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好。
该是我的,迟早是我的,欲成大事,又怎能少了这点耐心。
况且,有了这份信任,便比旁人多了机会,不是么?
他忽而轻笑一声,道:“那便由我照顾你吧,你如今承袭日位,我为太阴,正可为你协理门派事物,有我在,这天海岸便尽在你之掌控。”
有太阴相助,最麻烦的一步便已解决,剩下的,就是与那些正道相斗了。
百年过去,曾经连话都不会说的圭璋,已成为这般可靠的模样,其中多少艰难,实在无法想象。张曦抬手,摸了摸对方整整齐齐用月冠束起的头发,有些心疼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微微一怔,这般纯然的关心,圭璋自杜冉身亡后,便再未见过。墨瞳中流光划过,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自己也明白,若小太阳当真知晓自己为复仇诸般谋算,若对方知晓自己便是那个害他沦落至此的图南,许是要就此恩断义绝了。
狐言是君子,是小太阳期盼自己成为的模样,那么,只让他看到狐言,便已足够。
“为你所愿,谈何辛苦。”圭璋手中玉桂枝轻挥,一柄墨色长剑便浮于两人之间,剑柄以灵纹镌刻日月,漆黑如玉的剑身上隐有星光,其中沛然灵气,观之便知是绝品。他以双手将灵剑托于掌心,向前递出,浅笑道:“此剑名曰‘重曜’,三尺六寸,乃我十七年心血所制,如今终于有机会赠予你了。”
狐言所铸之剑,天下争求不得,张曦弗一触手,便觉此剑自己心意相连,仿佛天生便是为自己而生,甚至连剑意都能完美融合。轻抚剑身,墨玉般的灵剑竟有阵阵灵光扩散,一种强烈的喜悦自指尖传来,像是期盼多年,终于等到自己的主人那般激动且满足。
“日月重曜……”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作为一名剑修,他何其有幸,能够得到一柄与自己完美契合的灵剑。
但这着实过于贵重,即使再喜欢,纵使再不舍,也不该平白收下。
归剑入鞘,张曦将重曜剑递还给对面之人,道:“多谢好意,我不能收。”
仿佛知晓自己所认之主要放弃自己,重曜剑顿时激烈地震颤起来,强烈的悲伤自剑柄传递给张曦,似是让对方莫放弃自己。圭璋见状,轻笑道:“重曜乃是专门为你而制,除你之外,无人可用,它等了你十七年,盼了你十七年,你当真要辜负么?”
“这……”
每个人所修剑法不同,所拥有的剑意不同,一柄绝世之剑,在对的人手上,就有惊天之威,但若是寻常使用,就只是普通灵器。重曜与自己心血相连,用之几如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般自如,若当真让旁人来使用,确实明珠蒙尘。
张曦并非扭捏之人,亦不想辜负这柄好剑,便收下好意,道:“来日定当报之。”
见他收下灵剑,圭璋如玉的面上隐含满足,轻笑道:“百年前你助我降生,予我圭璋之名,教我君子之道,一柄灵剑罢了,直言回报,可是不将我当做自己人?”
张曦无奈道:“我并无此意。”
圭璋太了解这人,只一眼,便知对自己并无生分芥蒂,便轻笑一声,玉桂枝扬,重化作玉伞。这次,他亲密地与对方并肩而立,道:“没有便好,天色将晚,你我一别多年,何不暂且放下身外事,与言秉烛夜谈?”
秉烛夜谈是可以,但这一年多以来日夜都有既明陪伴身侧,他对人世不熟,又刚到陌生之处,张曦着实不放心留对方一人,沉吟一刻,道:“不如明日,今日且先安顿。”
圭璋何等心思,知晓对方这层顾忌,也不点破,只微微一笑,温声体贴道:“是我思虑不周,你长途跋涉,定是身心疲累,还是先好生休息吧。”
走到灵阵,他刻意退后一步,让已着日冕的张曦先行。仇断肠和既明看他完完整整的出来,均松了口气,众天海岸弟子见他果然戴上日冕,态度又比方才恭敬几分,俯首高声道:“恭迎岸主!”
