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了断骨。
无数断过、粉碎过,又重新愈合的骨骼。
这不仅是一具严重割伤的躯体,而是经受了从内到外,残忍的酷刑。
鸿曜埋下头,面目狰狞,像一只凶恶而痛恨自己无能的野兽,发出无声的哀嚎。
“不疼了……先生,不疼了,这就带你回去,再也不出来了……”
鸿曜用内功烘了烘外衫裹在谢怀安身上,神情中的阴鸷与疯狂悉数褪去,极尽轻柔地扶起谢怀安,想将他转移到温暖干燥的地方。
谢怀安泛白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先生?”鸿曜跪在他身边,附耳去听。
谢怀安的声音没比微弱的气息壮多少,轻飘飘的,几乎刚出口就没音了:“我……不疼。”
谢怀安的指尖,虚弱地勾了一下鸿曜的手。
鸿曜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省点力气,噤声。”
谢怀安轻吸一口气,瘪瘪嘴:“我……理解陛下了,洁癖……我也快,有了。”
鸿曜半晌没出声,抱起谢怀安。
谢怀安浑身都是伤,已经没法顾忌到伤口,这一动肯定要疼。但往日发起低热都会眼中水汽弥漫、软声叫苦的人,此时安静地被抱起来,一声不吭。
谢怀安无力地倚着鸿曜,断续地说道:“跟我……说说话吧。”
鸿曜用平稳地声音哄着他:“洁癖不用怕,朕叫人给先生也做一副手套。一模一样的十双,换着戴。”
“太多了,五双就行……”谢怀安打了个寒噤,“陛下……有点冷。”
“马上就暖和了。”鸿曜紧紧抱着谢怀安,加快速度往离得不远的焚香楼跑去。
在这混乱的夜晚,圣坛周边因为天师和禁卫的存在寂静而空旷。天地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怀安喘息了一会,忽然开口道。
“雨……没停吗?不对,要停了。”
“先生,别管天意了。”
“不要,你抬头,看一看……”
谢怀安坚持说着,唇角弯起小小的笑容。
他眼皮颤动着,似乎想要睁眼看看,又似乎怕看到什么恐怖血腥的景象,最终严实地闭着。
“好,我看了。”鸿曜眉头微蹙,抬头。
雨意在减弱。
遮蔽太阳的暗影逐渐褪去,露出月牙般光环。
日光不是诡异的淡红、深红、血红……是鸿曜从没见过也说不清的颜色。
似是方才与血球缠斗的白光,但没有那么刺眼,似温暖的淡黄,还要再浅一些。
光亮而平和的日光,透过雨丝洒落大地。
“有……蓝天吗?”谢怀安问。
“等先生养好了,自己看。”
鸿曜声音不稳,搂着谢怀安,让他冰冷的鼻尖贴上自己的脖颈。
“日光……甚美。”
作者有话要说:先生如日光,甚美。
【if线:果冻史莱姆怀安崽崽 之 睡呼呼】
依然是二十四岁的建元皇帝鸿曜。
据那一场国师-天师对抗已经过去五年,国师谢怀安消除了心底的阴影,又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鸿曜却依旧夜不能寐,时常惊醒,探一下谢怀安的鼻息。
今日国师又在偷懒,堕落成了白白软软的果冻团子,裹在小毛毯里睡在软箱中。谢怀安团子没有鼻息可探,只有规律起伏的Q弹身体,还有不知是不是鼾声的睡觉声——“咻……噗……”
为什么一个团子睡觉还要出这种甜声!?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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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更早些的时候。
日蚀尚未过去,耀眼的白光尚未绞碎血色,大雨滂沱,天地昏黑。
吏部官员萧惟深手双手被捆着,淌过积水的石板路,随着死寂的人群挪动发沉的腿。
圣塔使者的四处搜着茅草棚和民宅,绑了找过神子卜算的人结成数队向圣坛走去。
队伍中的人大多是吃不饱饭的贫民,生得艰难,死得轻易。
有人认命了,呆滞的面庞上挂着麻木的眼。也有偷儿飞飞、光膀子挑夫这样平时卖力气的人,浑身的肌肉拧着,狠狠盯着地面。
他们一队大约有百十个人,能抡起拳头打架的壮年男子至少有二三十个。看押的圣使又是一副被酒色掏空身体的模样。
也许是漆黑的白昼吓坏了圣使,绳子绑得不算紧,互相一帮忙,没准就脱开了。
但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队伍的前、中、后各走着面戴狰狞金面具的禁卫。他们身上的尸臭味透过雨帘,一个劲地往人鼻子里钻。
有禁卫在,这一行人要是造起反来,都是被戳成筛子的命。
“磨蹭什么呢,快走!”
