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旁的人问:“这么晚了,你不回营房休息么?”
天青黑黝黝的眼眸望着前方,“不想回去。”
师映光没问为什么,也靠着岩壁,望着前方。虫鸣声吵闹儿幽寂。
天青独个儿抱着膝盖发了一会儿呆,用脚踩灭微弱的火苗,“走了。”
他站起身,师映光也站了起来。
天青皱起眉头,师映光立刻笑道:“我早困了。”
天青略一思索,觉出些不好意思,却张不开嘴道谢,只低头率先快走。
一时到了山脚下,师映光向他拱手,道:“我就到这里了,改日有缘再见。”
言毕,飘然转身而去。
天青这才想起,师映光也是参营人,夜里亦要回营房,只是……天青目送他走出很远,师映光并没去营房汇聚处,而是走向溪流上游,那里有几处灯火闪烁,似是独立营房。
远处的人影淹没在黑夜里,天青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走回营房。
营房约有十几个,顺着小溪纵向排布,房中俱是大通铺,里面宽阔无比,吵闹无比,一房中约能容下百余人。房中聊天吹牛,斗牌玩乐,擦剑磨刀者应有尽有。早先追他的济大强及其追随者亦在此房中。天青的铺位在进门处,他进来时,房内灯火昏暗,各人各有事做,只有他铺位旁的师三哥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天青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跳到自己铺位上,慢慢地躺下去。
一瞬之后,他猛地坐起。
枕头上有异样的香味,淡而迷离。
天青冷冷的看着枕头,伸手一摸,果然摸到数个手指盖大小的硬物——欲仙果,如手指盖大小,香气诡异,闻之春情泛滥,身软筋松,如不纾解,则伤毁五脏,身受重创。
他面无表情,抡起枕头扔出窗外。房内人毫无反应,一切照旧。天青也未吭声,没了枕头,枕着双手躺在硬通铺上,睁着双眼,看窗外的冷月。
房中人有人陆续睡去,亦有人陆续醒来,他熬鹰似的,直守到月落天明,缓缓和众人一起起身。
开营几日,异兽在山林出没的频率明显增强,他和往日一般在人群前领头疾驰,搭弓射箭,抢夺先机。隐约闻得有人小声道:“听闻子章殿下今日奉命巡视,怎还不见来?”另一人道:“巡视官只能巡视,不能妨碍参营人行动,说不定他在哪处默默观察呢。”
天青搭弓的脊背倏忽紧绷,双目紧紧盯着箭头指向之处,“咻”地一声,一箭拦住向前奔驰的参营人,转身向前快跑,脚步如飞。
树丛外传来清脆而遥远的马铃声,营地中只有巡视官的座驾才可带铃。
天青目不斜视,脚不沾地掠过无数树丛。
正疾驰如飞时,右脚脚面忽而被什么东西绊住,他心里一颤,“呃”的一声狠摔在地。
下颌,手心,手肘,膝盖等处火辣辣的刺痛,他立刻撑身想要站起,下一刻,四肢与身躯却猛的被缠住,吊了起来。
在空中慢悠悠的转了半圈,他低头一望,济大强及其手下从树丛里探出脑袋,嬉笑着道:“你不是跑得很快嘛,你不是挺爱拔尖嘛,怎么不逞能耐了?”
天青紧闭双唇,余光向远处一瞟。
底下人道:“怎么不吭声?昨晚上送你些小东西,你不喜欢吗?不喜欢就扔了?啧啧,不过哥们大度,不跟你计较。”他朝身后道:“将他放下,哥还要送他小礼物呢!”
天青被扔到地上,济大强摇身一变,竟拿出一花盆,里面是满满的泥土,又湿又黏。这花盆被绑在天青怀中,其余人绑好后,远远站着,笑嘻嘻的望着他。
天青看着怀里毫无异样的花盆,再瞧一瞧这些笑的别有深意的人,心里有些打鼓。
他喉咙微动,咽下口水,凝眉细看那花盆,却见泥土下起伏,下面似是有什么东西蠕动……不一会儿,一个光滑湿润的小东西从泥土中钻出头来——正是一条细瘦的小蛇。
天青喉咙猛的堵住,从头顶到脊背的毛发全数炸起。他茫然地抬起头,在起哄和嘲笑中,捕捉到一丝马铃声远去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片刻后,干涩的闭上。
小蛇露头后,泥土不但没有安静,反而微型地震一般,频繁踊跃的起伏起来。
天青使劲向后仰头,恨不得贴着身后的树根,然花盆被绑在怀中,他一动,也随着向后仰倒,花盆里的东西也跟着……
天青深吸一口凉气,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听一男声道:“贵人在营中,你们也敢这样消遣人,也不怕被瞧见!”
