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白泽幻境了。
外围的幻境不算强大,张曦每走一步,便有无数虚幻的影像迎面扑来,其中种种,有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也有幻境根据人心编织的幻象。人的心志越不坚定,这些虚影便会越凝实, 一旦成为实体,便表示心神全部被收摄,就会沦陷其中,再也分辨不出现实与幻境了。
张曦目不斜视, 静气凝神, 一点灵光守道心,只向着琅玕树所在的半山腰走去,同时也分出些许神照顾后面的祁长言。穿过无数虚幻的影子在穿来穿去,细碎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围攻而来, 他却皆不入耳, 也不去看旁边幽暗的峭壁,这般约走了半柱香的时间, 便找到了那棵流光溢彩的灵树。
琅玕不愧为天下闻名的灵植,通体洁白光滑,如珠玉堆砌,枝叶似翡翠晶莹剔透。其中缀着约十三颗琅玕果实,灵髓已然成熟,每一颗都约有半个手掌大小,华彩万分,美丽非常。且这灵树本身还能驱散迷障,覆盖整个灵眼的幻境在它周围都被驱散得干干净净,自成一片净土。
让祁长言等候在树下,张曦御灵飞起,轻点梢头,探枝拂叶,动作轻巧地摘下两枚琅玕,小心封于玉盒之中。
隐在不远怪石后的图南见状,便于空中画了道灵纹,下一瞬,就有只似猫似狐的异兽动作轻盈地在山石上纵跃几番,跳到张曦面前。他此行目的本已达到,正欲离开,听到声响回头,便看到了这只异兽,对方似乎只是恰巧路过,隔着老远探鼻嗅了嗅,便一甩流光溢彩的大尾巴,远远地跑开了。
异兽跑了,张曦并不追,视线在那个大尾巴上停留几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尚在天海岸的既明。
虽然既明与他一同躲避追杀,又在天海岸生活这许久,已经对正常人的生活适应良好,却还是对尾巴这种东西情有独钟,天天挂着条自己用灵花灵草编的尾巴到处走,不时还往上点缀一些合季节的花朵做装饰。
琅玕如玉,可合仇断肠与圭璋的心意,既明却不一定喜欢,而他又恰巧知晓这灵眼身处有株皎夜灵藤,色泽漆黑,叶似繁星,驱灵抖藤可蔽日,还可令人心志坚定,正适合对方单纯的性格,拿来编一条尾巴正好。
只是越向深处走,幻境的力量便越厉害,那灵藤又长在峭壁之巅,不仅山路渐险,悬崖下的瘴气也愈加浓厚,若是不慎落下,哪怕是灵修,也会被立刻腐蚀得骨头也不剩。当初狄三先都只是远远望到,未曾深入,也听说过后来有一些同修在此埋骨,不知那里的幻境会强到什么程度。
好在这幻境是凭借最为恐惧之事来摄取人心,张曦虽经历器鉴,但本身心志坚定,除却剑道,功名利禄只过眼,权势财富似浮云,并无何事值得恐惧。他既对这天下万物盖不执着,也不惧任何考验,幻境虽险,也觉得自己当应付得了。
这般想着,便是定了取灵藤之心,他看向身边之人,道:“我欲取灵藤,你且在此等我。”
祁长言持萧而立,淡淡道:“同去。”
张曦这次却不能答应,道:“其中情况未明,何必徒加变数。”
祁长言曾闻这幻境凶险,见对方态度坚决,只微微额首,算是妥协。
见对方答应,张曦便并指为剑在祁长言面前地上劈出两道沟壑,其中磅礴剑意正可威慑百兽,保护对方。临行前,他又阖目运灵,确定周围安全后,才独自向更深处的皎夜灵藤走去。
图南见计谋得逞,便挥袖收起灵纹,也紧跟其后,悄悄随行。
越向深处,身周浮动的香气便愈加浓郁,每走一步,身边虚影便凝实几分,大约行至一半时,两旁悬崖的边缘都开始模糊不清,渐渐向上延展,变成三面高台。张曦知晓自己心结在哪,早已做好准备,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到父亲的声音在台上喝道:“孽障!还不跪下!”
他心如止水,平静无澜,并不为曾经的苦难而动容,只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勘破虚妄,纵使遇到高台也不避让,直接从中穿过。无数咒骂之声留在身后,即使听到木雀的那声“三鲜”也不曾停留,他越过器鉴,踏过那段被追杀的路,越过那个听信谗言的季子旺,眼看皎夜灵藤就在不远处,忽然在极近处,有人不可置信道:“曦曦!”
