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安乐宫就是为了小皇子,此时也没安慰郑蘅,拔步就走进殿中,问太医:“小皇子如何了?”
白发太医令跪地道:“小皇子被人掐住脖子虽没有窒息死亡,可皇子太小颈部受损严重,无法自己呼吸,眼下昏迷抽搐,臣等真的尽力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似乎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情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继续救。”
酉时三刻,刚满月的小皇子夭折。
郑蘅面如死灰,颓然倒地。她虽然跟皇后说自己还能生个皇子,可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她盼这个皇子盼了两年,此时转眼空。郑蔷在她身边不断的安慰她,也神色哀伤,也泪水涟涟。
皇帝起身看向站在门口的皇后,语气平淡的说道:“梓童,朕受够了。”
皇后抬头看着皇帝,意识到了什么,浑身颤抖,眼神也变得充满哀求,可是皇上却没有向上次那样心软。
“制诏内阁: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其上皇后玺绶,罢退居长乐宫。”
皇后突然大笑,他连查不查,已经认定是是她,“二十年前我绝对想不到有今日。”
皇帝道:“朕也想不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销忧萱草名空美,长乐宫中乐更长。
“娘娘,老奴奉旨来取皇后玺绶。”梁太监皱着眉头在殿门外说道。他也见过生死相许,也知道长乐宫为何叫长乐宫。此时看着寂寥宫殿,不禁叹息不断。
皇后坐在窗边吹风,双腿悬在外边的,膝上放着一把宝剑。当年他送了这把剑,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还说有违此誓,但斩勿手软。她一直信他,一直心软,却始终不愿意相信,他会违背自己的誓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皇后抽出膝上的剑,剑是好剑,秋水寒光,可惜拿着这把剑的人却斩不到该斩的人身上。她确实没有《关雎》之德,可她还记得《氓》。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就这样结束了吧。
吴太监等了半晌,却没听到门内动静,便推门走了进来。这一进来正看见皇后横起剑在颈上,他连忙喊道:“娘娘!你不要做傻事,快把剑放下来!皇……皇上……公主还在妄园等着见您呢!”
“嘘!”皇后手指压在自己的唇上,示意他噤声。
吴太监见她这便不敢出声,瞪大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要往下割,月光惨白一地。
“如果你见到朝阳,告诉她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她和我说的那件事,我怕皇上出事,就跟皇上说了。”说完这句话皇后手一横,剑破肌肤血涌出,她耳朵嗡鸣,眼前模糊一片,自嘲着想到至少她还是作为皇后死的。
宫鼓响彻,寂静被打破。
郑蘅浑身一颤,从床上起身,扶墙走到门口,看向郑蔷问道:“怎么了?怎么又想起宫鼓?”
郑蔷刚从门口进来,低头说道:“太监传来的消息,那位在长乐宫自刎了。”
“什么?”郑蘅一愣,将信将疑的问道,“她怎么会自刎?皇上又没准备苛待她,就算害死我皇儿,也只让退居长乐宫而已。”
郑蔷解下斗篷,放在了一遍,“可能她爱皇上吧。”
郑蘅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才说道:“罢了,就算她给我皇儿偿命了,就这样死便宜她了。”
郑蔷手一抖,对郑蘅说道:“三姐姐,我去小佛堂给小皇子抄经祈福。”
郑蘅道:“我和你一起去。”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朝阳公主问了三遍,才敢相信皇后自刎的事情。
吴太监躬身说道:“皇后临终前有一事让老奴转告公主,请公主原谅她,公主与皇后说的那件事,皇后跟……”
“我知道。”朝阳公主打断了他。引蛇出洞之计要确定有蛇才行,父亲怎么会防她,怎么知道了她的心思?关在妄园的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想了很久,尽管不愿意相信,但最不可能的就是真相。
猫儿都睡她睡过的床,嫁人也要嫁回娘家去,朝阳公主笑了笑,发现自己不如预想的那样伤心。
吴太监见朝阳公主,笑了哭,哭了笑,便叹息着告退了。从今天开始,皇宫不再是这对母女的天下,而是那对姐妹的天下,一代新人换旧人。
朝阳公主拿帕子擦干自己的眼泪,哭没有用,想办法出去才有用。
象炉红炽狻猊影,氍毹软翠鸳鸯并。
“皇上你哪里见到过什么泼妇?”郑蔷趴在皇帝怀里笑,“抓头发,扯衣服,用指甲挠脸,这种才是村妇撒泼。 ”
皇帝搂着她的腰笑道:“这样的却是没有见到过。既然蔷儿这么知道,不如哪天跟朕撒撒泼?自己扯个衣服头发什么,让朕见识一下,涨个眼界。”
“什么!”郑蔷气得把腰一扭,别过头去不看她,“原来在皇上心里蔷儿是会撒泼的人,哼,再说了,抓头发,扯衣服,都是撕扯别人的。”
“原来是这样。”皇帝把双臂一张,眉头一挑,调笑着说道,“那蔷儿就来撕扯朕的衣裳吧。”
郑蔷皱着鼻子说道:“蔷儿要是村妇,哪能扯得到皇上的衣裳。”
“那就把朕当成村夫吧。”皇帝欺身上前,贴着郑蔷的耳朵吐出热气,问道,“村夫该管村妇叫做什么?婆娘吗?”
