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互相都太过了解,哪怕景黎已经有意隐瞒,他依旧能看出被对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
秦昭把那双冰凉的手指圈进掌心,温声道:“你其实……也不希望我继续下去,对么?”
景黎眸光微动,身体有点紧绷。
“别紧张,我说过了,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告诉我。”秦昭摩挲着对方的手背,缓慢道,“说说看,在想什么?”
景黎沉默片刻,缓慢道:“我……我不是不希望,我就是……有点担心。”
“府城人那么多,万一遇上以前害过你的人,那该怎么办?”
“我问过薛爷爷了,大量的沉欢散,不是寻常人家能找到的。”景黎道,“我这人有点笨,但这些事情我还是想得到。要害你的人一定有权有势,说不定就是高官富贾,你如果继续下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急忙道:“我不是让你不要再查的意思,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心中这样矛盾,因此才不敢向秦昭提起自己的想法。
如果就此放弃,别说以秦昭的性子咽不下这口气,就连景黎也不能说服自己。
可要是继续查下去,万一秦昭出了什么意外……
他不敢想象那个结果。
他会疯的。
或许是幼时的厄运影响,景黎骨子里始终带有一丝不安全感,越是和平安宁的日子,他就越担心会失去。
畏惧怯懦,患得患失。
景黎不喜欢自己这样的性子,可这不是他想改就能改掉的。
景黎忽然有些沮丧:“我不该这样的。”
“说什么傻话。”秦昭把对方的脑袋按进肩窝,温声道,“你是为我好,我明白。你的担忧,不安,矛盾,我都明白,这些不是你的错。”
景黎鼻尖有些发酸。
秦昭道:“小鱼,你到现在还是不相信,你给我带来了许多福运么?”
“我……我信的呀……”景黎小声回答。
他早就不怀疑自己的体质,可是……可这又不是一回事。
他福运再强,能让幕后黑手现在就生病去世吗?
“那就是不相信我了。”秦昭笑了笑,“不相信你夫君有能力扭转这一切?”
景黎一怔。
秦昭稍稍松手,抬起对方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别小看我,小鱼,我说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对你夫君有点信心。”
景黎望着对方那双俊美凌厉的眸子,原本不安的心绪竟奇迹般平复下来。
是啊,他为什么要怀疑呢。
秦昭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不肯相信他呢?
他明明是最不该怀疑秦昭的人。
景黎低下头,在秦昭指尖亲了一下:“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相信你。”
就像他们最初相遇的那段日子,他也始终相信着,秦昭一定能妥善解决任何危机。
.
从镇上走水路去府城,最快也需要三天时间。因此,秦昭出发的日子是在府试开始的四天前。
府试要连考三天,这样算下来,秦昭最早在第十日的晚上才能回到村子。
可就在第九日的清晨,一辆牛车停在了临溪村村口。
“秦昭?你这就回来了?”这个时辰,正好是村民要去镇上赶集的时间,不少村民见了他,纷纷惊讶地问。
秦昭脸上瞧着有些疲惫,风尘仆仆,却依旧温文尔雅:“是,已经考完了。”
有村民问他:“彦安没同你一道回来?”
秦昭道:“他要在府城等待放榜,多半还要几日时间才会回来。”
村民又问:“那你怎么不等放榜?”
