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郊外, 再往前二三里路便可进入柳县了, 此处也渐渐的多了很多人烟的痕迹, 和来来往往进城出城之人。
玉穗给季默披上氅衣挡风, 一边不解地问:“爷, 究竟你为什么要来这柳县,还这么匆匆忙忙的,明明再过些日子就开府试了,理应在家安心读书才是。”
而且……
玉穗余光瞄了正在活动筋骨的来顺。
此人是外府的管家, 平时打点一些府外的事务,深得黎奶奶信任, 在下人中也是颇有地位的,早不必做杂活了。但这次季默出门却亲点了他做车把式,让玉穗深觉奇怪。
柳县以“柳”得名,是因城里城外皆载满柳树。正值春夏之交,新翠的枝条挂满树梢, 在风中轻柔起舞。
道路的右边是一条平平无奇的河流,一株粗壮的柳树像某人斜着身子将头探到河面上一样, 一半的树干横在水上, 满树的枝条都垂落在水中。
季默的视线盯着那里看了一会, 倒不是这株柳树有什么奇特的。而是树边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他,长身玉立的身影叫人赏心悦目。然而他穿着白色的僧袍,后脑勺光溜溜的,显然是一名僧人。
在大梁朝,和尚、道士是可以免除赋税和徭役的,因此都是吃香的职业。但同时必须参加正规考试,通过后由官府颁发度牒,登记入册。不是自己说自己是出家人,就是出家人的。没有度牒的顶多只能算“行者”,约等于寺庙的临时工,也不需要剃度。这个人既然头发都剃了,那必然是真和尚了。
季默从前没有和僧道之流打过交道,勉强算有一点间接接触的,就是幼年时断言他活不到而立的那个游方和尚。对那和尚的模样,季默已没什么印象了。
眼前这名白袍僧人背影挺拔、身材修健,必定是个年轻人。季默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哪知那僧人感觉很敏锐,回头笔直向他望了过来。
季默有点吃惊,但他没有立刻慌里慌张地转开视线,而是趁这个时机打量了对方。
僧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端正,眼神清明平和,神态怡然而庄严,让人一见就禁不住生出好感。
在季默打量别人的时候,他察觉到对方也在注视着他,但那种纯粹的目光不会令人觉得讨厌,反倒是自己一开始的举动就有些无礼。
季默对僧人微微颔首,也不知是向他打招呼,还是表示歉意。
柳絮在风中纷纷扬扬,白色的绒毛沾到他的鼻子上,季默打了个喷嚏,说道:“走吧。”
车轮咕嘟咕嘟地重新转动。他们要在天黑之前找到投宿的客栈。
“掌柜的,来间上房。”玉穗说着看了下来顺。
“玉穗姑娘,小的在通铺凑合一晚就成。”来顺在旁边很有眼色地道。
玉穗点头:“掌柜,房间要务必整洁干净。”
“姑娘请放心,我这儿每天都有伙计打扫的,每位客人走后被褥都是换的。”
“被褥我们自己带了,你等会送些精致的小菜上来。”
……
耳旁不断传来玉穗和掌柜的谈话,季默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仍然记挂着刚入柳县时经过马家看到的场景。
白色的灯笼、白色的孝幔,隐隐透出围墙的哭泣声、木鱼声和含糊不清的诵经声,交织成一张令人不快的网。
只稍微停留了一会,向邻里询问过后,季默一行人很快就从那里离开了,然后住进这一家离马家最近的客栈。
去世的是马姑娘的娘亲,她原本就病体缠身,因着马姑娘的事生生被气到了,一口气没撅过来就去了,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据闻马姑娘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晕过去。
季默面色发沉,得知此事后便一直默然不语。
对季默的心情多少有些理解的来顺,偶有偷偷观察他的表情,尽量让自己减低存在感,不要去触霉头。
安排好住店的事,店小二在前头领路,把他们带到二楼的房间。季默把闲杂人等打发走,将玉穗叫到身边吩咐。
玉穗听罢事情原委,极为惊讶地挑起了眉毛。等这一阵惊讶过了,她微微垂下眼,说:“原来如此,怪不得您非要到柳县来了,那位姑娘也确实可怜。那爷,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你今夜去盯着马姑娘,以防她出事。我总有不太好的预感,希望是我多虑。”
玉穗答应了,可是又有点不放心的样子:“我去了马姑娘那里,不是只剩爷你一个人了?”
