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迟的身形一直都属于鹤立鸡群那一类型,可乍一望去,竟是比这位还要矮上些许。
虽看不清他的样貌,但光就这宽肩窄腰、健瘦腿长的身材而言,就已有了凌驾于绝大部分修士之上的风采。
只可惜是个嘴臭的棒槌。
幕迟无动于衷,脚步未停,面无表情的将那只沾了臀血的手用清洁咒洗了一遍又一遍。
这人的声音谙哑难辨,明显是经过了处理,又偷偷摸摸地潜入霜岚宗,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心中唾弃一番之后,幕迟选择性忽视了自己也是偷偷摸摸潜进来的这个事实,向深处走去。
他还记得自己来这一趟目的,不欲在这里浪费精力,然而下一刻,急促刺耳的钟响伴着中年男声突然响彻了整个霜岚宗。
“藏剑阁被盗!所有弟子立刻来宿华峰!”
声音很熟悉,是之前收徒大会上那个领头长老的声音。
话音刚落,潮水般强大的灵力迅速笼罩了整个宗门。
这种程度的灵力强度,是护山大阵!
幕迟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人影。
“你做了什么?”
还没等到对方回答,最初进来的那个山洞入口突然也开始迅速闭合,幕迟顾不上其他,拔腿冲了过去。
路过那男人之时,刚刚还虚弱扶腰的人突然爆发出一个伤患不应该拥有的灵巧和速度,狗皮膏药般缠到了幕迟背上。
“……”
操。
幕迟往上跃起的身影猛地一沉,突然也想爆句粗。
好在虽然过程曲折,二人还是在石门关闭的前一刻逃出了洞口。
一出了山洞,幕迟立刻就要将背上的人甩下去,然而刚一使劲,他忽然踉跄一下,四肢百骸骤然变得无力,连带着那男人也一块摔倒在地。
幕迟还好,摔一下也不碍事,男人身上的伤痕却是实打实的,立刻开始龇牙咧嘴叨叨不停。
“站都站不稳,你是不是肾虚?”
幕迟感觉头脑发涨,百忙之中还不忘给予对方一个冷眼,想也不想就回讽道:“总好过你被爆菊。”
他显然是易了容,并且还易得十分敷衍,一块黄一块白,乍一看十分辣眼,不过幕迟已然没有精力多想,甚至对方的面孔在他眼中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变得和记忆中的某个人相同。
月光清浅,照在男人腰下,露出一滩可疑的血迹,他像是才反应过来幕迟的话,肉眼可见的黑了脸,当即就要开口,却被人狠狠抓住了胳膊。
“嘶……他娘的老子胳膊有伤你别……”
男人忽然顿住了。
一双淡墨色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
然而下一刻,对方又猛地回神一般,嫌恶的将他推到了一边。
“……”
上一个敢这么推他的人是怎么死的来着?
幕迟不知道对方的心理活动,只觉得头痛欲裂,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面前的人变成了他师兄。
他晃了晃头,隐约意识到是白日测灵根时被他吸入的那些晶体起了效用。
这晶体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连他在吸入之前也没有丝毫察觉,等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之不及。
更没想到会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阴他一回。
药性来势猛烈,幕迟半跪在地,阵阵热气从体内传来,燥得他口干舌燥,四肢无力。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运功调整,远处就隐有剑光传来,是赶来搜查的长老和弟子。
“见鬼。”
暴躁地骂了一句,男人觉得自己今日简直衰到了极致。
先是盗剑被人阴了一把,伤得不轻,再是疗伤疗到一半,被人从天而降打断术法,险些没让反噬给直接带走。
现下还要受一个小辈的鸟气!