“人家肯定是担心自家夫郎啦,这你都不懂?”那村民身旁,一名庄稼汉道,“你家那小夫郎近来天天来村口,大家伙告诉他你没这么快回来,让他回家去等,他还不肯呢。”
秦昭听了这话,心头又酸又软。
他就知道小鱼那不会这么听话,乖乖在家里养胎。
秦昭没与他们多说,快步朝竹院的方向走去。
府试同县试一样,可以在正午时提前交卷。
不过府试的难度可比县试大得多,考题也比县试多几道,因此几乎没人能做到提前交卷。
除了秦昭。
某人满脑子都是独自在家里的小夫郎,考场上一刻也没耽搁,正午的钟声一响,便立即举手交了考卷。
在第一批放牌时,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出考场的人。离开时,就连官差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秦昭在最后一场府试开考前就已经租下了回程的船,从考场出来后,便径直回客栈收拾行李,去了码头。
整整三日不曾停歇,这才赶在今日上午到达了临溪村。
竹院的大门紧闭,秦昭轻手轻脚推开门,朝里面望了一眼。
主屋的门是开着的,院子里没有人,一条鲜红锦鲤正沉在池塘底部睡觉。
自从回来后,秦昭仿照云观寺的习惯,给小锦鲤在水池底部铺了石子和水草。幽绿的水草中,那一点鲜红格外显眼。
小锦鲤的鱼鳍舒展着,身体随着水流自由飘摇,看上去睡得很熟。
原本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秦昭走进院子,将随身的行李放在一旁,来到池塘边蹲下。
原本还以为这家伙会害怕担忧,夜不能寐,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秦昭伸出手,轻轻在水面拨弄一下。
鱼类对水流波动极其敏感,小锦鲤尾巴动了动,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遥遥看见秦昭后,又浑浑噩噩低下头去。
像是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秦昭:“……”
困成这副模样,一时间多半是叫不起来了。
秦昭无声地叹了口气,决定先回屋收拾行李。
景黎从昨日开始就感觉身体很疲劳,他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直到日上三竿,才渐渐清醒过来。
他刚才……是不是梦见秦昭了?
小锦鲤迷迷糊糊浮上水面,化作人形,赤脚踩在地上,捡起丢在一旁的衣物随意披上。四月的天气已经不冷,薄薄一层衣服贴上他还带着水珠的皮肤,立即濡湿了些。
景黎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抬眼,却对上了另一道目光。
“???”
秦昭坐在竹椅上,放下书本,朝他笑了笑:“睡醒了?”
“你……你怎么……”
秦昭起身朝他走过来,张开双臂将人搂进怀里:“有些担心你,所以提前回来了。”
景黎还有些发懵:“那你的考试……”
“自然是考完了。”秦昭道,“放榜还要等好几日,别担心,题很简单。”
景黎早就不相信秦昭口中的简单,不过他既然这么说,这次案首多半是稳了。
景黎道:“那我们可以提前庆祝一下了,我——”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忽然愣住了。
秦昭问:“怎么?”
“我……”景黎皱了皱眉,神情显出一丝茫然,“秦昭,我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秦昭陡然紧张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只是……”
景黎的手落到腹部,原本已经有一点隆起的地方,现在重新变得平坦。
他的崽呢?????
作者有话要说:崽:我可能是全晋江最没牌面的崽,叹气.jpg
第77章
景黎眼眶瞬间红了。
这些时日,他没少嫌弃肚子里这小崽子。一会儿说小鱼崽子长得慢,不懂得体谅爹爹,害他不能与秦昭去府城。一会儿又说这小东西害他身材走样,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恢复。
但那毕竟是亲崽,又揣了这么久,他自然是喜欢的。
怎么会一觉起来就没了呢?
景黎又仔细摸了摸,原本揣着孩子的鼓胀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腹部恢复了以往的平坦紧致,按上去有一点疼,那疼痛好像来自皮肉里头,可痛感太过轻微,加之他方才注意力全在秦昭身上,完全感觉到。
小鱼崽真的不见了。
“……我还在做梦吗?”景黎抬头看着秦昭,喃喃道。
秦昭还不知道自家小鱼是怎么了,只见怀中的小少年忽然就红了眼眶,急道:“到底怎么了,肚子疼吗?让我看——”
他掌心覆上去,话音也止住了。
孩……孩子呢?
秦昭意识到了什么,视线缓缓移到水池里。
不会吧……
景黎注视到秦昭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迟钝地张了张口:“我、我把鱼崽……生在水里了?”
秦昭:“……”
景黎:“……”
天地良心,景黎此前知道鱼类下崽不会太难,但也没想过会这么容易。哪有人睡一觉就把孩子生下来的,而且生完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过他们现在可顾不得这些。
池里的水是活水,景黎根本不知道小鱼崽子是什么时候从他肚子里跑掉的,要是被冲进溪水里就麻烦了。
秦昭没让景黎下水,把人扶到竹椅上坐下,自己脱了鞋袜挽了裤脚轻轻下水,拨开水草翻找起来。
景黎眼睛还红着,焦急在岸上等待。
片刻后,秦昭直起身,景黎忙问:“找到了吗?”
