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重身体,多吃点。”裴修仪待不下去了,拱手施礼后转身离去。
他初见谢怀安时七岁,如今已年过三十,年少时的心思消去了不少。然而见到谢怀安的反应,他一下子回到最艰难,也最快乐的时光。
裴修仪在鸟嘴巴里放了一颗糖。
不远处,另一间客舍。
鸿曜听完圆脸暗卫的汇报,阴沉地说道:“木鸟是吗……朕知道了。国师府收拾好了吗?”
暗卫弯身道:“已经妥当了。陛下在昭歌城中置办的宅子很多,我们按吩咐找了僻静又离石峰山较近的一所。这间本来说要给玄机阁使用,后来他们用了城西的五间,这间就空置了,基本用度都在,收拾起来很快。”
暗卫说完,欲言又止:“不过陛下,这匾额……”
鸿曜难得啰嗦地吩咐道:“你挂个无字牌匾就行,终归是暂住的地方。记住,谢侍君已经死去,活在世上的是谢仙师。好生伺候着,稍后让空青挑两个机敏的侍女送到朕这里过目,凌神医的行踪也要掌握好。”
“喏……”
“还有,谢侍君的身世重新派人去查,朕要证据。按照入宫时的记录,谢侍君永寿十五年生人,年方二十三,朕要查清楚他是不是这个时候生的,还要他从小到大打过交道的人。务必隐秘,不要让闲杂人等知晓,尤其是宫里。宫人只要知道,顺天帝和爱妃在外面悠哉快活就是。”
“属下明白……”
“应该是齐了……”
鸿曜沉吟片刻,“对了,国师府里的小灶用具要齐全,备几个糕点模子。”
当天下午,没等裴修仪再找借口看看谢怀安,鸿曜干脆地带着人搬走了,留下一间装满金银玉器的屋子。
谢怀安这次换了一辆外面不起眼、里面铺得柔软舒适的马车,没坐多久,一头雾水地站到一间三进院门前。
这是一间竹林环绕的宅子,砖墙灰瓦、清雅古朴。门口有溪水潺潺,三五野鸭带着小鸭子在游水,摆出透亮的水花。
“不回去了吗?”谢怀安新奇地四下看去。
还有这种好事?
鸿曜走在他身边:“天师这次南下会走一个月左右,只要他不在昭歌,行事都相对自由。”
懂了,就是能随便浪的意思。谢怀安忍笑。
“朕以为宫中压抑,先生不愿回去,便叫人收拾了这间宅院。这段时间先生暂住这里可好?”
“当然好了,陛下呢?”
鸿曜笑道:“朕与爱妃同出同归,同吃同住,自然也住在这里。”
谢怀安快乐的笑容僵住,收敛了一点点。他环顾四周,确信自己逛了一圈没看错。
小皇帝又在吓唬人吧,他也要住这里,他睡哪?
这里只有一间主屋。
第18章
这间院子很古怪。
这是个紧凑的三进院。穿过座山影壁和垂花门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栽种有一棵石榴树。
院两旁的抄手游廊连着东西厢房,一间厢房布置得端庄严肃,显然是议事办公用,一间舒适宽敞,有美人榻和茶座,是休闲小憩的地方。
正对着垂花门的是唯一的正房,里面只摆了一张檀木大床,两侧耳房用来梳洗沐浴。最后一排狭窄的罩房和大门旁边的屋子是仆从房。
怪在哪呢?太简素也太安静了。
谢怀安几乎担心自己掉进另一场试探里。
按鸿曜的说法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但空青没有准备任何宫里的物件。洗手是铜盆,脚下是竹席与木板,装饰是……一盆草编蚂蚱。
这还是鸿曜在马车里自己插的,先拿一个假山盆景,而后再在上面支好几只谢怀安先前编的蚂蚱。
天知道鸿曜为什么跟蚂蚱过不去了。
朴素不说,这院里也过分安静了。谢怀安记得下马车时,圆脸暗卫、空青还有两个新调来的侍女一同陪在后面,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哪了。
鸿曜换了身朴素的黑袍,像个勤恳的学生在陪着小夫子,亲自带着他转院子。
“朕把人赶走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先生有吩咐直接开口就好。”鸿曜为谢怀安掀开主屋的门帘。
“陛下太客气了。”谢怀安忐忑地弯腰进屋。
“这床,先生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谢怀安汗毛竖起,找起借口:“陛下身份高贵,怎么能和我这种睡觉爱踢被子的人睡一起。要是冲撞了陛下,我……”
鸿曜和谢怀安单独相处时,已经不再时刻戴着丝质手套。
此时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谢怀安的唇边,嘘了一声:“朕看先生喜欢做这个动作,跟着学了一下,是让人安静的意思吧。”
“一般是放在自己的嘴前……”谢怀安怂怂地说道。
“日后不必说那种话了,这里身份最高贵的就是先生。朕愿为先生守夜,服侍先生左右……不行吗?”
