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水拿吸管挑出枸杞,“当警察这么久,你知道假设性问题没有意义吧,有可能发生,就是还没有发生,就不能当成证据。执勤时你的配枪二十四小时携带,除了曾平国,还掏出来杀过谁?”
林知律微微一怔。
“二十发子弹,以林警官的手感,爆西瓜一样能爆二十个脑袋呢。”杨清水说,“如果你真的心怀恶魔,以我凡事搅和的本事,早就被你嘣成筛子了吧?”
林知律抿唇,“也不是没有想过。”
“呵呵,还会开玩笑呢……”
杨清水咽下口水,屁股下意识往外挪了挪。“反正呢,我更信一个人应该被他自我克制的部分定义,而不是他的冲动或本能。”
他手指沾杯沿的水,在桌面上画了两个对立的火柴人,“当时千钧一发,但只要有多0.1秒的空隙——”他把靠近林知律的小人手臂往下倾斜,“我相信你能做得更好。”
身旁的人似乎被触动了,良久沉默不语,又忽然盯着杨清水看,“你真的这么想?”
这灼热的眼神看得他肝颤,才想起林知律在心里谋杀过他好几遍,连忙装作知心老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在我悉心安慰的份上,这账你结了吧。”
酒馆廊灯照得街面淡黄,电线杂乱横亘头顶,积晚上六七点,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下班的白领,补习班下课的学生,还有吃过饭出来堆雪人的小孩子。街对面似乎是促销人员忘记收拾的赠品,一簇气球漂浮半空,停在电线杆的监控摄像头下。
旧城区的烟火气在冬日里依然袅袅不绝,既来之则安之,向来人都是这样,杨清水觉得自己越来越适应这个世界了。
身旁的人喝着酒,醉色微薄,显然要比刚才放松了些。
他不禁好奇:“我今天看了报纸,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原野牵涉的几桩劫案,我记得没有实质证据,除了字画,其他都是编出来诈他的,你怎么让他入罪?”
“你猜。”林知律微微翘起嘴角,“你的推理之神呢,没告诉你答案?”
还记着这茬……好奇心烧到自己身上,杨清水的笑声干巴巴:“第六感不常有,祂就没告诉我这事。”
林知律凑近,温热的气息欲近未近,“你到底有什么来头。趁着这段时间休假,正好查查你的推理之神的性别籍贯,还有你,演技拙劣的神秘人,除了开解我,是不是想套出别的话?”
“怎么说话呢我光明正大哪里神秘人哈哈哈……”正搜肠刮肚想如何圆过谎,杨清水抬眸瞥向玻璃门外。对面街道一群小学生想要卡在电线杆下的气球,仰着头高举手一个接一个往上蹦,却始终差一点距离,拽不住尾沿的牵线。
这一幕,似曾相识。
本来欢笑嬉闹的场景,被一个身穿维修制服的男子打断了,他神情严厉地叫住小孩子,指着一旁的变电箱对他们训话,大概在说变电箱附近危险,只顾着几个气球要是闹出意外,他们负责不起的话。
小学生们低着头攥着手,挨骂的样子颇可怜。维修工气消了,抬手将气球拽下来,每人给分了一个,小孩子怯怯收下,眸光闪着得到玩具的喜悦。
又教训了两句,维修工提溜着书包将几个小孩撵走,嘱咐他们赶紧回家。
维修工折返回工作岗位,他每天定时沿路检查这一带的变电箱,时刻与路线都是固定的,小孩子闹一场也不过一两分钟误差。例行工作对他来说十分娴熟,看看线路有没有被恶意破坏,拉杆合闸,填表上报,完成不过一刻钟时间。
酒馆人声热闹,杨清水始终盯着门外的动静,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朝着视线尽头走去。
但是太迟了。
整个酒馆被一下冲天的爆炸声震得晃动,靠街面窗与大门“砰”的一声震碎,杨清水下意识抱头蹲下,手背依然被碎玻璃砸落,顿时鲜血淋漓。
对面传来令人发毛的嚎叫声。
爆炸之后大火席卷最接近的活人,维修工被烧成火球,在街对面满地打滚,黑烟笼罩,肉烧焦的气味令人心悸。
变电箱发出激烈噼啪的紫火花,小爆炸不断,一时间天空亮如白昼。
第16章
“手背上有几个伤口特别深,这段时间不要做大的手指活动,以免缝线崩开……”护士大姐一边上药一边嘱咐。
杨清水晃了晃他那双包得比原来厚三倍的手,“您见过有人用猪蹄弹琴,用猪蹄夹菜吗?别说手指活动了,根本动不了。”
护士笑了笑,“是故意包成这样的,你的手不能沾水,这段时间当个饭来张口的人吧。”
这时林知律从急诊室另一端走过来。
爆炸发生时他提着灭火筒扑救,火舌灼伤手臂,跟杨清水一起进了医院。林知律的毛衣被剪去一边袖子,露出半截手臂,只以皮衣外套虚搭着。
看着林知律一身“潮流”打扮走来,杨清水咧嘴笑了:“你这样子,别人会以为哪个傻愣到医院走秀来了,幸好我闻到你身上的烧焦培根味。”
林知律低头,冲他的“红烧猪蹄”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眼神表明一切。
电箱爆炸波及范围少,受伤人数不多,更多不过被玻璃割伤皮肤,有的甚至没上医院自行解决了。
唯有距离电箱最近的修理工,烧伤面积超过80%,最致命的爆炸几乎是迎面发生,眼球被高温烧坏,耳朵鼻子未必能保住,如今还在重症监护病房抢救。
杨清水:“刚才你的同僚怎么说?”