“我一个人怎么了?”季默失笑,“我好歹是个男人吧,还需要你的保护吗?”
虽然玉穗在心里连连点头,可是不敢直言不讳,直觉会伤主子的自尊心。
“那……您小心些。不然叫来顺来作陪?”
“千万别。”想起来顺那张沧桑粗犷的大叔脸,季默赶紧摆摆手,他是好男色,可本质还是颜控。
玉穗迟疑地盯着他看,季默淡定的神情对了解他武力值的玉穗来说完全不起作用 。
“快去!”季默催促道,“晚了我怕出事。”
玉穗只得换上轻便的衣服,来到马家院外,足尖轻轻一点,就翩然跃上了两丈多高的墙头。
她放眼望向整个庭院。眼下法事已停,天色已昏暗,整个院子静悄悄,唯有白鹏里透出些微的烛光,孝幔被夜风吹得不停舞动,像一条条摇摆晃动的苍白的手臂。
玉穗琢磨,这个时间马姑娘只会待在两个地方,不是灵堂,就是闺房里。以马姑娘的孝心而言,她整夜守灵的可能性更大些。
玉穗从墙头落下,轻飘飘的如一片柳絮从枝头飞落。她悄悄靠近白棚,探头往里瞧去。果然不出所料,有个身穿孝服的姑娘面对灵柩跪着,纤细的背影楚楚可怜。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起先仅是小小的雨丝,不知不觉越下越绵密了,瞧这趋势,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
季默推开窗,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子的夜空下,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能又将窗关上,把往屋里不断飘进来的雨水隔绝在外。
说不上为什么,季默总有些心神不宁。这种情况下,他不愿意独自留在房里空想,便披上外袍,拿了烛台仔细照着路来到一楼大堂。
掌柜正在柜台后咔咔咔打算盘,季默问他要了一壶酒,坐在大堂里自酌自饮。
难道真的要把来顺叫来陪他?正当季默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白色的僧袍一角从他的余光里划过。
第42章
今夜的星月黯淡无光。玉穗抬头望了一眼云层压抑的夜空, 预感着会下一场雨。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刮过, 树枝幢幢摇晃不止,白灯笼狂乱地摇摆几下后, 里头的火焰倏忽熄灭了。黑暗彻底淹没了这片庭院,只余下呼呼作响的风声刮得人心头震颤。片刻后, 天上倾倒下大片雨丝。
这个时节的夜里气温仍然略低, 加上下雨, 寒凉更浓。玉穗不怕冷, 也不觉得害怕, 她很冷静地关注着灵堂内的一举一动。
爷吩咐她的事,她一定要做好,爷说这姑娘不能出事,那她就是不能出事。
凡是季默说过的话, 玉穗都不会轻忽,这来源于她心底里对季默的信赖和重视。
视线在黑暗中毫无困难地捕捉到那个跪立着的孱弱的身影, 玉穗看到马姑娘的肩膀微微颤抖,听到她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之声。
对着这个可怜的姑娘,玉穗心里生不起什么同情来,只想把快点将事情办完,快快回去, 留下爷一个人,她不放心。
不知不觉, 哭泣声渐渐止住了, 马姑娘的身子动了一下, 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拿在手里半晌,然后高举起来对准自己。
玉穗的瞳孔微微收缩,身形随之一晃,脚底踩着特殊的步伐,瞬息之间就赶到那马姑娘身前,一把握住了那只正要扎向自己脖颈的手腕。
马姑娘万万没料到会人有出现,惊得她一时间忘了所有,张着嘴呆呆瞧着面前模糊不清的人影,几息后从痉挛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一声叫喊,不留痕迹地消散在雨夜里。
玉穗从她手里夺过那把差点染血的剪刀,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祭台上的蜡烛。
小小的火苗燃起时,也映亮了玉穗美丽冷漠的脸庞。
马姑娘惊讶地眨眨眼,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出现的如此诡异的人竟是一名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子!
对方的女子身份和年纪使她恢复了一些镇定,定了定心神,她哑声问道:“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此处?又为何、为何……”
“为何要救你?”玉穗替她把话说完。
马姑娘苍白着脸微微点头,一双憔悴的眼眸惊疑地瞧着她。
“我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你无需知道。”玉穗声线冷淡道,“总之,你以后不可再寻死了,不然就白费了我救你的力气,也枉费了我主子一番好心,知道么?”