鸿曜透亮的碧眸垂下,收了手,规矩地站在原地。
他的眉眼本就美丽,和玄机阁阁主的艳色不同,是一种绝妙的、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朦胧美。让人第一反应认为这是个忧郁隐忍的少年,再看分明是严谨自律、不怒自威的青年。
当他小心翼翼询问时,会让人泛起负罪感。
一个帝王,一个据说本该会成为一代明君的帝王,不应该如此卑微。
谢怀安脑子一短路,当即说道:“可以……”
鸿曜满意地笑了。
当夜,谢怀安在鸿曜的伺候下入了浴。
鸿曜说到做到,当真寸步不离地服侍他左右,一人包办了以往由空青和小侍女们几个人一起做的活,而且动作娴熟,好像做过几百遍。
隔着一道竹屏风,谢怀安胆战心惊地褪去了衣裳,踮脚试了试水温,静悄悄地滑进木桶里。
他没有往日悠闲玩水的心态,支着耳朵听着屏风后的动静。
鸿曜出门了,没过一会,端着一个竹托盘走进浴室:“先生可用些药料?”
就知道你会进来。
谢怀安双手缓缓往下,挡住会害羞的位置:“陛下……泡澡时求你歇歇吧。”
屋内水汽朦胧,铜灯燃着温暖的光。谢怀安浑身未着寸缕,见着穿戴整齐的鸿曜尴尬地想躲。
鸿曜面色自如,搬来一个凳子坐在桶边,下调料一样将异香扑鼻的药丸放入洗澡水中。
鸿曜慢悠悠地放着,介绍道:“这也是玄机阁的方子,每次出新品他们都会往宫里送一些。放着也是放着,朕怕先生想要就顺便带过来了。”
不,我不想洗香香。
谢怀安抽动鼻尖,分辨出丁香花和青木香的味道。
“有丁香、梨花、桃花,沉水香、青木香……这方子还是太香了,朕倒是对凌神医的枸杞方和草药浴感兴趣,哪天要来方子让先生泡一泡。”
“嗯……”谢怀安蜷起膝盖,不住地把自己往水下沉。
鸿曜每放进一粒药丸,手指会在水中搅和一圈,谢怀安就跟着打一个颤,好像自己的皮肤也被顺了一遍。
“先生这么紧张做什么,朕来为先生洗发……”鸿曜绕到木桶后面,“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先生这时候脸皮怎么总是这么薄?”
谢怀安把脸埋到水中,猛搓脸。
他知道这是正常的事……
沐浴更衣甚至刷牙,在宫里每一项步骤都是几个人一起服侍的。
但所有正常的事让鸿曜做起来就是不一样。
鸿曜也觉得怪吧。礼贤下士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
更别说今夜还要抵足而眠……
谢怀安憋不住气了,冒出水面。
水花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谢怀安感到鸿曜拽着他头发的手一紧。
谢怀安不敢再乱动,头枕在木桶边缘特意安置的枕上,装作自己是一条已经腌入味的大白鱼。等了等,见没有危险就放松了下来,舒展身体,不时晃晃腿,撩起一点水花。
在宫里,侍女为谢怀安洗发时会用樨香煮出来的热汤,洗后梳浸泡过白芷、地骨皮、白檀香等药材的乌麻油,将一头长发养得香而润泽。
鸿曜今日除了玄机阁的方子洗浴时一切从简,此时拿煮好的稷谷潘汁浸着谢怀安的长发,用篦子细细梳理。
梳第一遍时鸿曜还算仔细,动作轻柔缓慢。
第二遍时鸿曜明显放快了速度,呼吸声变得明显。
第三遍时,谢怀安只觉得鸿曜在用随时有刺客破门而入的速度收拾着头发。
“今天先这样,布巾放在这里了,先生自己擦净吧。”
最后鸿曜丢进来一卷大浴巾,全程背对着谢怀安匆匆离去。
这又是怎么了?君心难测啊,啧啧啧。
谢怀安停止自己摸自己。
他刚才泡得太无聊了,浸在水里时感觉自己身上滑得不行,手感又细腻,忍不住摸了又掐,掐了又捏。
反正在鸿曜面前既不用装侍君也不用装世外高人,小动作可以多一点。
谢怀安抹干净头发,换了身寝袍溜达着走出浴室后,鸿曜已不在屋中。
床前拿砚台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鸿曜在院中练功,叫谢怀安等头发彻底干透后再睡,床旁的小几上还放了一杯温水。
被褥有两条,松松软软的有晾晒后的气味。