岁星虽心下仍不情愿,但事已至此,还是认下了这个新的岸主,恭敬道:“属下岁星,拜见岸主,不知岸主欲何时行继任之礼。”
张曦道:“礼仪暂免,先将天海岸如今情况与我说来。”
圭璋略一抬手,止住岁星的话,慢条斯理道:“天海岸之事,便由言来说明,如今七曜北辰,除了小太阳你,还有我居太阴,岁星纪年,和镇星藏睦。弟子十者去六,还可勉强维持运转,但若要为前岸主报仇,许是有些力不从心。”
张曦也未想天海岸一个名门大派,短短两年竟成了这般模样,但他心中已有谋略,便道:“中原大派人多势众,我又何必与他们硬碰,此事我已有谋略,且留后再叙。”
作者有话要说:
*‘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诗经·大雅·卷阿》
第89章 天海岸
没想到一向直来直去的小太阳也有主动使用谋略的一天, 圭璋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温声道:“如今天色已晚,还是随言先前往修整吧。”
岁星接令, 先派手下去安排住处, 正要请岸主车, 却见狐言手中桂枝扬, 化作纯金小船,道:“天海岸七曜北辰正殿皆在岛中之岛, 便由言代劳,送你们过去吧。”
别的弟子不了解便罢,岁星可是知晓这玉桂枝是太阴本命灵器,化成的玉船也向来不载旁人,前岸主曾试图与他同程, 不仅被对方严词拒绝,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非常倒霉, 是以这灵器便成了太阴的禁忌。那次之后,整个天海岸,就连最为嚣张的北辰都不敢再去试探,如今他竟愿意主动拿出来, 不可谓不反常。
江湖上灵器众多, 能代步的也不少,比如当年杜冉便做了好几个偃甲放于口袋内,看心情选择,张曦不知内情, 也就并不意外。他脚下一踏, 登上桂枝船,见其通身玉质, 船壁屏风上均雕琢着月影桂树,船中还整齐地摆放着一套茶具,也不过在心中感叹其精巧罢了。
岁星是万万不敢跟上去,仇断肠和既明倒是随张曦上来,圭璋也只是面含浅笑,温文尔雅,并无任何不悦之色。待所有人站定,他便捏诀驱灵,月桂船乘风而起,向内岛飞去。
天海岸正殿说是建于内岛,不如说是在内岛一处参天的扶桑灵木上,这灵木巨大无比,单一个树枝就能容纳百人。自上而下,便依次是太阳与太阴与其它几位七曜北辰,太阳殿更是隐有日轮笼罩,那徇烂的光辉,远远便能看到。
圭璋将船停在太阳阁外的平台之上,收起灵器,手中玉桂枝一扫,便有灵光浮空,悬在张曦面前。他面上挂着温润的浅笑,姿态亦是彬彬有礼,慢条斯理道:“此处便是太阳殿,言已传令弟子收整寝居,随灵光指引便能找到地方。”
说着,他又凝出一枚灵璧递予张曦,浅笑道:“太阴殿便在旁边,若有任何需要,且传灵与我,无论何事,我都会立刻赶来。”
见他对自己结契之人如此亲密,仇断肠眉毛高高挑起,绝美的脸上满是讽意,道:“怎么?就送到门口,看来你对新岸主也不怎么上心么?”
圭璋墨瞳转向他,面上并无半点不悦之色,淡淡道:“上心与否,可不在这一点,言身为太阴,按天海岸传统,除非岸主召见,不得擅入。小太阳初来乍到,又何必再用这等繁文缛节打扰,其中所有,言已一一打理,无需外人费心。”
“小太阳?”仇断肠总算也注意到了这个称号,加上刚刚对方那段夹枪带棒,意有所指的话,凤眼微微眯起,看向对面所谓的雅士,道:“怎么?你们叫岸主称号前,还要加个小字吗?”
圭璋却只慢条斯理道:“与君何干?”
说着,他转而看向一旁等候的张曦,眼含笑意,用明显不同的语气,温声道:“明日巳时,言在此恭候。”
张曦额首应下,道别后,就带着既明随灵光进入太阳殿之中。
果如圭璋所说,里面侍奉的天海岸殿弟子早已收拾好了岸主寝房,以及备了另外两处客房。先将既明和仇断肠安顿,张曦才随弟子穿过树枝凿刻的长廊,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弗一进去,他便闻到一股雅致的熏香,正与圭璋身上的一样,只是少了些温暖的月桂香气。屋内摆设也不似印象中阙近天那般奢华作风,反倒布置的极为简洁,处处皆好,无论是墙上字画,还是书案上的灵纸,都是他最喜欢的式样。
缓步走到窗边,‘吱吖’一声推开玉边雕窗,几枝蕴有灵光的扶桑枝和一大片紫竹林便映入眼帘。灵木萧萧,随风摇摆,清雅竹香混着屋内熏香,又是另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多时紧绷的心情在这令人舒服的环境下放松许多,张曦微微阖目,侧耳听风,忽然从中捕捉到了些衣袍翻飞之声。凝眸望去,却是一身仇断肠踏着竹枝飞来,鲜红长袍被风吹得鼓荡如翼,衬着那张绝美的脸,简直像是那些闲书中摄人魂魄的妖精一般。
被自己奇怪的联想逗乐,他倚在窗沿,紫眸含笑,模仿著书中被妖精蒙骗的书生,玩笑道:“夜色已深,公子何以踽踽独行?可有难处?”