既明?
这熟悉的声音让张曦分神一瞬,明知不能看,却被幻境抓住机会,驱使他侧目望去。这一眼,便让白泽幻境直接入侵了他的神识,占领主导,可身处幻境中之人却对此并无知觉,站在隐圣谷弟子染血的土地上,正与瘫坐在地的既明对上视线。
那时既明被张曦浑身煞气所摄,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似乎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被幻境影响的张曦心中隐觉不对,但却无法找出其中不合理之处,不仅逐渐忘记了这里是清流岩,甚至仅存的那点清明也被渐渐吞噬。
在完全相信这里是现实后,他一如从前那样半跪在地,不知所措道:“莫怕,这些人还活着。”
听见他这句话,既明不仅怕,更气了起来,本是清澈的眸子戒备地盯着对方,质问道:“你根本就已经将这些人杀了!为什么还要骗自己说没有!”
张曦出手时分明留情,见他不信,立时回身要找一个人来证明自己,却没想放眼望去,那层层叠叠的尸体全都支离破碎,残破的断口处还有自己的剑气,俱已断了气。
不可能!
被眼前景象骇得后退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低头看去,正是一节断臂。手腕上两个金镯子血迹斑斑,季子旺的脑袋一半泡在血水里,另一半露出的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望着他的方向,端的是死不瞑目。
幻境中的既明这时站起了身,瞪大双眼,眸中含泪,控诉道:“你杀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你这个刽子手!丧心病狂的刽子手! ”
“不……我……”张曦向前一步,想要解释,对面的既明却被这个动作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连连后退,仿佛是想要就这么逃走。他急于辩解,忙飞身上前,在幻境的诱导下失了分寸,一把抓住对方手腕,低喝道:“非是我过!我从未杀他们!”
“不是你还是谁!我亲眼看到的!”既明也是吓红了眼,一边剧烈地挣扎着,一边咆哮道:“放手!你这个木头人!我早该知道你不是人类!怎么可能会有人性!你松开我!松开!!”
“你!”
一句没有人性,直直地戳在张曦心口,只觉木质的心脏一阵揪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那被压抑在意识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恐惧,终究还是这么明晃晃的呈现在眼前。
————他怀疑过自己的生命。
越不愿触碰,被揭开时便越痛;越假做无事,被发现时便越不知所措。他本以为自己无所畏惧,本以为自己没有弱点,本以为道心足够坚定,可以平息这江湖风雨,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坚不可摧。
攥着对方胳膊的手紧了几分,张曦浅紫的眸中满是纠结,满是挣扎。可即使已经这般痛苦,那心脏挑动的频率却依然半分没有变,仿佛他的喜怒哀乐和身体分割开来,让他不禁也开始自问,会不会,自己事实上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偃甲?
甚至于从始至终所坚持的道,都可能是在这个身体创造之初被灌输进来的。
我究竟……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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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不远处,尾随而来的图南将张曦诱至白泽幻境深处,一来是为探明对方所惧何物,二来是为后续谋算。他本以为按照小太阳意志坚韧之度,最多被幻境扰乱心境,露出些破绽,却未想会被完全拉入其中,不可自拔。
看着对方隐忍悲伤的表情,他握着折扇的手紧了几分,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起,低声自语道:“咦~原来,你也有这般恐惧之事。”
“乱你心曲之人,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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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中,张曦牙关紧咬,拼命地压抑着那翻涌的思绪,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却不愿屈从于本能。他像是曾经对方在自己崩溃时所做的那般,用力一拉,自背后将人拥在怀中,哑着嗓子,忍耐地解释道:“既明,相信我……”
“我才不会相信你!”既明使劲掰着对方的手,像是对着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敌,愤怒地咆哮道:“你这个木头人!”
张曦:…………
张曦此时被幻境所迷,心中那点阴暗的情绪被不断放大,尤其是在这不断的言语刺激之下,早已失了往日的沉静,在失控的边缘徘徊。
他抬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捏死对方,但这股冲动却被紧紧压抑着,两只胳膊上的肌肉因为理智与情感的角逐绷得紧紧的,任何一点刺激都可以让这艰难的平衡崩溃,可困在其中的既明却还不知死活地拼命挣扎着,甚至还吭哧一口咬在上面,温热的血液自对方牙间淌出,没一会便染红了袖子。
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端,那尖牙利爪的猫却还不罢休,喉咙间还发出闷闷的吼声,似乎恨不得就这么将他咬死。
不知是因为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激烈,还是被疼痛唤回一丝神志,张曦用最后的理智松开了胳膊,还未待说什么,得了自由的既明立刻飞奔跑远,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手肘上的伤口阵阵刺痛,却比不上心中的寒意,他直挺挺地伫立在原地,怔愣半晌,都未曾回过神。
第99章 天海岸
迷雾外的图南将张曦所有反应都看得清楚, 尤其在见到对方失了冷静的挽留之态,和手臂上突兀出现的血迹时,面上笑容淡去, 银眸流光, 俱是杀意
想着那个能将小太阳影响到如此地步之人, 他低声念道:“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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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 你也太没用了吧?”
