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自我有孕后, 皇上就把临华殿里里外外的人全换掉了,这些人我不仅不熟悉,他们一个个还都硬邦邦的,只会应个声,也没人跟我闲聊,快要闷死了。”
到底是哀怨,还是在炫耀父皇对她的在意?朝阳听完这番话,又看了一眼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赵小凤,从碟子拿个点心,一口咬碎,然后笑着说道:“父皇疼你,我进宫来陪娘娘,纯属讨嫌了。”她说完见赵小凤两腮羞红,就又说道:“娘娘今日戴的凤钗真好看,衬得娘娘肌肤雪白。”
赵小凤手不自觉的摸上发鬓凤钗,命宫人拿镜子过来照看,然后左摇右摆的故作姿态。
“公主所言折煞我了,妾身乃蒲柳之姿,配不上公主的夸奖,都是这钗好,我那还有个,公主要是喜欢的话,就拿回家去吧。”说着就有宫人取来一个木匣。
朝阳公主推拒了两次,便让婢女收了起来。她目光流转到戏台,便和赵小凤闲话起戏里的郎情妾意,恩怨纠葛。
“啊!”戏正到夫妻相认的高潮,赵小凤突然捂着肚子叫了一声。朝阳公主闻言看向她,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旁边的宫人隔到了一边。椅子后面的两个宫女立即过来把赵小凤扶回了房里,稳婆太医也疾步过来,一切有条不紊,甚至人手还有富余,能分出来两个专门看着她。
宫中这回没有一丝慌乱,可赵小凤却还是第一次。
脚先出来的……房里的稳婆手不禁一抖,神情却不慌乱。这种情况,她早得了吩咐,此时只看了宫人一样,宫人便连忙跑出去禀告皇上。
“啊。”房里传来女人的惨叫。
朝阳公主闻声抬起头看向房里,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偌大的宫殿,没人出来报喜,也没人进去询问。房里的人都在房里都没出来,房外的人都敛声屏气,静立在原地。夜空静谧,耳边只有婴儿的啼哭。
凤口衔灯金炫转,过了好一会儿,玉辇到了石阶前。皇上走到产房前,一手推开了门。
稳婆跪地,喜色连连的说道:“贺喜皇上,淑妃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皇上脸上依稀露出笑容,他不顾血污肮脏走进了房里,看着襁褓中的小皇子,说道:“赏,该赏,全都赏。”
见吴太监点头应声,稳婆又低声道:“皇上,淑妃娘娘血崩去了。”
皇上点了下头,脸上神色不变,“知道了。”
朝阳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她发现父皇的手指在听到时跳动了一下。人静宫深夜漏长,朝阳公主犹豫片刻,咬了牙上前跪在皇上脚边,说道:“淑妃娘娘诞下皇子,却不幸身故,理应追封皇后。”
皇上看着她不动,过了一会,说道:“朕正有此意。”
朝阳不禁松了一口气,抬头笑道:“女儿还怕父皇不愿呢,小皇子乃是国本,如此淑妃娘娘也能瞑目了。”
一句话缓和僵硬的父女关系,又说了一会儿话,朝阳便准备告退了。她转身出门,正好看见一个胸脯高高挺起的女子进门,应该就是□□府送来的乳母了。
“奴婢愉娘见过公主。”女子屈膝行礼。
出宫之时,乌啼夜半。朝阳公主回到了妄园,刚进门就看见一个军汉,“镇东军细柳营参将参见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压抑住心中喜悦,扶了人起来,说道:“将军从徐州赶来辛苦。”
天地赋奇特,千古壮西州。三峰屹起相对,长剑凛清秋。
郑照着实为华山神魂颠倒了一阵子,白天晚上都在山里不归,弄得拂娘也上了山,吹风感了伤寒,一连半月都没见好转。华阴府的医生几乎全来请过脉,每个都说是因为积劳成疾。拂娘的积劳成疾多半是舟车劳顿所致,郑照便吩咐唐阳去乡下置办田地,然后在近郊建一个小楼。
买仆婢,招佃户,唐阳一桩桩一件件的照办。
拂娘需要养病,不能再漂泊了,而郑照呢,他骨子里有风,怎么也不可能留在一个地方。
或者说,不把五岳画完,就耿耿于怀。
小楼建了将近一年,拂娘搬过来的时候花落了满蹊。郑照带着拂娘去乡下看田舍,风吹麦浪轻,满眼的金黄,应该能有个好收成。
地里劳作有佃户看了见他们,推推搡搡的找出另一个人过来,胆怯的躬身说道:“给少爷请安,给夫人请安。”
“小人们听说朝廷免了今年赋税,今年天也不好,自春天开始雨就下的少,小人们浇田里都是背水过来的,不知少爷能否减些佃租?”