郑蔷只觉耳边湿热,不大好受,便应了一声不再说话。皇帝却没看见,仍要解开她的衣裳。郑蔷皱眉忍耐着,喉咙却突然一阵恶心,她连忙推开皇帝,趴在床榻边干呕。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舒服了。郑蔷回头却看见皇帝神情晦暗不明,浑身一惊。她马上用捂住肚子,侧脸做出娇羞的模样,小声说道:“蔷儿的月信上个月没来,蔷儿也不知道……”
皇帝脸色转成惊喜,抱住她问道:“怎么不传太医?”
郑娇低头轻咬了一下皇帝的手背,嗔怪着说道:“蔷儿无名无分的,怎么好传太医?这种事情说出去,蔷儿没脸面活在世上了。”
皇帝笑了一声,亲着她雪白的肩头问道:“无名无分还不好办,正巧后位空了,蔷儿想当皇后吗?”
郑蔷努力平复着呼吸,问道:“那三姐姐呢,我这样她会不会怨我……”
皇帝冷哼一声,说道:“自小皇子夭折后,她天天一脸怨妇相,跟朕欠了她什么东西一样,不差这一点了。”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为了减字数,大家应该也都知道这首,就只放了一句。现在应该都买过,我把皇后的喃喃自语写全。皇帝来自于那群年轻时恩爱丁克到了中年出轨年轻女孩求子的男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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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世界编号:1
金山冉冉波涛雨, 锡水泯泯草木春。
郑照撑伞从西山书院出来,准备去城里金银铺打个长命锁。他在金陵等到穆笠翁新书付梓刊行才离开,一路上翻着新书晃悠到了无锡。在沧州兴化寺, 陆云从曾邀他至西山书院做客。尽管自画像不明不白的丢了, 郑照还是一下船就来拜访他了。
只不过瞧陆云从眼下的乌青, 恐怕这番言而有信之行使得他夙夜忧心难寐, 倒也有趣。
“公子, 银子比金子好。安心神, 止惊悸, 还能除邪气。若是送人急用,店内还有打好的,崭新锃亮,龙虎狮子麒麟的都有, 你放在手里颠颠, 轻得很, 绝对不压脖子。”无论何地的伙计都口齿伶俐。
郑照接过伙计手里的长命锁,果然轻巧精致。无锡虽然离京城很远, 郑蔷封后的消息沿着运河不到五日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作为皇后的兄长, 他知道的比寻常人多一点, 那就是郑蔷有孕。
天命之子也该来了,最好早些来, 不要再横生枝节,徒惹是非。
郑照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台上,对伙计说道:“正面长命富贵, 反面錾龙,项圈要用足银,铃铛也不准掺铅。银子不是问题,尽管用。”
长命锁越俗越好,只是大梁没有求百家银的风俗。
“公子放心,咱们家从不掺铅。”伙计连忙应声,这么个不差钱的阔绰主顾,往长命锁里掺铅当然不如多要些火耗合算。
说定半月后过来取,郑照便步行回到了西山书院。西山书院,顾名思义就建在西山。三百多年前就有大儒学者在此长期讲学,后因战乱荒废,九年前罢黜里居的几位朝中大员在此重修学院,聚众讲学,渐渐的西山书院名声又响起来了。初至书院之时,陆云从也请过他讲上几课,但郑照知道自己的水平,为了不误人子弟断然拒绝。只闲居在此处,偶尔帮讲师们批阅下课试卷子,他大多数时间还在游玩。
住在学院虽然吵闹,但看见这么多年轻学子聚在一处,从琴棋书画,到农本桑麻,无话不说,无话不放肆说,倒也令人愉悦。
“盛兄在我讲话时放声大笑,不知我刚才所言哪里可笑?”一个学生气愤的对柳树下的学生说道。
“哪里不可笑?”柳树下的学生站直身子走来,“皇后殡天才几日,皇上就急哄哄的要立新后,还热孝都不等。就是商贾之家,不会这样不要脸面。”
