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乐呵呵地道:“这倒是,且他人虽隐逸,却做尽好事!就说咱们眼前这条大道,几十年来都是泥泞小土路,还是雪照殿下十七岁那年,出钱出力使人修的。从此后,南北行人少受多少罪!”
天青喝着泡饭,从竹帘缝隙往外觑,只见外厅正中,那些先头要肉的大汉虽不说话,却相互使了个眼色。
大汉们身后的闲人还在和小二唠嗑,“还有那年,咱们这闹旱灾,地里一丝收成也没有,人们病倒在路上,也是雪照殿下纡尊降贵亲来这里,一点不嫌咱们腌脏,就在路边为人把脉问诊,我当时有幸在边上瞅了一眼,真是又温柔又尊贵,一点架子不端。”
小二聊得不困了,兴奋地道:“我也想见殿下!可恨我没那个福分,听我娘说,当时孩子们饿得跟黄鼠狼似的,一群一群围着他要吃的,雪照殿下抱着小孩儿,还给他们分发食物,笑的好看极了!又和气又有耐心!天底下怎有这么好的人呢!”
闲人笑道:“殿下若有了孩子,该是个多好的爹。”
小二却皱了眉,“可是,殿下今年已二十有余,却从没听过他有后嗣呀?”
闲人也不解,“这话倒是,连属意哪家闺秀都没听过……”
“小二,我们的饭菜好了没有!”外厅正中,那为首的中年大汉忽然打断他们。
小二不敢再闲话,立刻跑进后厨催促。
话声一顿,外面安静了不少,天青竖着耳朵,听外面大汉问那中年男子,“这次采办的东西金贵又齐全,上面看了必会满意。”
那中年男子嗤笑一声,低声道:“想什么呢,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告诉你吧,差的远着呢!”
先前那人问,“还差什么?”
中年男子笑了一笑,却不答言。他们快速吃完饭,准备上路。
天青若有所思,看了铁头儿一眼,铁头儿也面无表情的瞅了他一眼,两人心意相通。
天青起身,带头向外低头猛走,一不小心与那群大汉撞了个满怀。
天青抬起头,满面惶恐不安,连连作揖,向后退了几步,“小人该死,无意冲撞大爷。
”
中年男人皱眉瞅了他一眼,显然十分不悦,却也没多说什么,干苍蝇似的挥挥手。
天青和铁头儿一边作揖一面慢慢转身,然而刚转过身,天青手腕一转,悄悄现出手心里一块进城令牌给铁头儿看。
两人四目相对,忙去牵马。
——“慢着!”那中年男子在身后急忙叫住他,并奔跑过来。
天青与铁头齐齐顿住,衣衫下几丝微动,他眼眸中闪过冷冷的杀意。
那中年男子的一只胖手“啪”拍在他肩膀,将天青翻转过来,继而对上天青那张满是红斑的脸,他“啧”了一声,微微皱眉。紧接着,又将天青翻转过身。
天青莫名其妙,留下背影给身后人品鉴。
他听到身后中年人喃喃道:“不错,不错……”
然后,那中年男子满面笑容,十分热络,“小兄弟是哪里人,这是要去何处?”
天青将肩上衣服向上扯了扯,怯懦地向他道:“小人争渡河边人,天下不太平,怕南边打过来,正往北去咧。”
那中年男子拍拍他的肩,“可有父母家人?这是你兄弟?”
天青心思电转,看了铁头儿一眼,“不是,是小人街坊,只是路上搭个伴咧。”
这就好说了,那中年的人半搂压住他,热情而不容置疑地吩咐,“我看你一表人才,去什么北方,跟着咱们当兵多好,好男儿需当从戎!”
天青颤颤巍巍,“原来是官爷,只是小人胆小,可不敢从军。”
那中年人抓到宝似的不肯放手,“那就干杂活,伺候伺候将军们,哎呀……我保管你发财。”
天青瑟缩着还要说什么,中年人几句话打发了铁头儿,强行将他搂走,他只得牵上马,被一群大汉又推又挤的带上路。
天青的马儿名叫宝宝,脾气贼大,最不能见主子被推拉,它呜的一声儿要尥蹶子。天青立刻抱住它,在它耳边含笑轻声道:“宝宝不生气,不生气,哥哥跟他们玩呢!”