卫昀恒上书请立太子,皇上随即便立了小皇子,并且大赦天下,免除今年的赋税,还要加开恩科。许是因为这事,卫昀恒也回京了,调任礼部侍郎,正好参与恩科阅卷。
“国本已定,自应普天同庆。”郑照说道。
虽然他本来就不需要缴纳赋税,佃租也比别家少,但此时佃户主动来求,他就答应了。
星移斗转几度秋,住在华阴府全靠书信来往,拂娘身子大好,已经适应了华阴府的风俗人情,还同裁缝铺的掌柜娘子熟络起来,约着去进香。这一日乳燕穿帘,郑照吃了梅子,酸得牙齿软,便觉得无聊困倦,回到书房里在睡榻上躺下歇息。芭蕉分绿与窗纱,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就又睁开,大好春光明媚,困于小楼怪腻的。
想到便做,郑照吩咐唐阳收拾行李,准备今日就动身。拂娘得了信过来,也没多说什么,只让他放心自己,在外小心。
郑照的行李本来就多,不过诗书数卷,琴剑笔墨几件,收拾起来极为容易,没出午时就上了车到渡口。放船千里凌波去,无非风月芦花,不久便到了陕西境内。两岸草木枯黄,房屋衰败不堪,行人皆如皮包骨。这如何能上岸?
他皱眉吩咐道:“唐阳,去打听一下情况。”
唐阳仗着有武艺,便在河上踩着木板向别的船问话,不多久便回来了。陕西九郡自今年五月底就没下过雨,漫天遍地都是飞蝗,恒山周围数百里像是被火烧过一遍。甚至有个不清不楚的消息,澄县历来土瘠赋重,今年催收更甚,有个唤做王二的,高举反旗纠集数百人上山,以墨涂面,涌入澄县衙门,将正在坐堂比粮的张知县逼入内宅后乱刀砍死。
郑照立在船头,看着两岸道:“下船继续走吧,离恒山还有几天呢。”
越走,灾荒越重。初时他看见有粮米店铺,之后就看见人们采集山中的蓬草为食,再往深处,蓬草食尽,饥民啃食树皮。更深入,树都没有皮了,吃的是山上观音土,路边皆是因为吃了观音土胀腹而死的尸体。
安土重迁,能忍就忍着,吃草也不肯离开,到头来想离开却无法离开,只能如此死了。
唐阳一开始还想求郑照施舍些干粮,后来就不说话,救不过来,谁能救谁?他一路精神紧张,生怕聚众为匪的人抢劫,然而在他看见以人骨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后,拿着刀剑的手都开始颤抖,“公子,不能再走了,我们带的干粮要吃完,怕是回不去了。”
郑照抬起头,他已经可以看见恒山了,“走吧,我们去浑源县衙。”
看了这一路,饥民在互相厮杀抢劫,没人想到造反,澄县到底只是个例外。
在浑源县衙见到知县,郑照终于知道朝中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陕西根本就没人上疏奏报。朝中官员们可能知道陕西有灾情,可是非亲眼所见,几个能知道这灾情已经如此严重。
“再等几个月看看,下场雨就好了,唉,本官今年给幕僚的钱都发不出来。”知县把郑照送出县衙,又吩咐差役护送他上华山,“都吃饱了再去,卖些力气,别让那帮刁民惊到了乱萤先生。”
知县看着人群浩浩荡荡离去,这年景吃饱了花力气去爬山,是真奢侈。知府大人真是多虑,唉,这种锦衣玉食又早负才名的人,怎么会对疾苦感同身受?连赈灾两个字都没提过,还从他这带走好些干粮,这种人,根本不会捅出去。有时间让差异看着他,不如找找那些信莲花教的匪头子,杀两个还能算政绩。
郑照在华山画了三天三夜,然后携画赴京师。离开时他画的是盛世运河,回来是他画的是千里灾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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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世界编号:1
珍珠络臂, 琵琶遮面,满座士绅皆穿罗绮,在宴上推杯换盏。
郑照浅饮了一口酒, 便放下了白玉杯。他进京时既没声张, 也没遮掩。两岸白苹红蓼, 当船到码头, 确实引出不小的动静。
有关郑氏双姝的故事在京中漫天乱飞, 甚至不少书房趁此请落魄文人写出了不少飞燕合德的小说, 光明正大的隐射当朝。连郑煜和宫人通奸, 这个板上定钉的罪名都演变成了姊妹作威作福让兄长逼奸宫中得罪自己的后妃。这些故事里,郑家上上下下谁都有份,唯独郑照没有人正面提过。
少年进士,书画双绝。比因为出身得来的富贵, 天赋和才华总让人尊重一些。
郑照进京后没有去寻郑家, 而随便找了个寓所住下, 然后静等着请帖上门。守株待兔四五天,他赴了大学士陈履冰的宴会。或谈禅说玄, 或辩驳学问, 或聊宦游事迹, 士绅们仗气使酒,放浪形骸。
“南京莴笋, 杭州韭芽,山东羊肚菜,江西青根, 山西天花菜,这席上样样都是方物,陈大人真是会享受。”史承德放下筷子恭维道。
“这些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就是运到京中麻烦些。”大学士陈履冰谑道,“要论钱,京里卖油盐酱醋的小贩们,都常有百万身家的,比我这个大学士可有钱。”
“哈哈哈。谁人陈老大人两袖清风。再者,我们读书人若为稻梁谋,与俗子商贾何异?”史承德说着不禁看向郑照。他也是擅长丹青之人,可论名气却生生被郑照压了一头。他特意搜罗过几幅郑照的画,都是名不副实的之作,“说起雅俗来,听闻苍烟落照间推出了许多画工,其中尤以何干的马最佳,但乱萤先生的画却两年没有看见过了,不知最近有何佳作?”