“初步认为,私拉电线加上操作不当酿成意外。”
安全隐患导致的悲剧……发生得理所当然,要不是杨清水小说里写过这段,也许他也会这么想。
他太清楚爆炸怎么发生的。
变电箱其中一个盒子装上炸|药,引信附在闸柜把手后面,整个变电箱犹如手榴弹,柜门打开,撞针引发燃烧,随即爆炸。
杀死一个人不难,难的是抹去证据,制造成意外。
少量炸|药将人轰倒,让他失去逃离现场的能力,随即变电箱燃烧爆炸,维修工人陷入火海,却无法逃生。即便进了医院检查伤势,他的致命伤也符合意外造成的烧伤。
杀人的同时,证据也被消灭,引信、撞针都是小物件,大火一场便与周遭的一切烧成焦黑,即便没烧完掉落绿化带也不会引起注意。
悬浮半空的气球团刚好挡住路边监控,遮挡了凶手在电箱里做手脚的视像。气球稍微有些突兀,但不重要,只要所有人先入为主看成意外,所有目击路人都会证明,死亡与谋杀无关。
书里的故事被人实践,变成实在的谋杀,杨清水心里浮现诡异的感觉,如果真如小说发展,案子后面的凶手就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杀手组织。
看见清杨水收敛不正经的神情,陷入思索,林知律微微皱眉,神之第六感这个略带中二的名字在脑海挥之不去。
忽然,杨清水仰头问道:“这个案子你们会接手吗?”
林知律狐疑,“这是意外,不在刑事调查的范畴。”
杨清水心里翻了个白眼:我都表现这么明显,不停在你眼皮子底下流露出智慧的疑惑,还开口问了,你就不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查一查?
上回查到原野已经很让人怀疑了,杨清水总不能每次扮成神探,摸着猎鹿帽帽沿,说真相只有一个吧?
杨清水装作无辜,“哦,不过我跟你喝酒的时候,刚好看见有个人很鬼祟从变电箱经过,没多久就发生意外,有些奇怪。”
“是吗?他穿什么衣服,比变电箱高多少,在那儿停留了多长时间?”林知律盯着他。
咦,怎么跟想象的不一样?
“这个嘛……”杨清水身体往后靠,非常爽朗而矫情地一笑,“我想起我晚上看东西不大清楚就是俗称的夜盲应该是我看错了哈哈哈。”
可以,这演技两毛钱都不值。
从头顶到脚后跟,林知律x光射线般扫描眼前人一遍,试图分析出与拙劣演技成反比的厚脸皮程度,最后叹一口气,放弃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夜景飞速掠过,杨清水架着胳膊,思索接下来该发生什么。
三日后,四方街发生一起面包车撞倒途人的交通事故。
面包车高速转弯刹车不及,将路口的一名二十四岁女子碾压致死,司机有饮酒驾驶记录,被控告交通肇事致使他人死亡,但面包车司机坚称不是自己的过失,说看见人的瞬间他已经踩尽刹车,但车子无法控制冲向死者。
一周后,市中心不同地点发现残破尸块,法检证实属于同一个人。
警方追查之后,“英明神武”的林队长火速结案:死者意图偷渡,藏匿飞机起落架,冻死在万米高空,被甩出轮舱后,尸体砸中信号塔碎成数瓣,案子归入意外事故。
接下来便是情节高|潮,侦探登场,从看似意外中找出疑点,抽丝剥茧。
毫无关联的三桩案子不约而同指向深海下的冰山,侦探心怀孤勇,一手揪出幕后杀手组织,顺便对自以为是的庸警林知律啪啪打脸。
想到这里,杨清水看向身侧——这位专门用作陪衬的愚蠢小配角,对悲催的未来一无所知,正专心开车。
“你盯着我很长时间了。”始终感觉到杨清水满怀慈悲的视线,林知律终于忍不住,“有事要说?”