圣塔使者颤抖地呵斥,不时瞄向圣坛上诡谲的血球,“圣师将要告昭尔等,什么才是……天神的真意!”
萧惟深沉默走着,飞飞呸了一声。
“小毛孩,又是你……”光膀子的挑夫认出飞飞,咧嘴笑了,趁着圣使没注意挤到飞飞身边,“帮俺卸了绳子,俺不乱动,俺就是……”
“噤声……”萧惟深低声制止了两个凑近的人,用下巴点了点前方。
挑夫以为圣使过来了,赶忙低下头。低头的刹那他忽然瞪圆了双眼。
前面那个走路颤巍巍、拖慢了速度的老乞丐像是听到了他们的话,绑在身后的鸡爪手上寒光一闪,光线透过雨水,刺中他的双眼。
那老乞丐手上拿了个刀片!
挑夫的呼吸炙热起来。他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从愤怒的小偷,冷静沉默的官吏老爷,诡异的老乞丐身上传来……好像他们这群湿透了的落汤鸡不是要走上行刑场,而是要上一个战场。
异变突起。
远方,一轮血色太阳般威慑着昭歌的大球突然胀大,下一瞬间白光利刃般穿梭其中,威势不减,忽而成网状裹住了血球,将它包得严严实实。
血球被白光挤压着缩小,刺耳的哀嚎传遍大地。
圣使膝盖一软,当街跪下冲着圣坛不断磕头:“饶命,神子饶命,饶命……”
咣当!三个金面具的禁卫失去了支撑一般重重砸到积水中,溅起水花一片。
活死人禁卫彻底死了?
天色漆黑,厚重的雨丝浇在惊惶又沉默的人群头上,搅动他们的心。
“圣师薨了!神子即位!”
不远处的街巷传来一声尖叫。磕头的圣使仿佛抓到救命稻草,紧跟着尖叫道:“神子即位!天圣神威,福泽万世!”
“狗屁!”
鸡爪子手的老乞丐喷了一句,手上不断有利芒闪过,身影鬼魅般穿梭在雨水中,割开了萧惟深、挑夫在内几个青壮年身背后的绳子。
“拿去耍!”老乞丐割完绳子挑了几个人,变戏法一样摸出数柄小刀,塞进他们有力的大手。
尖叫声响彻昭歌。
遍布在城内巡逻戒严的金面具禁卫同一时刻失去力量、砸在地上。
隐藏在所有贫民队伍里的飞鸾卫迅速动了起来,匕首划过,几个不断叫着“神子即位”的圣使喉咙一凉,再也翻不起水花。
“回巷子去,守巷子去!天师完蛋了,圣教完蛋了!天要变了!”
有飞鸾卫的声音蕴含了内力,穿透雨帘。
飞鸾卫人数有限,大部分得了令埋伏在大景各地。留在城内的又分出一批去引着燕云堡的将士控制圣塔、作恶的望族、永安宫,顾及不到全城的百姓。
昭歌城瞬息乱了,黑暗中危机四伏。
禁卫倒地的刹那,有天圣教的狂信者失了神志,拿起砍刀疯狂地冲向手无寸铁的贫民。
有偷奸耍滑的投机者见势不对,扯下身上圣塔的华服,只穿里衣就要往偏僻无人的小道钻。
有趁乱捞一笔的凶恶逃犯,趁着漆黑天色往没私兵但是有余财的商人家里冲去。
萧惟深攥着小刀接连割开了好几个人背后的绳索,大喊道:“男人出来!会武的出来!妇孺老幼在中间,往巷子里走!”
回去!
巷子里有茅草棚,有家,有侥幸躲起来的妻儿!
“跟我走!我认得清路!”
“你护好他,那边藏了人!”
被绑起来的贫民流水般涌了回去,带回禁卫倒地的消息。
未被清算的百姓自发结队,拿起菜刀铁锅,组织起来防守在巷子中,抵抗发疯的狂信者、溃散奔逃的私兵、趁乱放火的宵小恶徒。
“谁拖一下禁卫!里面有我阿兄!”有少女的哭喊声响彻黑暗。
驻守在昭歌城内的禁卫大多是反抗过天师,被做成活死人的人。
他们的枪尖对准自己要保护的人、被迫沾着心爱之人的血,似乎将永世在罪恶中煎熬。
“把禁卫带回来吧!四十年前那个游侠儿啊!”