仇断肠轻踏灵枝,姿态潇洒,翩然落地。他的凤眸微弯,眼尾深而长,唇红而艳,挑着邪肆的笑,配合道:“离家万里,乌有定所,公子仁善,可否分某口吃食?”
侧身让开窗口之处,张曦做出邀请之态,道:“寒舍一间,无米无炊,唯冷饼一块,可请枉顾?”
仇断肠朗笑一声,动作轻盈地一跃而入,双手抱胸,斜倚墙边,意有所指道:“深夜引人入室,实属不智,公子就不怕我不爱吃饼,反吃了你么?”
眸中笑意愈深,张曦面上一本正经道:“我辈磊落坦荡,自是万邪莫侵,公子既非妖鬼,又怎会吃人呢?”
“我非妖鬼是真,你万邪莫侵却未必。”仇断肠挑眉道:“那狐言与你说了什么?短短一炷香,竟惑得你与他如此亲近,难不成你这书生当真被那狐妖摄了心魄?”
早猜到对方要问此事,张曦笑道:“你可还记得圭璋?”
不止记得,而且方才就已经猜到,只是此事太过离奇,因此未敢确定,如今听对方亲口承认,仇断肠依旧不怎么相信,道:“一个被大卸七块的偃甲百年后转生成人,这般荒唐的说辞,你竟也相信?”
张曦道:“那你说,这天下间,除了你与心先生,还有谁知晓‘小太阳’这个名字?”
仇断肠自是知晓天海岸岸主便位居‘太阳’,嗤笑道:“误打误撞。”
张曦失笑道:“那好,我曾答应杜冉,要好生照顾圭璋,并许诺与他白首不相离,这件事情,总不该误打误撞。况且圭璋虽已转世,我与狐言初次相会,便总有种熟悉之感,若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哦?”仇断肠双手抱胸,指尖随意勾卷着隐泛红光的发尾,挑眉问道:“就算他真是圭璋,我也劝你莫要信他。”
“为何?”
仇断肠道:“凭你百年前展示的剑法,总不会江湖无名,若他当真有心寻你,早该将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全数见上一面,又怎可能不知狄三先的样貌?”
张曦对于圭璋的印象仍旧停留在百年前那个单纯的偃甲上,实在无法将对方与说谎联系起来,蹙眉道:“许是百年前他已看穿我偃甲之身,是以未曾留心狄三先。”
见对方仍不死心,仇断肠冷笑一声,又道:“见到与你长相相同的狄三先,他怎可能猜不到你与四方天门的联系,他不好好在中原等你,反倒安安稳稳地在天海岸当他的太阴,炼他的灵器,可真是沉得住气啊。”
这话说的十分在理,若对方当真要寻自己,狄三先便是唯一的线索,不在四方天门等候,确实说不过去。
不等张曦细想,仇断肠又再接再厉道:“再者说来,若他当真不知狄三先样貌,两年前他听到偃甲现世的传言就该出山寻你,为何要等到你自己送上门,才跑来认亲?这个你可有想过?”
他说到激动处,上前一步,本想指出张曦是见到同类太过激动,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但话未出口,他又想到偃甲之身曾是对方最大的痛楚,若是直言,必会令其难受,又软了口风,只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好骗了?”
并非张曦好骗,正如仇断肠所想,他看到圭璋之时,便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虽未亲历转生之苦,但想也知晓,这般逆天之事必定不会轻松,自己不过是在对方诞生时给了些许援手,本就不该强求对方有多在意自己,更别说潜入四方天门了。
再者说来,圭璋能够从一个万事不知的普通人登上天海岸太阴之位,其中多少艰难困苦,又是自己所不知的,将心比心,他又怎能要求更多。
盲目也好,同情也罢,他在霝降台那段时间未曾从圭璋身上感受到任何杀伐之气,亦未感受到任何恶意,相比于那些恨不得自己死的人,这些微善意,就已经足够了。
“我相信圭璋。”张曦看着对面同样关心自己的朋友,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认真道:“并非因为他也曾是偃甲,也并非因为什么‘同类’之情,我只是单纯相信他不会害我而已。”
这人认定之事,无论谁说都无用,仇断肠虽不善游说之道,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冷哼一声,暗红色的凤眸若将凝未凝的血,带着些煞气道:“那个圭璋,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你的直觉不错,我的直觉也不会作假!今日看见他我就毛骨悚然,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信便信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总有一天,我要将他的狐狸尾巴揪出来给你看看!”
说罢,他招呼也不打,气哼哼的反身一跃,直接翻窗飞走了,徒留张曦无奈看那鲜红身影远去,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劝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_(:з”∠)_今天削土豆不小心把指头划伤了,打字比较慢,更晚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