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爷拉了他便走,宝宝嘶鸣一声,被弃之门外,天青心中焦灼,又不好发作,边回头边被推搡着回了院中。
灯火昏昏,厅里正在摆晚饭,郭爷和天青走到角落,招手叫他附耳过来,似要说些辛秘之事,天青察言观色,背后起了一层寒毛——忽有一人从他身旁经过,掀起一阵泉水的清味。雪照从容走过,济麟附在他身侧不断絮叨。
郭爷立刻闭了嘴。
雪照坐在堂中,济麟忙命人传菜,郭爷立刻迎上来,待晚饭摆放整齐,殷切地道:“属下听闻殿下吩咐,如今在战中,一切从简,故晚上只安排了十六道菜点,您先尝尝,可还合口?”
雪照点头,另一旁济麟奉上一只精致的白瓷小碗,道:“这是您吃惯的晚玉米,三年一换种的晚稻。”天青瞧了一眼,米色青白,颗颗透明。
继而又奉上一盏茶,“也是您常喝的小玉芽儿,茶树上掐的一点尖儿。”
雪照接过,对济麟道:“左将军想来还未休息,给他也送一些,表表心意。”
天青一愣,从后脊到尾椎一阵战栗,感觉自己头皮发麻,蓬发将要炸裂。
坏了。
他眼睁睁见济麟离开,双脚如被钉在当地,动弹不得。郭爷向他使眼色,他慢吞吞地移动脚步,走到雪照身前,而雪照低头用饭,并未抬头正眼看他。
不消片刻,一声石破天惊的“殿下!”,把他吓得一哆嗦。
门外,济麟被赶鸭子似的冲了进来,声音都破了。
他磕头不止,“属下方才去左将军处,并未看见他,略一查找,发觉……发觉左将军与六位将军全都……全都……”
雪照不待他说完,早起身奔出。
房内众人刚冲出门,脚步却齐齐顿住。
门外,几个士兵挑着一支长棍,长棍上冰糖葫芦一般串着几具尸体,赫然正是七位将军,一个不少。
他们全都没了头颅,战衣上血渍早干,晾衣服似的认命的摆来摆去。
守城将士王金虎等人闻讯,哭声震天扑了上去。
雪照微微皱眉,温和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不悦神情。济麟小声道:“像是钟天青的手笔。”
雪照猛地回到房内,静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对济麟道:“云城出事时,那人杀人后可是在城中潜伏三天,才又起事。”
济麟一顿,“属下马上封闭城门,在城中搜索!”
雪照点点头,济麟离去,房内房外一片恸哭声。
他挥挥手将沙盘招来,倏忽捏住争渡河边代表天青的一处小铜人,生生从铁座上拔了出来,紧紧攥住,化成齑粉,“恐怕一两日内,便要与这人见真章了。”
天青的胸腔急速跳动起来。
郭爷只惦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凑到雪照身旁,小声道:“殿下,今晚上还安排不安排……”
雪照半低着头,轻轻皱起眉头,“行军途中,怎么提起这个?”
他身旁郭爷立刻惶恐道:“是,是,属下冒昧。”他一抬头,正撞上天青发呆的目光,天青随即略显狼狈的闪躲开。
片刻后,济麟匆匆从外赶来,“已全城搜索,未搜寻出那人的下落。”
雪照闻言顿了顿,看着茶碗中的浮茶,轻声道:“难道是我估量错了?”
济麟道:“还要接着布防么?属下怕早已打草惊蛇。”
雪照凝眉不语。
天青紧绷的大脑渐渐感到生存的希望。
赶紧说不啊,你放开城门,我立刻回去交差,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多活两年……
“哪里来的马!怎么让它在此处撒野!”
“快把它圈起来!”
端茶的雪照,侍立的天青,郭爷,济麟等齐齐抬头,向门外望去,只见一匹高头骏马直冲进庭院,许多兵将跟在它身后奔进。大厅门外,串糖葫芦似的七位将军的尸身还挂在架子上,那疯马一头撞翻架子,边跑边骂街,几个人来拉它,被它扭脸甩开,直着嗓子又蹿回架子上,踢踢踏踏在无头将军尸身上蹦了几下,直踩得尸身肠破肚流。
雪照来到门口,一眼望去,脸色便沉了下来。
而天青蓬发之下的脸色早已青到底,无它,此马乃是他的宝宝!