有哽咽的老人抓着年轻人的手,想起湮没在时光中的往事。
折返回巷子里的一部分年轻人冲回雨中,一次一次合抱起禁卫裹在金盔甲中早已腐烂的尸身,搬回来保护好。
英雄的百姓守卫英雄。
昭歌城的混乱还在继续。
马蹄纷乱,有前朝遗留至今、关系纷乱的皇亲贵戚纠集起兵,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直奔永安宫而去。
“尚方宝剑在此,犯科者格杀勿论!”
幽云堡堡主钟镇飞身抢了马,策马飞驰在最前方。
将士们浑身溅着敌人的血,紧跟在他的身后。
械斗声、怒吼声、大叫声。
混乱来得很快,有一群人早有准备,将灾祸牢牢掐灭在苗头中。
滂沱的雨水渐而减弱,化作轻飘的雨丝,冲走血迹与污浊。
忽而,天上降下一丝微光。
光映亮雨丝和屋檐、映亮每个人疲惫惶惑的脸。
日蚀结束了,大地从恐怖的昏暗中浮出,缓缓回到光明。
太阳闪光的轮廓继续扩大,光芒愈加耀眼。
戴着黑纱的寡妇左手牵着一个大的,背篓里背着一个小的,双唇颤抖着踉跄走出藏身地。
无数人呆愣地跪坐在地上,就算眼睛发疼几乎要流下眼泪,也忍不住想直视太阳。
“这,这是……日光,变了……”
“难道……神子?”
“不要看,神子说黑云散尽前不要看天!”钟镇带着几个将士策马,一路大声喊道。
“神子是苍天派来的神子,不是圣教的神子。好日子要来了!天师死了!天圣教不复存在!”
威风凛凛的女将手握长
枪,腰间挂着一颗人头,沿路对所有人一遍一遍地重复道:“大赦天下,贪官入狱!顺天帝掌朝,新政将至!”
有玄机阁弟子耐心地解释新政:
顺天帝有令,要废除圣教例法、废严苛肉刑、废妖言之罪,废杂税乱税,弛山泽之禁,每户赐钱赐粮……
人人将信将疑,惶惶地看着这些陌生的将士和眼熟的玄机阁弟子,不知是否应该相信自己的耳朵。
突然,人群躁动起来。
“那是什么!?”
“快看!”
愈发明亮的日头下,将士们拉着木笼囚车走过大街小巷。
望不见尽头的囚车里关着平日作威作福、丧尽天良的“皇亲贵戚”们。他们抓着囚车,大声吼叫着:“放肆!”“尔等哪来的杂种?”
有大腹便便、唇上留着浅髭的胖官人跪坐在囚车中,惊恐地看着日光,被刺激地泪流满面:“是神子,神子要来了……我认罪!我认罪!别杀我!”
有颧骨凹陷,至死都要攥着烟枪的瘦官人,绝望地一言不发,灵魂好像已经飘走。
“哈,这不是只会建圣祠的大相公高大人,犬御史魏大人吗!”有百姓愤怒地叫道,“砍头!砍他的头!”
“他抄了小范大人的家,连坐了滦清河畔三十余户!半条河都飘着尸啊,可怜小范大人还给我们派米粮!”
有满面胡茬的老父亲追着囚车跑,腿脚一软,跌在地上:“新政真要来了?要大赦了?俺,俺含冤的长子能出来了?苍天啊,圣上啊,神子啊……神子啊……”
接连的囚车刺激了每一个人,人们奔走相告:“皇上掌朝了!神子是上苍派来拯救大景的人,不是下一个天师!”
“好日子要来了!”
有稚子攥着阿娘的手,害怕地看着他从没见过的景象,小声问道:“阿娘……我们得给神子供什么?”
钟镇耳朵灵敏,跳下马,挤出最和善的笑容说道:“小娃娃,神子不吃人也不要钱。他长得可漂亮了,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他喜欢过好日子,想让所有人一起过好日子……别怕,天要变了。”
小孩忍了又忍,呜哇一声吓哭了。
小孩的阿娘也在哭,她在雨水里浇了太久,全身都在发抖,抱着小孩颤声道:“宝啊,别哭,你瞧瞧天上。”
太阳的暗影彻底消散,雨意停歇,黑云渐消。日蚀结束了。
天上不再挂着诡异的血日,不再泛着让人心浮气躁的红雾。
碧空如洗。
追着囚车的人、守在巷子里保护禁卫尸身的人、呲牙咧嘴大笑的挑夫、呼哧带喘的萧惟深、四处救人的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