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东风曾是上池垣弟子,在此事中不免被牵连,是以五行使在商量之后,决定先将东风曾经被驱逐之事提出,以此将本门从风波中摘出。
东风当初杀人时并不怎么挑剔,不仅有各路小门小排的弟子,甚至还牵扯到几个外出执勤的季清弟子,还有一些游历在外的上池垣弟子,只是位阶不高,所以没有引起重视。现在那些小门派在纵横山庄弟子的游说催化下,全部都活跃了起来,新账旧账加在一起,俱是义愤填膺,甚至有些小门派还自发联合,就为了给当初忍气吞声讨个公道。
事情越闹越大,让衔花城付出代价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衔花城虽极力镇压,但总拦不住四面八方的声讨。仇锥心便趁着这时,以纵横山庄庄主的身份秘密前往衔花,与城主进行了一段谁也不知的密谈,后离开时,就连衔花六律都无人知晓他曾来过之事。
四方天门,隐圣谷,季清派和上池垣同为中原正道为此同聚天门,至于大衍宫和纵横山庄,都各自找了借口缺席,衔花城主不便出面,是以最终只有这四个门派决策。
一开始,四大门派本是想将这波声浪压下,却未想背后之人竟有如此本事,能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俱都束手无策。狄戎为此事头疼万分,但众怒难犯,就连自己门内也有不少弟子开始反对,所以经过多次商讨后,只得暂且放弃帮助衔花城,交由季清审判。
毕竟是衔花应钟自作孽,这般决定,已算是比较公道,季清派与上池垣俱未曾反对。但就在这时,一向不怎么开口的隐圣谷谷主忽然温声道:“衔花作恶多端,骂名已深,若强行拉回正道之列,岂不是与天海岸一般,坏了其它正道的名声?”
这句话说得点到即止,明面上看全是为正道名声着想,但以狄戎他们的心思,哪里不知这是在类比。如今阙近天已在锁灵牢中关了两年多,依旧拒不让出灵宝,害得他们出师无门,但若是衔花……
季清总执令一向看不起隐圣谷,虽有姻亲关系,却仍是毫不客气道:“单一个应钟,怕是不够让整个衔花蒙羞吧?”
“确实不够。”狄戎心中已有想法,沉声道:“但如果应钟杀人,是衔花背后指使呢?”
总执令见狄戎开口,瞥了眼又不吭声的隐圣谷主,点头道:“这就足够了。”
上池垣来得正是掌门杏鹂,她本是抱着帮衔花城一把的心态赶来,却没想到会听见这种摆明就是要强抢的言论,顿时心生不满,再加上之前初霁信中所言之事,更觉这群人——尤其是黎宗面目可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上池垣以医入道,论起武修术修均比不过这三个抱团的,反对是没什么用,她也不插话,只放下茶盏,淡淡道:“上池垣尚有许多杂事,衔花之事,不再插手,失陪了。”
狄戎他们本就不指望上池垣出手,叫来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过场,现在江湖上大小事务都是由四方天门为首的三家联盟决策,剩下几个门派只要不公然反对便可。
自那日商讨后,江湖上传言的风向忽然就变了,一开始大多说的都是衔花城东风害人,加以引导后,就直接变成衔花城唆使东风,欲研究长生不老之术,并纵容其害了几千人的性命。
这下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声讨之事愈演愈烈,衔花城有心解释,但在大势之下,便是说破了嘴皮子也说不清。以四方天门为首的正道闻此恶行,为了维护道义,便请了专门维护江湖秩序的季清前往衔花,要将作恶之人带回审判。
衔花城主本身术修十分了得,单论音修,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但季清不仅是黎宗亲来,亦带着四方天门与隐圣谷之人,摆明了便是强逼。为保整个衔花城安全,她于卯月楼中沉思许久,终究还是决定带着衔花灵宝独自前往季清受审。