眼见着搜查的人就要过来,男人一咬牙,一把拽过幕迟,直接缩地成寸瞬移到了千米开外的一处天然温泉。
护山大阵已开,他此刻出不了霜岚。
此处位于山脉深处,植林密布,袅袅的热气将这里笼罩得朦朦胧胧,可视度极低,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谨慎地环顾完四周,确认此处安全之后,男人突然意识到身侧之人有些过于安静。
他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却见到了一双蕴满雾气的眼睛,眼梢微微发红,此刻正轻微却急促地喘着气。
第八章
从男人这个角度看过去,幕迟非常的不对劲。
白雾笼罩,氤氲的水汽柔和了幕迟的五官,往日的冷漠褪去之后,只留下了两颊处的些许红晕,他修长的手紧紧拽着男人黑色的衣角,眼梢通红地看着他,胸腔也随着呼吸不断起伏。
男人皱眉,这后生怎么回事,盯得人头皮都发紧。
“你咋了?刚刚不是还挺能耐?现在哑巴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粗鲁地拽下幕迟扒拉他的手,然而幕迟此刻神智尚且不清,又没有半分力气,骤然失去了支撑,仰面就要往温泉中摔去。
失重感传来,幕迟下意识伸出手,没能够着对方衣角,却一把薅住了他那及腰的长发。
男人:!!!
这突袭来得猝不及防,隔着易容都能看见他脸上的痛楚,伴随着吃痛的怒吼之声,幕迟就着这头发和他进行了好一番拉扯。
只可惜,终究还是栽进了温泉里。
连带着某位无辜男性一起。
说来也巧,幕迟重塑的身体本就因为那道剑气而千疮百孔、重伤难愈,对外物的抵抗力甚至不如寻常凡人,原本迷幻作用有限的月霖砂在他这里竟是效果翻了数倍。
而男人也是身受重伤,动弹一下都费劲,以至于两位绝世大佬此刻有如凡人一般,你拉着我我拽着你,不甚雅观的做了俩同命落汤鸡。
偏偏这俩还都是一脉相承的臭脾气,男人嘴贱,二话不说扭头就喷,而幕迟被那温泉水一呛,神智也恢复了些许,他是个能动手就不会动嘴的主,当即就一拳挥了过去。
对方自是不甘示弱,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卯着一股劲哼哧哼哧扭打成了一团,愣是将那月霖砂的效用都消耗了些许。
不过再怎么说这也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不是区区一场肉搏就能轻易消耗掉的,也不知道他俩怎么打的,在互揍了能有数百招之后,那人摸到了幕迟的腰。
幕迟当时就软了。
月光下,两个同样姿容出色的人衣衫凌乱,两相纠缠。
男人压在幕迟身上正揍得起劲,一时没收住,又砸了几下,却发现对方好像蔫吧了,半天都没还手。
这种感觉其实很让人难受,就像两个从小一起中二的少年,突然其中一个人说:你太幼稚了,我不跟你玩了。
他现在只觉得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忍不住看了幕迟一眼,这一看,当即警铃大作,已然抬起的拳头吓得猛一哆嗦。
只见幕迟面容红润,神色清冷间又带着迷离,那双狭长好看的眼睛闪着泪光,红了眼眶。
“哎不是,不就揍你两下,你别哭啊。”
他明显是慌了神,举起的拳头抬也不是,放也不是,试探性地拍了拍幕迟的胳膊。
他不碰还好,一碰,原本还要掉不掉的泪花直直落了下来。
“闭嘴,别碰我。”
幕迟的语气已经尽量冷厉了,然而声音还是止不住的发颤,生理性泪水掩盖了他的视线,眼前之人也与记忆中的身影逐渐重叠,几乎要冲垮他压抑了几十年的防线。
药性猛烈,他只觉全身上下的肌肤都敏感到了极点,碰一下就止不住的颤。
而诱使他发作的人此刻还满脸纠结,一副你怎么这么脆弱的样子,看得幕迟只恨手头没有武器,不能将这人捅个对穿。
不过饶是那男人再大条,此刻也察觉到了异常。
这两个人打起架来一个比一个凶狠,从泉的这头一直打到了另一边,身上的衣物也都湿了个彻彻底底。
这一湿,某些反应便有些遮不住。
“你……被下药了?”
