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领悟了什么……那这样呢?”天师尖细地叫道,“好孩子们,动起来。不不,脸不能动,这张皮囊咱家还要留呢。”
血球内刮起锋利如刀的狂风,在谢怀安的脖颈、胸腹、手臂……割出细而深的伤口。他衣衫破碎得不成样子,浑身上下分不出是血还是汗,狼藉得糊成一团。
每个深可见骨、取人性命的创口内,都会涌现一道白光,到不了恢复如初的程度,但依然治愈着创口。
血藤鼓动膨胀,绞碎谢怀安的骨头,下一秒白光依旧闪过,将碎骨重新粘好。
“你只会这些本事了吗?”谢怀安咳出一口血沫,笑了起来,“看看,你杀不死我,烙印也没用,我才是真正的永生。”
“牙尖嘴利的坏孩子……”天师用孩童似的声音说道,“咱家不和你玩了。”
狂风骤然一停,血藤松开大半。
谢怀安下颔失去了支撑,头猛地垂了下去。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全靠藤蔓吊在空中,此时胸腹和腿被放开,在半空中随着藤蔓的摇动无力地晃着。
“反正都进肚子了,消磨一会罢了,没关系,咱家有的是工夫……”
天师的面孔缩进血壁里。整个血球有生命一般,不断收缩、鼓胀着。
“你是第一个跟咱家玩这么久的人,得奖励你才行。你想被放到哪?当个禁军守在兰池宫?还是……融进咱家的身体里?”
“咱家心善,心善得很……会满足你。”
谢怀安脚下的血壁像是一片血海,破损的躯体翻涌着。
谢怀安垂着头,无神地双眼望着脚下,迟钝地听了一会回音,说道:“看看,这底下都是什么。这么多人,你吃人,怎么永生?”
谢怀安的胸骨被捏断又复原,每一次呼吸都在疼。
他愣愣看着,疼痛麻痹了他的知觉,本该是恶心欲呕的景象,反倒心情平静无波,泛不起一丝感受。
天师尖锐的声音回荡着,绞得人神经发疼:“坏孩子,你这境界,还想当圣教的神子呢。”
“真神赐予咱家无上的威力,咱家不忍私藏,将福光洒向大地。”
“咱家可没有吃人,他们还活着呢,和咱家一起共享永生……”
“但这永生,还不够。”
天师话音一转,咯咯笑了起来。
“不够呀。细纹还在长,天意也探不清……”
“咱家改主意了,好孩子,说出你的秘密,昭歌的圣塔一半都是你的。若是咱家听开心了,天下你要是想要,也未尝不可。”
谢怀安闭上干涩的眼睛,缓一缓,又睁开,一句句说道:“太简单了,永生的奥秘就在下面……”
“你将死去,被永世唾弃。”
“他们将永生。后人记得,后人的后人记得。人在,文脉在,史书在。”
谢怀安的心脏亮起耀眼的白光。
天师发出尖锐的啸声。
随着啸声,无数破损的躯体从血海中钻出,胡乱拼凑出肢体,伸出血手抓向谢怀安的心脏。他们是被天师生吞活剥、没有做成禁卫的人。
已经变作禁卫的魂魄没有躯体,化作血影,被天师驱动着冲向谢怀安的心脏。
血影里隐约可见他们生前的模样。
穿着高冠博带的人是福光大祭里宁死不屈的大学士;手持长枪或利剑的人是幽云堡的将军、洛安山的侠客;
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手抓钉耙的农家子,拿着菜刀的屠狗辈,攥紧珠钗的女子……他们大难当头时抗争过、搏命过、抱着最朴素的善念站在光的一边。
血影里也有圣塔的使者、凶恶的信徒、惊慌的圣子圣女们,他们陪着天师一同作恶,最终死在天师手下。
一个个躯体和血影,冲向谢怀安,要击碎那道白光。
突然,有持枪的将军无声怒吼,一柄枪影突破天师的控制,竭力转向,向血壁的方向发出最后一击。
有须发飘荡的大学士面目狰狞,使尽最后的力量停滞半空,不去冲击谢怀安的白光。
无数灵魂狂呼怒号着,不让自己最后的意识,成为刺向光明的利刃。
白光光芒大放,血球几乎变成刺眼的白色。
谢怀安眼睛刺痛,空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拼命睁着眼。
白光照耀下,所有的血影凝固了,躯体不动了。
透明的白色气状灵体悠悠析出,褪去血色与恐怖的形态,有的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有的还能看出人形,对谢怀安无声施礼。
数以万计向着光明的灵魂一路向上,渐而消散。
谢怀安眼中水光浮动:“你就……这点本事,不行啊。”