“我活着还做什么?”马姑娘闻言却是惨然一笑,“姑娘就当没救过我这个人吧,你的救命之恩,马钰儿来世定当相报。”
本来以为把人救下就算完成任务的玉穗沉下脸来:“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为何非要去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马钰儿决然道。
“我能救你一次,便能救你第二次、第三次,所以你还是省些力气吧,顺便帮我省些力气。”
“可姑娘你总不能时时刻刻看着我的,总是能被我寻到机会的。”
玉穗柳眉一竖正要发怒,转而一想,这女子死意很坚决,她若是再呵斥几句,刺激了她,令她羞愧之下更想去死了,岂不麻烦?于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淡淡道:“有些人拼命想活,却活不了,你可以活着,却偏要去死。”
她已经为此女耽搁了不少时间,她现在一走,只怕她转眼又要自尽,可真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玉穗素来瞧不上这样寻死觅活的软弱女子,只是碍于季默的命令不能甩手而去,不耐质问道:“你为何非死不可?还必须在你娘灵堂上自尽?”
马钰儿深深地埋下头颅,许久才低弱地吐出声音:“……我娘是因我而死的,是我做女儿的不孝。”
“你娘不是因为你被欺负的事气死的吗?”
马钰儿浑身轻颤了一下,伤心的掩面啜泣道:“是我不孝,害得我娘、我娘……”
“是别人害了你,且间接害死了你娘,错的是他们,与你何干?你为何要将责任算在自己头上?”
“可是,可是……如今我父母皆亡,我一人孤苦伶仃,名节也败坏了,累及爷爷在乡邻前抬不起头。我这样一个不祥的女子,活着有何意?”
“你知道是谁害你的吗?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玉穗说道。
“我知道!”马钰儿却出乎她预料地说,“我下到阴曹地府,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玉穗惊讶望向她。
“我二叔他不是人,是个畜生!为了贪那些家财,不仅勾结外人害死了我爹,又来害我和我娘!他、他必定不得好死!”
“你二叔?不是那徐二公子吗?”玉穗沉吟,“看来事情还挺复杂。”
马钰儿止住了话音,她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双目流露出深刻的仇恨。有些秘密她憋在心里良久,无法对他人诉说,就连自己的娘亲也因怕加重她的病情而不敢告诉。如今那些畜生还是把她们母女俩害到这地步!
玉穗不禁问:“你如何肯定是你二叔?”
“人肯定是他偷偷放进来的,也是他指了路,否则一个陌生男子怎可能这么容易就闯到我房里来?那徐家二爷昨日还差人来说,他不嫌弃我名声有污,愿纳我为妾,我理当对他徐家感恩戴德,过了丧期就早早嫁过去。”马钰儿苍白的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我宁愿死了,也不会给他家做妾的!”
“你既然有能耐自尽,为何不去杀了你二叔和那些欺辱你的人?”
马钰儿受惊似地看向玉穗。
“不对吗?你反正也是要死了,何不死之前先杀了自己的仇人?”
马钰儿盯着玉穗的眼里,像突然迸出了光,但是转瞬就黯淡下来,怔怔然道:“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杀的了他们。”
“我要是你,就答应了那徐二爷,新婚之夜趁他不备抹了他的脖子,岂不简单?”
马钰儿闻言瞪大了的眼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玉穗的口气理所当然,她没来由的相信,换了是玉穗,她真会这么做。
这是马钰儿以前从未起过的,疯狂大胆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就在她的脑海里扎根发芽。
“而且你也别觉得自己就很惨了,这世上比你惨的人多的是。我全家都被杀死了,难道我也不要活了吗?就算一辈子报不了仇,我也要好好活着的。”
玉穗脸庞的轮廓在烛光摇曳下明明暗暗地变换,从她的嘴里不断说出石破天惊的话,但她本人却无所觉。马钰儿呆呆地看着她,有点痴。
客栈大堂的大门原是敞开着的,下雨后被伙计合拢了一半,仍然留下不小的空隙,雨丝飘了进来。
季默自斟自饮,每当这种百无聊赖的时候,他总是无比想念现代丰富多样的娱乐设施。下雨的晚上,没什么比舒舒服服懒在床上刷手机更好了。
这雨不知什么时候下到尽头,那名僧人依旧站在门外的屋檐下避雨,白色的僧袍下摆已经被雨水氤氲了一大片。
“大师。”季默不轻不重的叫了声,心想他要是没听到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