门下六律,除了祁长言被软禁,剩下在场的都不是傻子,皆知此去不过是给别的门派一个处置衔花的借口,纷纷劝解城主莫要冲动。季清虽号称正人君子,但江湖已给衔花定罪,即使用刑也不会惹得多少非议,不如他们合力破界,放古洗出关,一同对抗那几个门派。
若当真动起手来,即便险胜,也会给其他正道一个消灭衔花的正当理由。此等鱼死网破之法,除非逼到极处,衔花城主自是不会冒险尝试,相比之下,还是一月前纵横山庄新任庄主给的提议更值得细思。
她怀抱灵琴,毅然应了外界季清之人的声讨,临行前,以秘法暗自吩咐六律清点可以信任的弟子,以图谱为例,在她离开后暗自布置上面的灵阵,务必要在七日内完成。至于仍被囚于留春楼的古洗则不必多问,也不必硬破结界,一月内自有人会来告知情形。
六律虽不明所以,但俱都认真应下,碍于其它正道压力,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得看着城主被季清带走。其它正道甚至还打着为保安宁的旗号,给留下的衔花弟子全下了锁灵之药,这样一来,衔花战力十不余九,整个门派都被完完全全的控制了起来。
此番抓人下药的操作端的是雷厉风行,自威胁城主到挟持所有衔花弟子,也不过用了短短半月。
仇断肠将这个好消息以灵简传给了远在天海岸的张曦,并大致将现下武林局势描述了一番。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实在出乎张曦意料,他虽早已猜到中原正道为拉衔花下马,定会将东风所造之孽全数栽到衔花头上,但那应当是衔花丑闻遍及江湖之后。
可按照第二封信中记叙来看,纵横山庄弟子在散布言论的中途,还未引起整个江湖注目之时,就已有另一个不知名的势力在推波助澜。且那群人似是不愿暴露身份,保密做得非常之好,纵横山庄几次介入调查,却都被对方甩掉了,顶多抓住几个小喽啰,幕后之人连个影子都没摸到。
这第三方势力来得蹊跷,张曦思来想去,也不知这个幕后推手是何人,究竟有何目的……但说到幕后推手,他难免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狄三先并非狄戎亲子。
此事虽是梦中所见,却深深映在自己脑中,按照时间来算,那正是自己被造出,且以天门灵宝注入狄三先记忆之时。再加上杜冉曾说过,张曦就是自己灵魂本名,这样看来,梦中那一世,应当就是自己前生留影罢。
按理来说,狄戎身为四方天门门主,发妻生产,正于内院,该是戒备森严,不可能发生抱错这等荒唐的事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再加上他这段时间他同样研究了一番当年水使杏莺丈夫杀人的记录,上面种种,无论是证据或是证词,都模棱两可,许多地方可以细究,不知是谁提供的证据故意陷害。
更令他诧异的是,总执令一向以公正自称,虽在杜冉之事上德行有亏,但平日均是刚正不阿,否则季清也不会在江湖上倍享盛名,其它门派也不会放心让他们来执掌江湖律书。能让总执令这般草率断案,也不知其中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林林总总不少事情,加起来看看,这个幕后之人势力必定不小,与季清的许是有些联系,却不能一口咬定,也不知道这群人与当初自己逃难时陷害自己的是不是同一拨。但看对方似是在尽力搅乱江湖的水,便知目标直指各大门派,既然有所求,自己就可以好生利用一下了。
且让这江湖的水,更浑些吧。
第94章 天海岸
旁边圭璋正与他点茶, 两人之间还放着盘下到一半的棋,白子表面上似是占了上风,但细细看来, 能见黑子处处皆是杀机, 只待时机一到, 便可收网。他已看过第一封灵简内容, 却未拆第二封,见自家小太阳眉头紧锁, 温声道:“怎么?可是计划不顺?”
张曦虽依旧顾念着百年前的情谊,可疑心已起,未免再被利用,自是不会明说谋略,只将表面情形一一细数道:“计划非常顺利, 只是有些顺过了头,除此之外……”
圭璋了然, 浅笑着点出对方心思道:“是为衔花古洗那封信?”