谢怀安心情很好地喝了水,趁着大床只属于自己,嚣张地打了个滚,翻腾两下后挑了一条小薄被,老实地在最靠床沿的地方窝成一团。
谢怀安以为他会很精神,然而刚沾上枕头就困了。
穿来异世没多久他换了好几个地方睡。在兰池宫时前途未知,睡得忐忑。在玄机阁时属于客人,兼之床板太硬睡得不香。
而在鸿曜身边时,不论是千秋殿还是这个无名小院,他虽然心里也紧张但睡觉从来不含糊。
就像他潜意识里觉得,在这世上睡在鸿曜身边是安全的。
鸿曜正在庭院里扎马步。
自十多年前,谢怀安将幽云堡的将军带过来给他当启蒙师父,他便每天抽出时间练基本功,不论风吹雨打从不间断。
鸿曜对身材的审美也来自谢怀安,这事也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早年鸿曜还不住在千秋殿。天师玩腻了培养酒肉皇帝的戏码,从幕后走到前台光明正大的代政。至于幼帝?在乎的老臣早已归隐,还留在朝中的没人会开口。
年幼的鸿曜被丢在废弃的马厩里,美名其曰体验民间疾苦。这地方臭气熏天,连最碎嘴的宫人都不想过来看热闹,更别提天圣教的圣子圣女。他每日就在里面收拾,饿极了出来找太监讨口剩馒头。
很快马厩干净许多,勉强成了能睡人的地方。鸿曜收拾杂草铺了席子,每日珍惜地打扫。
他不怕自然的脏,只是厌恶这座宫殿。
从盘旋的秃鹫、腐朽的禁卫、痴呆的太监,到他死在浊液和肚皮之间的爹,和那去甘露殿婉转求欢、最终浮肿着飘在玉液池上的异族亲娘,全都令人作呕。
他有一阵子嫌自己也恶心,恨不得将皮肉搓烂,身上到处都有自己弄出的伤。
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太久,就在鸿曜登基第二年,马厩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十六岁的谢怀安亮堂堂地蹲在深灰宫墙上,托着腮望着正在捶打衣服的鸿曜。
鸿曜恶狠狠地抬头,险些被白得发光的衣袍晃花了眼。
“你来错地方了,要杀天师,顺着房檐直走。”鸿曜握着木棍子,继续洗他的小短打。
谢怀安看了大半天,直到鸿曜要发作时笑着跳下墙。他身形轻盈,像一只漂亮的白鸟,笑起来满眼都是光。
谢怀安用一种神秘含蓄,想要吸引小孩注意力,又要展现自己有小秘密的口吻说道:“我要是你,就不会现在洗衣裳,今晚、明天一直到后天,都会下雨。”
“你是谁,要找谁?”鸿曜躬起后背,攥紧棍子。
他想这人也太奇怪了,大晴天的怎么就要雨了呢,只有天师和神仙才敢这么说吧。
“我来看看当今皇帝,小娃娃,你是谁家的孩子?可以指个路吗?”
“我就是皇帝……”
第19章
鸿曜背对主屋扎着马步。
他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练基本功时不会全神贯注地吐纳呼吸,会分出一丝精神听着谢怀安的动静。
谢怀安现在睡得安稳、呼吸匀称,就像他无数个夜晚曾经听过的那样。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小夫子。
曾经在废弃的马厩里,谢怀安拿小木棍教他识字。讲的是洛安山时任掌门也就是谢怀安他爹所著的《竹间辞》。
《竹间辞》是谢掌门的口述,抒发了自身对世事的哀叹、归隐的无奈,以及要好好锻炼门下子弟的壮志。中间添着不少谢掌门自己修身养性的智慧,以及集百家精华的密卷:《济世集》。
年幼的鸿曜不管能不能理解,都囫囵吞枣地背了。
但他更爱听谢怀安自己的《清游散记》,更爱看谢怀安编蚂蚱时灵巧的手指,想要实现谢怀安所说的一切。
谢怀安口中有一个梦幻般的新世界。
偶尔他们也会奢侈一回,在寒冷的日子里泡个澡。
为了省水,两个赤条条的身子贴得很近。谢怀安会像择菜一样将鸿曜的小胳膊小腿揉捏一遍。
时人练武讲究膀大腰圆,腰腹间堆积的肉既能抗过严寒饥饿,也是力量的源泉。谢怀安偏不,他喜欢有线条的身板,每次洗澡时都要在自己的腰腹上划几道线,说迟早要练出漂亮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