路上闲话起来,那中年男子交代,原来他们是驻扎在山阴城的官兵,也是云光军的先遣部队,这次出来主要是为军中贵人们采办些日常物品。
而云光军——雪照殿下所带领的大部队,最迟明日,最早今夜,便要到了。
天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中砰砰跳了起来。
到山阴城时,正是黄昏,只见漫天红光下,现出一座恢弘古城的身影。城楼恢弘大气,上面数个严阵以待的小兵,显然是老熟人,一见他们,不待吩咐便开了城门。
小兵们跟在中年男子身后乱转,“郭爷,今儿满载而归吧,怎么还带回个生人?”
中年男子——郭爷不肯多说,“快干你的活去,少打听事!”
待进城,天青抬头,见道路平坦宽阔,路面商铺成排,路上老少行人悠然行走,难得的太平景象。
他小媳妇似的跟在郭爷身后,一路往前到了城中中心的演武场,宽阔敞亮,能容纳数千人,演武场前是一座古朴院落,正是城中守城将军的居所,也是此行的目的地。
郭爷进了将军府,高声大喊,“快将东西归置好了!尤其是殿下处,一定要弄精细些——”
府里另一管高阶将领走来,瞧了天青一眼,与郭爷嘀嘀咕咕,“……他脸上这红斑,能行么……”
“……我伺候贵人多少年,我有数,这次必定行……”
天青好奇极了。
郭爷将他安置在角落,他便随手扯了个小兵闲聊起来,“兄弟,咱们云光军都有哪些贵人?”
小兵昂起下巴,十分得意,“云光军是雪照殿下直属,多少王孙公子来投,比正统天禄军丝毫不差,贵人多着呢!”他掰着指头,“有左将军王云起,还有济老将军家的外孙,济麟小将军……”
天青听他一个个数着,摸了摸下巴,听郭爷那意思是要他干贴身奴仆活儿,却不知是哪个?若他能摸进贵人圈中……
忽然,街上响起异动,一守城小兵狂风一样奔来,跑到将军大门处,嘶声高喊:“雪照殿下到了!雪照殿下到了!!雪照殿下到了!!!”
郭爷惊得将手里的茶碗几乎打翻,和众人稀里哗啦齐齐向前跑去。说闲话的小兵一溜烟也跑了,天青一头雾水,也跟着往大门处去。
街上闲人慌乱地四下奔跑,然而只消一刻,便恢复寂静。有人被轰进房内,更多人睁大双目躲在路边。
城中到城门隔着数条街,几里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依然穿过寂静长街,传了过来。
远处蜿蜒细长的街道现出身着银甲的将士,泛着日光,鱼鳞似的,庄肃地向此处行进,长街看不到头。
天青正扭着脖子向远处看,郭爷忽然钻了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木盆并软巾,兴奋地道:“让你干个好活儿——一会儿贵人们来了,你上前伺候!”
天青接过物什,“没问题!可是我伺候哪位贵人!”
郭爷笑的十分暧昧,“雪照殿下。”
天青看着他,调动舌头,“你说谁?”
郭爷拍拍他肩膀,“高兴坏了吧,别紧张,小心殷勤些!”
他走了,留下天青独个站在人群中,捧着盆巾不言不语。
他摸了摸脸上掩盖五官的红斑,遮面的蓬发,心中略感安慰。
不多时,演武场上迎来肃穆沉重的众多脚步声,天青偷眼看,从演武场到八方街道皆列满天家兵将,人数上万,无一丝杂音。
万众屏息。
有单调的脚步声从大门一旁的廊厅尽头传来,极轻地,极轻地,像是踩在天青心上。
一个黑发如漆,着白狐大裘的身影,停在大门最前排,站稳,转身,面对数万安静仰望他的军民。
那个背影道:“诸位将士,诸位父老,我乃先天君幼子,师雪照……”
天青从缝隙里望着那个身影,一时听不清他讲什么,耳鸣似的。
他心中暗道,“好久不见,老友。”
直到那身影语毕,演武场上忽然爆破出一声:“诛叛军!杀逆贼!”
“杀钟天青!杀师子章!”