济大强向来人道:“放心吧,师三哥,巡视官刚就在不远处,屁都没放一个便走了。”
先前的男声不满:“呵,我说的是巡视官么?你们这帮小崽子!”
第8章
那济大强静了片刻,“开营三四日了,尽是风言风语传那人在,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他皱眉,“他若在,凭他的本事,早该摘得鹿角,缘何至今还未有人夺得鹿角?再者,他架子那样大,怎么这次连个随侍也未见着?”
先前那人冷笑一声,“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刀风一闪而过。天青只觉身上一松,猛的将怀中物一扔爬起。
师三哥没看他,向远处的济大强等人道:“还不快走?”济大强等人敢怒不敢言,愤愤走了。
师三哥回头,看了眼浑身泥土的天青,“你小子倒是不怕死,听说过枪打出头鸟么?”
天青拍拍手肘的泥土,不说话。
师三哥道:“你看济大强,他们要么出身世家,要么拉帮结伙,互相都有照应,你一个人势单力薄,没有一点靠山,连个同伴也没有……”他叹了口气,“数年来,天禄营像你这般的少年有许多,折在这里的也有不少。我奉劝你一句,量力而行。”
天青囫囵着点了个头,捡起落在地上的剑,低头向前小跑而去。
被甩在身后的师三哥,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天青如被痛打过后跳的更欢的狗一般,转过古树,掠过树梢,飞过草丛,越过其他少年,再次抢到所有少年前头。
四天了,第一只鹿角花落谁手,也该决出结果。
丛林尽头挂着一只两尺来长的黄褐色鹿角,最先赶到的济大强与另一身着华服的男子厮杀。
天青抹了一把脸,纹丝不动的隐匿在草丛间。
济大强和那人一起滚落在地时,他纵身一跃,向高空扑去,鹿角触手可及,就在一尺远外,他眼中的光芒闪烁,下一刻,却措手不及——一只手斜刺里摘得鹿角。
他睁大眼望着与自己错身而过的人。
师映光落地,把手里的鹿角像玩具般掂了掂,笑了笑,“承让!”
天青死死盯着他的手,一颗心雀跃的升上高空,又忽然落入泥中,他调动脸上肌肉,挂上一个大度得体毫不在乎的微笑。
林中一时安静,师映光看着他,问:“你想要?”
天青回过神,立刻摇头,“技不如人,我再去找下一个便是。”
师映光看着他,嘴角翘起,“不必,我方才乘人不备,并不光明磊落,这个本该是你的。”
他走到天青面前,将鹿角塞到他怀中,天青不得不虚接,“不行……你抢得就是你的……”
师映光笑笑,“小玩意儿而已。”
小玩意儿……
天青虚握鹿角的手慢慢抓紧,像握着发烫的宝物。他深喘一口气,接过东西,揽进怀里。微微低着头,小声道:“多谢。”转身快走。
然而,未走两步,一人横冲过来,一把将他手里东西抢走。
济大强擎着鹿角,身后围着四五个少年,朝天青冷笑一声,“何必你推我让,济爷替你们收下了。”
方才和他争斗的另一人也未曾离去,带着数人站在远处,虎视眈眈望向这边。
天青手中空空如也,顿在半空,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他身后的师映光缓步走来,朗声道:“我方才将鹿角赠与这位小友,阁下这般太过失礼。”
济大强盯着师映光从头看到脚,着实不认得,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师映光很平静,对天青微笑道,“别人拿了你的东西,你去取回来便是,呆在这里做什么?”
天青,看着前方的济大强和他身后的另一波人,捏紧拳头,双脚却凝滞不前。
师映光走到他身旁,笑意已淡,冷静的望着他的双目,“去拿回来。”他拍拍他的肩,微侧脸颊,轻声道:“有我呢。”
温和的话语似乎有奇异的力量,天青本就鼓噪的心,莫名的砰砰乱跳,血冲大脑,从头顶到指尖一阵酥麻,他忽然起步向济大强等扑去。
济大强自有准备,天青攻上几招便左支右绌,济大强看准时机,从背后向他脑袋击去,准备让他脑袋开花。手刚抬过头顶,忽闻风声袭来,他手腕剧痛,一片树叶嵌入血肉中,当即惨叫着蜷成一团。
师映光收回了手。
天青见状,底气大涨,下手愈狠。身后树叶破空声接连不断,片刻后,济大强连带身后那拨人连滚带爬逃走。
空地只余他二人,林空人静,天青回头,师映光朝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天青望着他的身影,脑袋一热,拔足追上,拦在他面前,将鹿角猛地塞进他怀中。
天青喘息着,直直地问,“我可不可以跟着你?”