兵将们冷汗直流,忙群起攻之,那大马被人围堵,也十分机智,原地狗似的转了个圈,它身上挂着七八个油布包裹,被甩的飞起,抛滚在地,露出意外的内容——正是七颗血淋淋的脑袋。
天青捂住了脸。
四下里传来惊声哄叫,众人忙抢起包裹。宝宝则趁乱在人群中胡拱,又蹦又跳。
天青跟着人群轰它,一片人仰马不翻中,伸手在胸前摸了些什么,然后一巴掌狠拍在马屁股上,宝宝朝天嗷的一声,撒丫子跑了。
雪照气的一掌拍在栏杆上,不发一言。
王金虎抱着人头,哭喊:“凶手必定还在城里!请殿下为将军们报仇!”
雪照皱眉向属下道:“全城戒严,继续搜查!”
天青心里立刻哭爹喊娘,宝宝!我日你妈的宝宝!
同时,郭爷正在角落自言自语,“这是哪儿来的马,怎么这样眼熟?”
第4章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天青到此地步,已一片淡然,他面无表情的跟着雪照回了厅里。
半夜接连出事,雪照拍了拍面颊,极力抹去疲惫之色,他点了几个人,令其追踪那马的去向,济麟和郭爷等人领命而去。
室内一下安静了大半,除了盈盈烛火便是远处侍立的侍从。
雪照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天青身旁,掬起一捧清水,浇在面上。
清水淅淅沥沥的流下,他微微睁开眼睑,对上一双执盆的手。
因用力而青筋微凹,骨骼细长分明,正是一双漂亮的手。
他在水流中愣了愣,不禁顺着那手向上看去,是一双掩在旧衣下的手臂,再向上,是薄厚相宜,骨肉均亭的肩头。莫名的顺眼。
他欲要再向上看,忽而济麟去而复返,这次带来一个更爆炸的消息,“钟天青找到了!”他激动地话都说不清楚,“在城门一里处,属下们已将他制服!”
雪照豁然抬头,凝眉道:“当真?”
不待济小将军回答,他已抢先冲了出去。
端着洗脸水的某人一脸茫然。
深夜,城门一里处,火把叠着火把,人群压着人群,雪照一身白衣,一骑白马,破开层层守卫的兵将,出现在围剿阵前。
只见层层叠叠的兵将将一处围得水泄不通,中有一人,双手各被设过术法的精铁链子缠绕,正咬牙与链子那头对峙。
天青混乱中跟来,一见之下吸了口凉气。这被铁链抽成猪头的怂人,正是他的大副铁头儿!
铁头儿被抽的皮开肉绽蓬头乱发,盘腿坐在地上,一双圆眼阴鸷的扫过来人的面容。在对上天青时微不可查的闪了一闪。
天青也忙从蓬头乱发里给他回了个眼色。
雪照吸了口气,又长长叹出,幽幽地道:“这不是钟天青。”
济小将军本以为立下大功,立刻跪地,“属下该死,可他自称是那逆贼。”
雪照笑笑,“是吗?”
那铁头儿察言观色这才得知,原来自己青头儿与眼前这雪照殿下竟是旧识,缘何青头儿从来没提过?
但这全然不影响他的嚣张气焰,“是,我乃青头儿帐下第一大副,人叫我铁头儿。”
雪照笑的很温和,“你为何冒充他?”
铁头儿眼都不眨,“你们一听他的名字,就吓得要尿裤子,我逗逗你们而已。”
雪照笑道,“这样说,那人根本没来。”
铁头儿嘴犀利的狠,“他若来了,恐怕连你也不能好端端站在这。”
雪照微笑,“是么,多年未见,看来他是长进了,我倒愈发盼着见他。”
他环顾左右,“看来不必再搜索了,让人撤了城禁,诸位同袍也辛苦了。”
就这样撤了?
变故来得太快,天青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雪照回身欲撤,慢慢行至他身边,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雪照含笑道:“老朋友,好久不见。”
天青“嗡”的一声,浑身都炸了。
毫无防备的被他擒住,身体贴着身体,气息缠着气息,他从脚底到头顶一阵阵发麻,满面镇定,“好久不见,殿下演技见长。”
雪照微微笑着,“不如老友演技好,演了一天可累?不如和我回去喝茶?”
天青拧了拧手腕,不能撼动分毫,“我能不去么?”