幻境内,既明方去, 一抹鲜艳的红袍又闯入张曦眼帘,仇断肠双手抱胸,绝美的脸上尽是鄙夷,道:“本座还想借着你的手统领武林呢?怎么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杀几个人而已, 对于至强偃甲来说,应该是手到擒来的吧?”
殷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滴答’‘滴答’地落到地上, 张曦苍白的唇抖了抖,已经完全被幻境掌控的思维意识不到异常之处,低声道:“你也是,利用我。”
幻觉中的仇断肠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冷笑着嘲讽道:“不是利用还能是什么?你不会天真到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吧?”
他冷哼一声, 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么简单的道理,怕是只有傻子才不懂。”
“然也。”
本该在天海岸的圭璋戴月冠, 手持玉桂枝, 不疾不徐地踱步而来。他如玉的面上挂着温润的浅笑,轻声道:“言自重生, 从未挂记过你,若非你主动送上门,我又何必装出那副久候之相,倒不如不见为好。”
张曦:…………
历经背叛,他也愿意相信人心本善;历经磨难,他也不曾丢失本心,因此一路上都未曾抛下既明,因此愿意接纳仇断肠,因此仍将圭璋当做好友。
但未想,这一切又是骗局。
看了眼仇断肠,又转向圭璋,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下,哑着嗓子问道:“你我同为偃甲,别人不信我,为何你也不信。”
“非也。”圭璋手中玉桂枝一扫,带着几分疏离,道:“言已转生为人,血肉为躯,精气为魂。你一个木头做的偃甲,所思所为不过遵从旁人的记忆,傀儡一具罢了,谈何同类?”
“圭璋……”
连你也认为,我没有灵魂么?
原来如此。
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原来这世上,并无人在意我。
所求所念皆是虚妄,他为保护既明重入江湖,直面各方势力纷争,尽力谋划,拼力周璇,却未想会以这等结局收尾。他本觉天江地阔,随处是家,如今看来,这天下之大,竟无方寸之处,可供他这个偃甲容身。
过于沉重的打击,让张曦连应当做出什么表情都不知,他看着近在咫尺,却仿佛遥不可及的人;看着这个摆脱了偃甲之身,重生为人的旧友,只觉得自己的存在着实荒唐。
真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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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站在迷阵较弱之处,合起扇子,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心里将后面的谋算又调整了一番。
他已通过幻境,将对方弱点全数掌握在手,已经可以收手。只是他不便现身,正在思索是否要将琅玕树下的祁长言引来救人,却见已经彻底被幻境迷惑的张曦不知看到了什么,竟双目灰暗,如行尸走肉,直直向着悬崖边走去!
不好!
想到身为狐言时既明曾无意间透露,小太阳在被追杀时曾有几次试图寻死,如今这幻境既让对方看到了最为恐惧之事,怕是连那点死志也一道引出来了。
生死面前,没时间再去寻找其它方法,图南面色凝重,直接飞身进入幻境深层。无视那些直面扑来的狰狞厉鬼,也不去看当年他与阿冉被追杀,几回险些丧命的记忆,手中灵光微闪,正要将步步走入腐骨渊的小太阳从悬崖边上引开,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对方那声饱含悲意的‘圭璋’。
他的弱点……是我。
刹那的失神,让图南也一道陷入了幻境之中。
——阳泉山,残阳如血,杀声震天。
图南此时全身均被灵链束缚,同百年前诞生时那般,被横置在一个繁复玄奥的灵阵中。他记不起现在是何等情况,垂眸看去,正看见杜冉双目紧闭,用仅剩的左手执灵笔,浑身是血地俯跪在地,狼狈地摸索着完成最后几笔。
……这是?
眼看着这深刻入骨的场景,他同样忘记了自己不过身处幻境,心中满是不安,用力挣扎了几下,但这灵锁本就是为防止他逃跑所设,哪里这么容易挣脱开来,图南……或者说百年前仍是偃甲之身的圭璋不安地挣动,磕磕巴巴道:“放……出去……阿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