现在只用画工赚钱,莫不是他自己江郎才尽了?
少年成名,最常见的就是泯然众人。宴上众人听了史承德的话瞬间都想到了这点,纷纷看向郑乱萤。当年郑家出事的时候,一幅未竟之画闹得沸沸扬扬,全天下都在惋惜可惜,弄得皇上对郑家其他人都轻拿轻放了。现在想来,自那以后,郑乱萤再无画流传,如今不知是何水准了?
自拂娘生病后,郑照整日在家中,加之苍烟落照间渐渐赚了些银子,他就再没给人画过什么正经玩意儿,闲来随手涂抹。他放下汤碗,微微侧首对身后的唐阳吩咐道:“去取画来。”
唐阳自然明白是哪幅画,点头应是后就飞快的跑了出去。这几日少爷一直没提过这幅画,他还以为自己会错意了,少爷画这幅图不是为了揭发陕西灾情。习武之人脚程快,不多时就回来了,唐阳伸手把画递给少爷。
人们目光从歌扇舞袖随着画卷移到了郑照身上,青袍白简风流极,碧沼红莲倾倒开。
郑照起身看向众人,然后面对陈大学士说道:“这是乱萤上个月在华山之巅所画,画得急促,粗陋了些,还望诸位海涵。”
陈大学士说道:“华山风景奇胜,我真的好奇了,乱萤快些打开吧。”
郑照颔首,缓缓展开了画卷。这幅长卷从华山开始,总共分为十四个小幅,每幅旁边还有跋文,分别是:饥民逃荒,夫奔妻追,子丐母溺,卖儿活命,弃子逃生、人食草木,饿殍满路,杀二岁女,盗贼夜火……这些就是他在路上看到的事情。
“这几株树木,乃先臣马文升之林。有一起逃荒饥民,一家大小男女七口,走到林中歇息,肚饥为倦,不能前进,商量着将十五岁女儿卖了。女儿手挽娘衣,哭不忍舍;举家痛心,抱头大哭一场,齐在树上缢死,丢下两岁孩儿,扒天扑地,声声叫娘,无人答应。”郑照指着《全家缢死》那幅说道。
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画卷,惊恐万状。有个涂脂傅粉的文士看到刮食人肉那幅,捂着嘴巴退到了后面呕吐。史承德脸色由白转青,他只是想单纯的比个画技,郑乱萤这幅长卷一出,谁还在比画?
“我却是听说过陕西有旱灾,却不料灾情竟如此严重,困在京城当真如聋人。”
“赤地千里人相食,原只在书中读过,不料竟然也发生在本朝。”
道听途说之事,此刻都呈现在眼前,画边详细的跋文,还在告诉你这件事发生在何时何地。
郑照见满堂哄然便收起了画卷。
这幅画不能给一个人看,一个人看就容易陷入官场利益倾轧。这幅画也不能给太多人看,太多人看就容易挑唆引起民怨。事情必须在朝廷内部解决,否则难免牢狱之灾,他还要去泰山呢。
“君为民之父母,民为君之赤子,今赤子既以无聊矣,而君父何忍坐视哉!我这就向朝廷上奏疏。”宴上吐了的士人提议道。
“程兄莫急,我们一起上疏。”众人附议。
大学士陈履冰翰林闲官一个,没有实权,但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而且他的籍贯是陕西。陈大学士伸手摸着夫奔妻追那节,哭得老泪纵横,说道:“这口井是白水村的,四十年前,我曾和伙伴在井边追逐嬉闹。此次上疏,就由老夫倡议起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