捆缚在谢怀安身上的藤蔓被白光缠绕,骤然断裂。
白光裹着谢怀安瘫软如泥的身体,犹如包裹婴儿的摇篮,带着他缓缓下坠。
谢怀安放空了自己。
他不害怕了,也感觉不到疼了。
好像浮在云朵上,飘飘忽忽的。
血球骤然胀大,狂风又刮了起来,紧接着积蓄了足够力量的白光也跟着大放,与血球缠斗在一起仿佛能让天地震荡。
天师尖锐的叫声回响着。
谢怀安闭上眼睛。他不想听了,也不想思考发生了什么。
他只愿意想想鸿曜。
那个被丢下的少年天子,那只温热、有力、时常吓唬人但是又从没伤害过他的黑色大猫,能不能快点接住自己。帮他裹好裂开的口子,洗去浑身污浊,泡得香香软软,塞进最舒服的毛毯里。
如果足够安全,他不介意对着鸿曜哭一哭,争取出一个悠长的假期。
作者有话要说:=ω=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unpt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又饿了、无语子渔樵于江渚之上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术、阿衍衍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李天师最早叫李招贤,是景朝穷乡僻壤的小县里考出来的秀才。
永兴年间正是诸学派兴盛发展的时候,天才如群星闪耀。踌躇满志的李秀才很快受了挫折,熬灯苦读,摸不到举人的边。
他恨且怨,失手害死了自己慈祥的老母,成了逃犯。三十岁时改头换面自阉入宫,凭着读秀才时的学识、无师自通的谄媚,很快成了永兴帝身边的红人。
距今一百六十八年前,永兴十二年,从天而降的星辰碎片贯穿了李太监的天灵盖。旁人惊骇的呼声中,李太监血肉重组,原地复活,当即宣称自己是真神选中的人,将为永兴帝和大景带来无限福光。
复生的李太监成了李天师。他领悟了白骨苏生的力量,失去了痛感。
大景逐渐陷入黑暗——
本应是这样的。李天师僵硬的脑子想着。
他早已没了躯体,但此时沐浴在白光中,浑身上下都好像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从指尖到关节到脑髓,隐约地泛着痛感。
痛?奇怪啊……有趣啊……他好久没痛过了。
他是个天才。真正的、遗失乡野的天才。他有能力创出教派,改变大景千百万人的命运,他能让懂得尊敬他的人都过上快活的好日子,让信奉他的人能够虔诚地匍匐在地,甚至连不听话的孩子们,都赐予了共享永生的机会。
他这样的天才,不应该彻底领悟圣石的真义,永永远远,千秋万代吗?
他是何等的天才、忠贞又心善啊!帮着六代帝王打理江山,却一天没有登上那个宝座!
而现在……为何?为何!?
白光侵蚀着他,像是要将他重塑,一根根造出会痛的神经。
李天师发出刺耳的哀嚎。他身躯化作的血球骤然膨胀数倍,遮天蔽日,仿佛能将整座昭歌城夷为平地。
圣坛四周数十万戴金具的禁卫被吞噬一空,血肉填充进李天师的躯体,只剩下一具具空壳盔甲。
白光不曾暗淡,紧追着缠绕在血球上,随之壮大,像锋锐的钢丝穿刺到每一丝血肉里,不断改造李天师的躯体。
李天师百年前消逝的痛觉彻底回来了。
他的血肉分离重组,无数张面孔从血球外壁浮现又消失,最终凝结成一张嚎叫的脸。
血球好像在被一只大手不断挤压着,愈发变小。
李天师害过的灵魂已经解脱了,但因为他因为吞食了人、留过无数灵魂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随着痛觉的回归,那些灵魂承受过的痛苦完完整整反馈到了李天师的身上。
他曾经将人剥皮吞肉,此时仿佛一次次地割下自己的皮囊。他将人万针穿心,此时他像是分裂成了一万个人,同时被沾着血的针刺入指甲缝、头盖骨、眼珠……
他因为失去痛觉,曾经无数次玩弄自己心脏、特地弄碎了骨头享受复苏。现在这些痛同样都回来了,他感到自己在一层层捏着心脏往下撕,浑身粉碎……
他哀嚎、挣扎但无济于事。往日带来力量的圣石此时没有一点回音。
白光刺透了他。
他不再是一个怪物般血球,所有的力量被抽空,变回陨石降落前人类的模样。
“哈……哈……圣神眷顾我!”李天师看着自己的掌心,气息不稳地尖声大笑,“史书,记载我的姓名——我的学说,将福泽天下,我将永生万世!”