杨清水回过头,“没什么,想起一句话,生活就是海洋,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到达彼岸。像我这种人,大概下水就成喂鱼的粽子了吧。”
莫名其妙的话,林知律看了看他,又看向他的一手猪蹄,忽然说道:“明天早上我接你出门吃饭。”
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刚才说的哪个字看出他饿了?
“护士说,你的手最好不要频繁动作。”车子拐入彩虹街,林知律看了一眼破落的公寓招牌,皱了皱眉,“我记得你说过在高桥市没有亲人朋友。”
那他也不缺保姆啊……特别是时时调控审讯状态的林知律,相处久了他发现林知律相当敏锐,一个小小漏洞都能迅速攥住,在他面前藏不住秘密。
杨清水忙摆手,“我明天不出门,不劳您大驾。”说完若无其事地,架着两只大猪手飞快闪身逃了。
上楼差点撞着一个人,抬头说抱歉时,杨清水顿了顿。
那人脸色蜡青,低头缩腰,神色却是令人害怕的阴沉。擦身而过时,闻见一股奇怪的酸臭味,下意识打量他,人却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下去,只隐约看见他十根手指指头全部皲裂,露出斑驳的淡黄色。
上楼梯,游戏声效拿喇叭外放,整个一层都是胖房东斗地主的欢乐气氛。看见杨清水回来,她眼皮子抬了一下,算打过招呼了。
他过去打听,“刚才下来那人,也是这里的房客?”
“呵呵……”房东笑了一声,不知因为打赢还是怎么着,始终没抬头看过杨清水,“他啊,住你楼上那个杀人犯。”
第17章
多得杨清水的脑洞,高桥市是个相当特别的地方,几乎每个区每个市镇画风都不相同,市中心的暗夜大都会,贫民窟暴力街区,南郊则是大型垃圾场与机械工厂 积共存的废土风,北郊是二十二世纪未来感上流建筑,杨清水一个人瞎溜达时常常被这种疯狂设想变成现实吓一跳,难以理解这里的人为什么能适应良好,对画风突 变的街道视若无睹。
四方街就像高桥市的缩影,自有闹哄哄的秩序回字形四条街道交汇,中央莫名其妙伫立了一座天主教堂,从主干道驶入是旧式条石街道。行人悠哉,完全不管堵在后面的豪华超跑,司机气得钻出窗户破口大骂。
教堂所在地势不平,手推车下路不小心也要摔两跟头,懂行熟路的司机入前便刹车减速,恨不得下车推着走。街上店铺不少,买手机的做美容的日日开店却没有招牌从不揽客的……
二楼商铺洗过地后泼水下楼,引来一片吵闹,员工毫不在乎,提了桶就走。这种天气,路面很快凝结成冰,也没人湿身,叫骂也就渐渐偃旗息鼓了。
一楼时装店生意一直不好,旧城区本来就不是高级成衣的消费人群,整条街也就一间,销售额还不如隔了间超商的二十元店。老板娘杜柔志不在此,每日吃过午饭才开店,也懒得点货记账这种琐碎活,瞅一下指甲剪两根分叉,待到下午四五点关门下班。
杜柔站店门口,不时看腕上的钻石手表,已经五点一刻,司机还没来。
她心头无名火起:他真以为每个月几万就把她当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鸡,怕老婆还要玩女人,明儿又在她面前抱怨家里母老虎困住他出不来。
她直觉那个没见过面的女人已经发现她的存在,前段日子凌晨不断接到骚扰电话,还有恐吓邮件。杜柔心里烦透,领固定工资还担惊受怕,不如回去坐台算了。
身边偶尔有人经过,其中一个不时引起她的注意,是个长得挺周正的帅哥,可惜天残地缺,手是废的,还拄着拐。斜眼打量了一下他,走路倒看不出腿哪里有毛病,拐杖更像装饰品。
怪人。
她轻嗤一声,收回目光。
不远处还在堵车。也不见有什么车,就是住客搬家搬家车子亘路上,没有挪动的打算,堵在前面的面包车司机狂按喇叭,满街上都是令人心烦的噪音。
五点半,她熟悉的车子终于从路的另一边驶入,却停在了街的斜对面,距离她还有几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