幕迟没有回答。
他好像傻了,就这么直直地往男人脸上瞧,仿佛要看出一朵花。
他这人手忒黑,专挑人脸上揍,对方此刻连易容都被他给砸掉了一块,露出的下巴线条优美到了极致。
幕迟伸手,迷恋地抚上他的脸颊,神情凄苦,满眼哀恸。
“师兄……”
男人瞳孔骤缩,下一刻,幕迟勾住了他的脖子,直直吻了上来。
……
半刻钟后,男人神色复杂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影。
他不过来抢一把剑,莫名其妙就跟人和地痞无赖似的打了一架,打就算了,还被人亲了一把。
想到那个吻,他嘴角一抽,十分想撬开幕迟的头盖骨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品种的豆花。
当时他还没来得及气愤,幕迟就先反应过来,拔-吊无情地将他推开,然后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掌。
除了他那傻逼师弟,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疯子。
那一掌也不知用了多少灵力,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幕迟被自己给拍死了,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染红了大片植被和泉水,而后干脆利落地倒在了地上。
温软的触感残余在唇上,挥之不去,男人回忆起刚才那一瞬间所感觉到的东西,眼眸幽深。
“我师弟可不像你。”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低声开口,用了原音,清越好听。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下,落在那男人的脸颊之上,黄白色的易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融化,露出的侧颜俊朗无双。
他垂眸,逆光下看不清他的脸色。
“他啊,是个很可怜的人。”
话音落下,男人深深地看了幕迟一眼,嘴角冰冷地扬起。
可怜……又可恨。
第九章
幕迟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他看到了自己。
幕迟是个孤儿,福利院长大的。
仔细想想,他其实有过一段很受欢迎的时光,毕竟和一般的孩子相比,他的相貌实在是过于出色了。
也因此,想要领养他的人很多很多。
但每次被抱走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退回,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幕迟也不懂,但年幼的他隐隐约约知道,他是被人抛弃了。
他又被人抛弃了。
福利院的冬天很冷,男孩在街角站着,那个说好了要给他一个新家的人,又走了。
他想,他大概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
男孩逐渐长大,性格也逐渐沉默,他优秀得令人仰望,同时也孤僻得高不可攀。
大抵优秀好看的少年总是受人喜爱,哪怕他沉闷冷硬,依旧有人前仆后继。
其实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女孩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她追求他追得很疯狂。
女孩出事的时候,他还在上课。
是跳楼。
跳楼的原因早已不可追寻,谣言却一直风生水起,其中呼声最大的那个说,女孩是因为幕迟自杀的。
有人信,有人不信,幕迟自然是不信的那个——或许也无所谓信不信,他早已学会了不在意外界的流言蜚语,把自己龟缩进一个叫冷漠的壳子里。
可现实的残酷远不止这般。
从那一天开始,喜欢他的姑娘开始相继出现意外。
不知哪里来了个算命的,说他命犯红鸾,克妻伤亲。
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
幕迟迷迷糊糊地回想。
大抵是一段很黑暗的时期,日夜噩梦缠身,觉得是自己害了别人。
而黑暗终结于他二十岁的那个盛夏。
那是个难得清爽的晚上,他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看到这里,幕迟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他知道这是梦,却挣不破,逃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发疯了一般扑向那个尚还有些青涩的青年,嘴里发出尖利的咆哮,恐怖至极,癫狂至极。
“是你!”
“是你害了我女儿!!!”
“为什么死得不是你?!你去给她陪葬!陪葬!!!”
“去死!去死!去死!!”
他们拿着刀,疯狂地刺在幕迟身上,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幕迟徒劳地拿手去捂,却怎么也止不住。
“不……不是的……不是我……”幕迟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妄图扑上去保护梦中的自己,可是没有用。
那完全是场酷刑。
他亲眼看到青年渐渐停止挣扎,无力地倒在地上,而施暴的人却没有停止暴行,他们剁碎了他的尸体,鲜血染红了整条小巷……
而他只能徒劳地伫立在他自己的尸块面前,遍体生寒。
系统便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当它说它可以改变自己命数的时候,他简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然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改变得了。
甚至因为那所谓的任务,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也走了。
重活一遭,他终究还是获得了和前世一样的下场。
胸腔处升起一股极致的寒意,他细微地颤抖着,忽然捂住脸沉沉地笑了起来。
笑容越来越大,直至声音癫狂,神色嘲讽而又悲哀。
“凝神。”
空灵的嗓音由远及近,在幕迟耳边响起,仿佛炎炎夏日中的一泉凉水,将他从梦魇中瞬间唤醒。
他猛地睁开眼,脸色煞白,察觉到周围有人,他下意识地就要发起攻击,将几个正好奇的打量他的霜岚宗弟子吓得都是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