“皇上此举确实有不妥之处,可他少年登基,除了亲征百越的时候有些小错,也称得上只英明圣主。”
“呵,只看前半生,唐明皇也是英明圣主,结果遇着杨玉环了,不也弄出安史之乱,断了盛唐气象,太监都能逼宫弑帝了。”
郑照站在门口不禁微微头疼,他险些忘记了西山书院的传统。在讲习之余,学生们经常讽议朝政,裁量人物。
柳树下的学生摇头叹息,“在下说这么多,只是可怜朝阳公主。先后与皇上好歹是二十年夫妻,皇后此举何曾有一点顾念朝阳公主的情分在?那个郑氏听说是为照顾其姐进宫的,结果她却成了皇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唉,朝阳公主确实可怜,皇上立新后确实有乱了纲常之嫌,盛兄是我思考不周。”
尽管西山学院号称指陈时弊,锐意图新,但他们其实保守至极。郑照轻咳了一声,学生看见他都面面相窥,然后联袂过来道歉。或许,学院士子普遍同情朝阳公主是正常的,他们寒窗苦读参加科举,当然不是为了破坏规矩秩序。
郑照没和他们多说,只道了无事,便转身回去,准备跟陆云从一起看今天的课试卷子。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蔽人,不以己自蔽,虽然他只要求自己做到,但他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他们怎么能舒服呢?
翌日西山学院充满了哭嚎声,他们都不明白为何这次课业卷子批阅得如此严苛,这要怎么给家里人看啊!
对,为了契合“孟武伯问孝”的题目,这次课业要拿回家中,给父母看。
偶尔任性一下,确实觉得心情愉悦。郑照觉得学院的日子越来越清闲,大家的心思都简单直白,半个月后他让平湖下山取了长命锁回来,交由仰止堂送到京中给郑煜。
平湖办事向来可靠,这次他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少爷,小的听到件喜事。”平湖笑着说道,“今天八月二公子要成亲了,娶得是吏部尚书的侄女,和卫相公要当连襟了。”
郑照手一抖,麝香粉多洒了一些,这份宣和御制香算合废了。他不禁叹了口气,有些心疼,还有些可惜,对平湖说道:“该离开西山学院了,去只会姨娘一声,收拾东西吧。”
这个天天议论国事的地方,他这个插脚红尘的人,真不适合多留了。
日永风和,暮春天气。
“乱萤,下次再路过无锡一定要来看愚兄。”陆云从站在渡口案边,挥手和他送别,“若是玩够了玩累了,想要地方歇着,也记得考虑无锡啊。还有……努力加餐饭!”
郑照闻言朗声道:“这阵子多谢云从兄照顾,那幅画,就送给云从兄了。”
陆云从跌了一个琅跄,郑照笑出了声。
一幅画罢了,他当时觉得羞恼,时过境迁也就不在意了,提出来逗逗陆云从,也算物尽其用了吧。
吴山濯濯烟鬟青,湖水练练光绕城,从无锡到苏州路程不远,郑照刚下船就看见余光笃穿着蓝紫蓝紫的绫罗绸缎站在岸边接他。余小鱼前年十月就辞官回苏州了,专心经营仰止堂。他在信上说,当官他就是个芝麻县令,这辈子也升迁不到哪里去,没准还会牵扯到什么大案,不如回家当他的大商人,还能自称天下第一儒商。
比他有钱的商人不是进士,而进士的没人经商。尽管后来余光笃又追加了一封信,声称上一封信只是一时气话,但郑照觉得他说得极为有理,为此还特意写了扇面送他。正面是“有银子”,背面是“有文化”。
郑照原本不知道余光笃喜不喜欢那幅扇面,但此时看道他过来接自己,突然觉得他没准挺喜欢那幅扇面的。
“乱萤兄!”余光笃一边扶冠一边跑了过来,“我看了信,又算了路程,就猜这两天该到苏州了,果不其然,乱萤兄到了苏州来。”
郑照看向余光笃,发冠一颤一颤的,好像比上次见他更空了。发冠上还插了一个嵌蓝宝石金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那身衣裳都不是特别浮夸昂贵了。四年未见,余光笃不仅更秃了还更有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