雪照依然笑着,“不能。”
对面人看着温文尔雅,然气力奇大无比,手腕疼的欲碎,估计一会儿便要留下淤痕,天青乖巧又温顺,“好吧。”
将军府地牢最幽深处乃是一个单间,历来只囚禁最穷凶极恶的犯人,从未有人活着走出此囚室。
这里没有窗,只有两只火把,火把下乃是两条经过加工的铁链,天青双手被各绑一边,拉与肩齐。
他已服用了丹药,脸上的红斑退去,恢复了本来面目。他的长相,怎么说呢,若放在穿越前的相亲场上,乃是丈母娘最爱的那一款,不娘不gay,俊朗端正,妥妥的直男风,然而直男的不俗气,五官轮廓还带着些少年气质。
他不需华服美冠装饰,也不需妖情冶态衬托,眉眼中有一种自然的,显而易见的英俊,而他也不珍惜这份天资,天天破衣烂衫,竟然将这份英俊和粗糙打扮奇妙的融为一体。
此刻,他的眉眼藏匿在蓬发中,反正左右无人,无力的靠在被迫拉直的胳膊上,思索人生。
啧,真他娘的倒霉。
眼下,只有两种结果,雪照弄死他——这是大概率。雪照现在弄不死他,他以后弄死雪照——这是小概率。
他含笑,无所谓的摇了摇头。
铁门作响,一袭白衣从石阶上缓步走下。
地牢阴沉湿润,天青盘腿坐在蓄着水迹的地面上,而来人,坐在他对面的唯一一张高椅上。
灯火昏暗,天青笑了笑,对雪照道:“把我在这关了一个时辰了,商量好怎么对付我了么?”
雪照敲了敲椅子扶手,笑容毫无破绽,“你是子章眼前第一得意的人,自然是要好好利用。”
天青立刻道:“你想用我逼迫子章殿下?”
雪照道:“不能么?”
天青深吸口气,“那我就放心了,你们也放心吧——他不会受你们胁迫的。”
雪照挑眉,忍不住微笑,“哦?”
天青面无表情,“你是他叔叔,你该知道,子章殿下这辈子心心念念就一件事——把本该属于他的天位夺回来,其他的人和事,都要靠边站。”
雪照凝眉,“父皇传位于我们三人,却也未言明,谁的儿子是第四继承人,他是不是过于偏执了呢。”
天青耸耸肩,“反正不管他与他堂弟谁继承天位,另一个人总会不服,除非你生个儿子喽……”
雪照看着他,笑了笑。
天青咽了口口水——他不禁有些尴尬。
他立刻换了话题,“说吧,我的处置结果是什么?”
雪照温柔的笑笑,“我们右将军被叛军所俘,自然是押你做人质,去和子章讲条件,以一换一。”
天青道:“若他不同意呢。”
雪照笑道:“那你怕会当场被诛。”
天青点点头,“若他同意呢?”
雪照笑道:“那你二人各自归营,两边继续开战,三个月后,你依然会被诛。”
天青听了点点头,倏忽轻笑出声。
雪照望着他,“你笑什么?”
天青抬起头,在一团破布蓬发的暗影中里轻笑着叹息道:“想到大限将至,倍觉轻松。”
雪照的手指停住,“你跟小时候一样古怪。”并不是那种讥讽的口气,是一种轻缓的宽容。
暗影的轮廓歪了歪脑袋,天青的声音传出来,“怎么念起小时候?可别下不了手啊!”
雪照笑笑,“你多虑了,要我不杀你,除非争渡河干,云泽山塌。”
天青含笑,“那就好——那个什么,临死前,求你帮个忙。”
雪照遥遥俯视他,“请讲。”
天青笑,“别紧张,你走近些。”
雪照看着他笑了笑,毫无压力的缓缓起身,停在他面前两尺处。
天青本是跪坐在地面上,他从一团阴影中抬起头,灯火从他脸颊一闪而过,他仰视着居高临下的人,笑了笑,很坦荡的问,“手疼……能帮我松松铁链么。”
他本以为眼前温柔而坚定的宿敌,会礼貌而无情的拒绝他,未曾想眼前人似是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竟俯下身,双手攀上他右手的铁链,为他轻轻松了松铁链。
阴暗的牢房里,响起沉重铁链的拖拽声。
天青眨了眨眼。
这一刻,二人离得极近,近得能闻到那人身上泉水的清味。他躲开脸,右手被刚刚撂狠话的人轻拿轻放着,落到半空中。
手臂的酸疼略缓解——那人将他手放到半空。
天青在背光处,不禁短促的一笑。
雪照皱眉,还未来得及问他笑什么。阴暗的地牢从屋梁到石壁门窗猛然震动,地面像水面浮舟一般摇晃,铁打的火把台被断墙挤压,带着火炬整根向他二人砸下,雪照一手挡住,同时快刀斩乱麻,解开天青的束缚,二人飞身离开。
方才跟随他的济麟和王金虎等人,此刻正汇集在地牢门口,济麟见他出来几乎哭着哭腔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