“嗯。”秦昭朝他笑了笑,“过来看看。”
他弯腰拨开水草,水草丛中,一枚只有小指尖那么大、晶莹剔透的鱼卵静静躺在那里。
.
“……先过来吃点东西,别看了。”秦昭端着饭菜进屋,见景黎依旧趴在鱼缸旁,无奈唤道。
他这次从府城回来,顺道去了趟云观寺,将景黎很喜欢的那个鱼缸带了回来。
本是想着可以给自家小鱼养胎用,没想到直接养起了小鱼苗。
鱼缸里换了干净的水,同样铺着水草和鹅卵石,放在书桌上。景黎趴在书桌旁,眼也不转地望着里面。
秦昭方才用竹叶编织了一个简易的小床,架在鹅卵石之间,鱼卵就放在小床上。
这鱼卵与寻常见到的鱼卵不同,更大一些,颜色是淡淡的粉色,半透明状,表面柔软光滑,胖乎乎的,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
小鱼卵表面微微起伏,像是幼儿熟睡时平稳的呼吸。
景黎呼吸放轻,像是担心惊扰到他。
秦昭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桌边,不由分说将人从椅子上抱起来,转身放到床榻上:“先吃饭,吃完好好休息,小鱼崽又不会跑。”
景黎眼巴巴地望着书桌的方向,很不走心道:“我知道啦……”
秦昭:“……”
秦昭头一次感觉到家庭地位受到冲击,只能以小鱼刚下了崽,不能与他计较自我安慰。
景黎自认身体并无任何不适,但毕竟刚生完崽,秦昭不敢大意。
他索性也不让景黎下地,去桌边端了粥过来。
粥是用鸡汤熬的,炖得软烂鲜香,撇去鸡油,只放了些切碎的鸡丝,清淡又滋补。
秦昭先前就打听过,生产完要多吃些滋补的食物,便于身子恢复。
不过村子里大多条件不好,很难吃上一顿肉,哪家媳妇要是生了孩子,最多只能给产妇蒸两个鸡蛋补补。
喝完了粥,秦昭把还想去看鱼卵的少年按回床上。可景黎对看崽这件事很是坚持,破天荒地不肯听秦昭的话。二人的争执只持续了片刻,秦昭认命地把原本摆在床边的小案移走,再搬来把椅子,将鱼缸稳稳放在椅子上。
这样景黎躺在床上时,偏头就能看见他下出来的崽。
这个方案让秦昭和景黎都很满意,景黎侧身躺在床上,手指在鱼缸壁上轻轻描摹:“你说他什么时候才会孵出来呀?”
景黎没想过自己会生个鱼卵。
按照一些民间话本故事,妖怪和人类生子,生出的应该是人类的幼儿才对。为此,他还担心过自己身体构造和双儿不同,不知道该怎么生出来。
谁知道,这小家伙这么简单就出来了。
还是鱼卵的形态。
寻常鱼卵只消几日就能孵化,可按照那位净尘住持的说法,锦鲤在孵化前曾当过数十年鱼卵。
他的崽……不会也这样吧?
“别担心。”秦昭帮他掖上被子,温声道,“我觉得他不会让我们等这么久。”
景黎“唔”了一声,显然还是不太放心。
他小声道:“希望他早些出来。”
景黎顿了顿,又问:“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或者……双儿?”
这个时代应当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双儿,景黎问完才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对劲,秦昭却道:“都好。”
秦昭低头在景黎额前亲了亲,道:“我的孩子,怎么样我都喜欢。”
喂完自家小鱼,把人在床上安置好,秦昭才得闲去后厨吃了点东西。等他收拾完回到屋里的时候,景黎已经睡着了。
景黎这小鱼崽生得轻松,身体没有明显痛楚,更没有外伤。但生产毕竟耗损精力,他方才是小崽子出生的兴奋劲还没过,这会儿冷静下来,才终于觉得有点累。
景黎睡得很沉,就连秦昭爬上床的动静也没有把他吵醒。
只是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景黎身体贴上去,在秦昭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
秦昭含着笑将少年搂紧,又抬眼看向鱼缸。
小小的鱼卵安静躺在竹叶床里,在阳光下,颜色更加清透漂亮。
秦昭看得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