声如海啸。
第3章
雪照殿下在大门处向众军民宣讲后,被人群簇拥着往大厅去,天青也被人流卷着走。
恰逢一小兵进来拉他:“小子,你的马在马厩里到处拱,把别的马全赶到院子里,你快去管管,不然给你杀了吃肉。”
天青还未说话,中年人赶来骂道:“你们一帮人还治不住一匹马?拿上棍子,不听话便打!卸了他的马鞍,狠狠地抽!”他拉住天青的手,“你别乱走,快去殿前伺候。”
天青看了郭爷一眼,不对劲啊,他才入伙半天,这人就上赶着让自己殿前伺候,还这样殷切,啧……
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既然能得机会进殿,他还是去了。
大殿中,一个身着暗红武将服的青年,正歪身向身着雪白狐裘的男子低语。
狐裘男子不见喜怒,抽开狐裘带子,暗红武服青年立刻从后接住,小心的替他折起。
狐裘男子——大名鼎鼎的雪照殿下,随意在首座坐下,狐裘下是常见的蜂腰窄衣,雪白里闪着精致的银线光泽,干净利落。他黑发整齐的梳在发顶,眉目稳定温和,下颌与嘴唇处十分清淡秀气。五官单看并不十分惊艳,单单组合在他那张脸上,便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好看。
——他从来是温柔好看的,只是这些年的军旅生活,令他身上多了杀伐决断与沉稳的气度。
雪照半低着头,不疾不徐的解着护腕。
跟着他进来一群武官将领,个个身形雄伟,飞鬓乱髯,静悄悄的站了一屋子,没一个敢坐。
雪照将护腕丢给侍从,抬起眼,不禁一笑,“怎么都站着?坐下吧。”
他略一抬手,房中一群老爷儿们稀里哗啦齐齐坐下。
红衣武服青年招天青近前,天青挪着脚步走来,走到雪照身前一臂处,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山泉水般的清味。他端着木盆,雪照伸臂在里面净手,两人相隔寸许。
红衣武服的青年忙拿了天青身上的软巾,亲自递给雪照擦拭。
天青就这样与雪照一触即分。
其余众多安座的武官将领开口,“殿下一路辛苦,听说右将军被狗贼钟天青所伤?”
雪照身侧一五十余岁的左将军王云起道:“当时我在金城,未与殿下一处,他没在我身上占了便宜,只是更早前右将军被他所擒,现在也不知死活。”
武官们道:“若说要除叛军,那逆贼子章不算什么,只他手下这钟天青是个棘手的,在场谁与他交过手?”
有人想了想,“他似乎与殿下是同届天禄营出身?”
众将领的目光纷纷落到雪照身上。
雪照随意笑了笑,“天禄营只有短短三个月,我们并非十分熟稔。”
“但……”雪照扬起下颌思索,“他确实……”他似是找不到合适的体面词,“……确实大胆敢做。”
听到这样轻飘飘的几个字,天青想起陈年旧事,面色早挂不住,幸有蓬发遮挡。
雪照挥手,一方军用沙盘被他随手吸来,他在沙盘旁慢行,一边思索一边道,“这个人的行径,我已听闻不少,侵占南境,杀云城将军,杀济老将军一家,简直十恶不赦,罪不可恕。”他的手越过争渡河,直指南境,在叛军所在之处轻轻点了点,“我离京前,曾向天君承诺,此次必要带这逆贼与他主子的头颅回去。”
天青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暗忖:“好巧,我也是。”
然后,他眼睁睁看雪照轻轻一挥手将沙盘送到众将军眼前。“左将军听令,明日你带城中六位将军从此处渡河,向南境出发。”
啧,术法纯熟,似乎比他强一些些。他的任务可能有些难办。
会议暂散,天青酸溜溜的退了出来,还未走到后院,见拐角处红衣一闪,方才殿里那武服青年的声音道:“你怎么搞的,脸上一块红斑的人,你也弄来?”
郭爷的声音道:“济小将军,您别看他货色不好,也许就对了殿下的口味呢,我都跟了殿下四五年了,我敢打包票!”
天青不知不觉顿住脚步。
咦,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在说我么?
只听济小将军略带不悦的道:“那好,只是你教他规矩了吗?他可愿意?”
郭爷道:“一会便告予他,您放心,普天之下,不论男女,哪怕是个正常男人,让他伺候殿下,怕也没有不愿意的!我今晚上便让他洗干净,乖乖巧巧的去床上等着殿下。”
天青呼吸一窒。
这是……?
原来他被招来,是要这样“伺候”那人!
天青心中一团乱麻,第一个冲出脑海的念头是,绝不能!他绝不能去“伺候”那人,否则……他必被识破!
他心慌意乱退走,怎么办!今晚来临前他必须得逃!那人的脑袋他也无法摘下!回到军营又无法交代!
忽然前方一行七人从身旁走过,带头的左将军道:“你们六位回去好好休息,咱们明早向殿下告辞。”
天青焦头烂额与那几人擦肩而过,须臾之后,他抬起头,顿住脚步。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深。
他牵着宝宝,宝宝身上悬挂七个圆滚滚的油布包裹,一人一马静悄悄溜出小院门,拐弯时,一头碰上刚要进门的郭爷,郭爷一见他喜不自胜,“我找了你半个时辰!你去了哪里,快快快,殿下要用晚饭,你快去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