下一瞬,圣石崩塌。
李天师的掌心开始腐烂,烂的地方如烧焦的木头般碎裂在地,眼看着他就要变作一捧焦炭,彻底脱离人世。
一道寒光闪过,削铁如泥的匕首在腐蚀加剧前削断了李天师的四肢和舌头。
李天师的躯体已经完全变回普通人类,他痛昏过去之前,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含混的惨叫,看到一双幽冥炼狱般阴狠、冰冷的碧眸。
随着圣石和李天师力量的消亡,大景遍布各地的活死人在同一时刻倒下,变成真正的尸体。
日光还未照亮大地,尖叫响彻大景。
有极为混乱的郡县,玄机阁弟子提前放飞了巨大的木鸟。巨鸟无风而起,新神一般掠过大地,肚腹机关转动不断落下安民书与檄文。
昭告天下:天师获罪于民斩立决,新神降世当为大景国师。圣塔胆敢作乱者杀无赦,州府鱼肉乡里者自请辞。
有吃着民脂民膏的人在美梦中惊醒,还没搂紧娇妻美妾享乐一番就看见飞鸾卫狰狞的笑容,人头落地。天子埋伏好的钉子迅速接管了府衙,着手招募义兵。
昭歌城里,幽云堡的将士听从天子号令,配合飞鸾卫以雷霆之势血洗圣塔,接管八个城门与永安宫。
他们冒着雨水前进,身躯仿佛有无尽的力气,誓要在一天一夜内,尽可能地割掉大景沉积百年的腐肉,放出血来,换一个赫赫新生。
安排完一切善后措施的鸿曜,没时间在意这些。
就在刚才,鸿曜从屋檐一跃而下,像一只黑色的猎豹矫健地掠过满地空荡的金面具,削断李天师的四肢,将人甩给紧跟着出现的暗卫,做了个留活口的手势。
暗卫得令,敬畏地瞥了一眼天空,带着李天师飞快走了。
鸿曜后退数十步,仰首看天。
太阳仍隐没在日蚀的暗影中。狂风暴雨已经渐而减缓,细密的雨丝落在地上,像温柔的小调冲刷血球落下的污浊。
高高的天上,落着一只白色的鸟儿。
鸟儿的双翼似乎已经折断,失去飞翔的力气。他裹在温柔的白光中,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般,悠悠下坠着。
随着接近地面,谢怀安周身的白光愈发浅淡,坠落的速度快了。
鸿曜助跑,踏着圣石锋利的碎片往上一蹬,飞身接住坠落的谢怀安,用后背当垫子狠狠砸到地上。
白光散尽。
鸿曜就算运转了真气护体,这一砸唇角立刻流出血,背后划出道道伤痕、沾满血雨污迹,他没空管这些小事,翻身搂着谢怀安,摸起脉搏。
凑近看才发现,谢怀安浑身狼狈不堪,双目紧闭,只剩下一绺微弱的气息,胸膛似乎已经不再起伏。
“先生……先生!吸气……呼气!”
鸿曜的心脏几乎停跳。他的真气探入谢怀安的身体,犹如石牛入海激不起一丝水花。
谢怀安的脏器、血液……属于人应该有的一切,仿佛在逐渐停止运转,那白鸟般的灵魂要消逝一般,留下一具伤痕累累的空壳。
“不行……留下来,求你……”
鸿曜的碧眸失去了光,似乎随时会跟着谢怀安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又可能已过数万年,谢怀安的心脏再次亮起白光。
谢怀安浑身冰得可怕,就着白光,能看清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完好的地方。
到处遍布着深浅不一的伤痕、勒痕、残留的血痕……
白光不断涌现着,那些致命的伤痕缓慢愈合,每一道可怕的伤口诉说着谢怀安经受过的痛苦。
鸿曜的理智濒临崩溃,不得不深呼吸,控制着手法不断配合着白光输送真气,终于再次找到了真气运转的方向。
温热的真气在谢怀安枯竭的体内流转,缓和衰竭的内脏、萎缩的经脉。
一个又一个周天之后,谢怀安湿透的身体逐渐起了一些温度,气息也稳了一些。
指尖探着他的鼻息,能感到断续但明显了许多的气。
鸿曜绷紧的神经放松些许,握着那只一丝力气都没有的腕子,凝神屏息,想更细致地探知谢怀安体内的情况,尽可能地治愈后再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