师映光含笑望着他,微微歪头,“什么意思?”
天青道:“就是……我追随你,你罩着我……”
世间不平事很多,师映光自认出手看机缘与心情,但他最怕麻烦,除非必要,一般不揽事端。面对这般纠缠和要求,他经验丰富,并不直接回答,微笑道:“你已有鹿角,我帮不了你什么。”
天青急道:“我和那帮人住同一营房,他们人多势众,我怕我夜里根本护不住……”
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脸上泛起藏也藏不住的羞惭——别人将鹿角送与他,他却得寸进尺,想要赖上人家。
对面的师映光仍旧是十分好脾气的模样,“可我夜里也无法护住你。”
天青急道:“为何?你不是独宿一间么”
师映光只笑道:“不方便。”
天青彻底顾不得脸面,一味追问,“有何不方便?”
师映光并没看他,用“不放香菜多放辣”一般再正常不过的口吻,笑道:“我自来爱男子,夜里留你在房中,自是不便。”
天青怔住,张张嘴却无话可说,顿了一刻,他连最后一点脸面也丢开,“我……我不碍事的,你夜里当我不存在就好,我……我可以像济大强那帮小弟一样侍奉你,帮你探路,帮你打猎……”
师映光认真打量他,含笑叹气:“我不需人探路,更不用人打猎。”他一点也不觉害羞,肮脏,淫秽,仿佛人生天地便该食五谷,小树长大便该抽条,“我要在此营三个余月,夜里自不会房中空虚,除了房中事需人侍奉,其它皆能自行料理。”
这一番话,若带一丝丝暧昧语气或目光,则生出暗示意味,但他望着天青,十成十地澄澈坦荡,着实无邪。
天青两世都是未经人事的直男少年,被这一番直接大胆的话噎得一句话说不出,他顿在当地,想来想去,无计可施。
师映光执起他的手,欲将鹿角还他。那手却缩了回去,天青道:“不必,这本就是你的,你给我,我没本事也护不住,反之,若我有本事,不用人送,也能挣得。”他摇了摇手,肌肤泛着光泽,眼眸湿润漆黑,像一条被雨水打湿毛发的小狗。
他转过身,独自下山去了。
雪照拿着鹿角,目送他远去,独站一阵,亦离去。
下山的路上,天是一片灰蒙蒙的阴沉,还未完全走出林子,已落下丝丝细雨。许多少年护着头脸从林中奔出,向营房跑去,天青慢悠悠走了半晌,也拖着脚步跑了两步。
大半人跑回营房避雨,天青进来时,房中熙熙攘攘,脱衣的,拍水的,叫唤的,热闹极了,济大强等人也在房中,避无可避。
他不将正眼瞧任何人,躺倒自己床铺处,昨夜一夜未眠,上下眼皮黏住一般。他心道:“我只休憩一会儿,绝不睡着。”
上下眼帘一合上,便如同拉黑天幕,他瞬间昏厥过去。
仿若在漆黑深夜见了一缕光线,他扒开那光线,竟倏忽来到一个明亮,杂乱的地方。雪白的墙面,随意丢了一地的书刊,电脑,玩具模型,甚至还有擦脸毛巾。
天青茫然的望着此处,这正是他穿越前的家。
忽而,一个尖锐刺耳的妇女在他门外谩骂,“做好饭也不吃!真是活祖宗!你就死在屋里算了!一辈子玩电脑,看小说!不要出来!我真是倒了霉,生出你这么个废物儿子!那个老畜生欺负我一辈子,儿子又是个软蛋,我这辈子能指望谁?!”她嘶哑浑浊地呜呜哭泣起来,“我谁也指望不上!谁也指望不上啊!”
天青张张嘴,发觉嗓子如被胶水浇铸,黏着的发不出声,他明明站在大理石地面上,却如同深陷湿软粘稠的沼泽地,想拔脚却陷得更深,摇晃着,力不从心。
焦虑像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从底部交缠攀升,慢慢紧攥心脏,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法呼吸。
下一瞬,场景变换,白墙和大理石变作昏暗土房。
他本世的母亲穿着脏布裙,扛着铁锹,拖着年轻却佝偻的身子进了家门,嘴里骂骂咧咧怨天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