候的太监,“里面娘娘没动过的菜我都搅碎了,你们直接拿去就行。”
太监堆笑道:“素秋姑娘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怪不得是皇后眼前的红人。”
素秋道:“别油嘴滑舌了,赶紧去把东西送到妄园,差办好了才是正经事,要不然我们都要挨骂。”
小太监点头哈腰的应了声是,又转身拿着腰牌低调小心的出了宫门,然后耀武扬威的进了妄园,颐指气使的把食盒丢给朝阳公主,头也不回的走了。
朝阳公主打开食盒,想要拿起碟子,手却不听使唤。她看着自己颤抖不停的手,耐心等了好久,手才不抖了。她端起了食盒里面的碟子,轻轻一搓底部,取出一张纸条,低头仔细读着。
看完纸条,朝阳公主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咬破手指用血写了几个字,又把纸条塞回碟子里。
等到第二天早上,一个满身酒气的太监才进来取走了食盒,随手就放在桌上。低头扫地的太监看见,趁着无人注意,将碟子底部的纸条取走。
衡山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庙宇,人们虔诚叩拜,乞求神灵保佑。
郑照见过香案前供奉着无数神仙,却没看见自己的信仰,便穿过各种庙宇继续往前。山路陡峭蜿蜒,他上午进山到了下午才到了半山亭,半山亭里有个少年摆棋,周围聚着一群人都愁眉苦脸。
细细松阴婉婉风,郑照走到少年面前坐下。他的动作太自然了,弄得人们都愣住了,不禁猜测少年是不是在等他。
少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下棋吗?”
郑照点头道:“当然。”
两人对弈,看客渐多渐少渐无人。直至山衔星斗,郑照叹了口气,将白子放回棋罐,说道:“我输了。”
少年抿着嘴问道:“你明天还来吗?”
“与君手谈,胜与人言,明日自然再来。”郑照起身拂去衣上尘。
此后一日复一日的下棋对弈,他不曾在烂柯山遇到仙人,但恍然回首,却无人间寒暑之分。
立冬时节,长安殿又忙了起来,稳婆太医都挤在一处,天下的目光也都看着这里。皇后郑蘅临盆,庆国公府甚至请了百十个和尚开法会,保佑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