张曦看向棋盘旁的信笺,微微额首。
要说祁长言,这两年过得不比他好到哪里去,许是有天分之人总是会遭人妒羡, 自器鉴之后, 中原正道都见识到了他在偃甲方面的能为,四方天门更是要求对方再造一个与自己同样的偃甲。但能够制作出拥有自我思想的偃甲已是逆天而行,祁长言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做出张曦,当时便明白穷极一生, 都无法再有第二次机会触及大道, 自然不可能做得出来。
再者说来,祁长言满心惦念的都是张曦, 而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虽嘴上不说,实际都忌惮他制作出的偃甲,竟还扬言要毁掉他至高的杰作,他所追寻的道。如他这般清高自傲之人,怎可能甘心为这群蝇营狗苟之辈制作偃甲,是以在四方天门提出时,半点情分不留地当场拒绝。
偃甲之威虽然高强,但正如百年前的杜冉,不能被自己利用的偃师放着便是一个隐患。几大门派商量之下,本想以‘祁长言乃是制造如今祸世偃甲的偃师’为由,将人囚禁于季清锁灵牢,或是干脆杀掉,但衔花城城主也并非好相与之人。祁长言作为衔花七律之一的古洗,若当真如此宣扬出去,定会坏了衔花名声,且祁长言的灵术修为仅在城主之下,不仅是不可多得的战力,更是江湖最厉害的大偃师,这般轻易交予旁人处置,自是不可能。
两方交涉之下,最终还是决定由四方天门,季清派外加隐圣谷三方出手,联手以结界将祁长言囚禁于留春楼,并立下协定,除非答应为其他门派制作偃甲,否则终身都不可踏出一步。
衔花城主虽不满意,但迫于压力也只得接受,所以自从器鉴之后,祁长言便无法再离开留春楼,这也就是为何张曦两年逃亡时都未曾见过对方的原因。
仇断肠此次寄回的信中,既有当今中原武林局势,也有散播言论的过程及影响,除此之外,竟然还附带了一封来自祁长言的手书,灵绢洁白胜雪,只写了‘吾道亲启’四个字。
圭璋瞥到‘吾道’这两个字,眸中不屑之色一闪而过,张曦则停留两息,并未多做言语。
指尖在雪白的信笺上摩擦两回,弗一展开,便有冰雪与荼蘼的冷香隐隐散出,祁长言的字飘如游云,松风水月尚不足比,恰似其本人,自有一番仙风傲骨。这封信中大部分却都是对张曦的思念之情,以及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内容虽多,却并未有一字要张曦救他,也没有一字提及给予他生命的恩情,
待读到信的末尾,张曦才终于看到了其中最重要的那句:
——吾此生闻道,死而无憾,亦不愿为权摧眉,为势折腰,只望君自安好,勿念。
简单一句,字里行间,竟是已有死志。
按理来说,张曦自看破红尘后虽不恨那些正道,也是因为被逼到极处才怒而反抗,私心并不喜与之牵扯。祁长言曾经骗他良多,是生是死,与他何干,但看着那句‘此生闻道,死而无憾’,他的眼前又浮现杜冉笑着说同样的话,心情实在复杂。
仔细想来,祁长言毕竟助自己降生,给了自己这条性命,对方如今身陷囹吾,衔花城之变又是自己主导,这般不管不问,岂不是太过冷血无情。可张曦自己现在同样被正道追踪,虽继日冕,暂且在天海岸安身,要为了对方孤身前往中原,又是危险重重……
圭璋见对方神色挣扎,便知这个天真的小太阳那点善心又在作祟,面含浅笑,温声问道:“小太阳,可是已有决断?”
这句话其实问得已是多余,张曦的犹豫实际上已算决断,若他当真不在意祁长言,一开始便不会理会,若他理会了,便肯定是在意。好在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且以修为论,放眼江湖,敌手不过五指之数,仅思考两息,便道:“我需去一趟中原。”
果然,还是太过心软。
圭璋如玉的指尖正捻着一枚未曾落下的黑子,双眸直视着对方,关切道:“可需陪同?”
张曦另有谋算,当然不会带上他,便道:“如今天海岸亦是中原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你离开,群龙无首,未防出事,你还是暂且留下。断肠此刻也在中原,我去与他会和便是。”
圭璋本身便没打算以这个身份去,方才不过是按着平日习惯多问一句,得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面上还要做出担心之色,道:“你既决定,我不拦你,但此去危险,定要万分小心。”
“放心。”张曦轻抚着放在手边的重曜剑,道:“当今武林,能够与我为敌的,不过寥寥数人,剩下的我都应付的来。”
“那便好。”圭璋凝眸看向对方握剑的手,眸中也泛起几许温柔,道:“不知小太阳打算何时启程?”
衔花如今正是众矢之的,虽不至灭门,也随时都可能被陷害,张曦放下手中信件,道:“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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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走,他便立马收拾好了,换下华袍,收起日冕,身上只带了重曜剑和一些盘缠,临行前还去与既明道别一番,让对方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既明本也想跟上去,但心里也明白自己修为太低,带着也是个拖累,只能挠了挠头,不舍道:“曦曦,我会想你的,你要早点回来啊。”
张曦当然也是不舍,又交代了几句后,便直接前往中原去与仇断肠会和。
至于圭璋,在将人送走后,便踱步回了太阴殿。桌上还摆着那盘未完的棋局,黑釉盏中的茶汤也已凉透,水痕明晃晃地挂在盏边,悉心绘制的水丹青也随时间消弭无踪。他慢条斯理地捻起一个黑子,点落九宫之上,只一子,棋盘局势霎时扭转,黑子凶相毕露,直接便杀掉白子半盘,胜负基本已定。
看着盘上白子,圭璋面上带着温润笑意,墨瞳却隐有愁思,喃喃道:“分明要将衔花推做靶子,又为了那无聊的人赶去送死,本以为你有了些长进,没想到还是这般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