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快,他便放弃了。
这实在看不出任何的标准,起先夏谨亭以为看外形,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弓腰驼背的男人取到了号码牌,随后夏谨亭以为看年龄,却又瞧见一个上了年纪的成功取到了号码牌。如果不是宣传广告上写明了不收取任何培训费用,夏谨亭甚至疑心,亦铭坊是借此噱头骗人钱财。
轮到夏谨亭时,工作人员眼神一亮,拍板道:“12号,通过了,进去吧。“
整个流程不过三五秒钟,夏谨亭还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进店了才发现,报名通过的人员都按编号各自分了组。
一组四人,跟着一位带教师傅学习,三月后,由亦铭坊出题考较学员的学习成果,合格留下,不合格走人。
夏谨亭和阿城是一组的,同组还有另两名成员,四人相互打了招呼,耐心等带教师傅前来。
不一会儿,陆续有带教师傅过来,他们有好些都上了年纪,指腹处长着厚茧,夏谨亭知道,那是顶针长期摩擦指腹造成的。
又等了一阵,别组的带教师傅均已就位,唯独他们这一组,迟迟不见带教师傅的身影。
阿城性子急,等得有些不耐烦:“等老半天了,怎么还不来。”
夏谨亭心下隐约觉得,这是带教师傅给他们的下马威,这个想法在夏谨亭见到真人时得到了验证。
他们组的带教师傅是个体型肥硕的胖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稍动一动就出一脑门子汗。
见到新人,带教师傅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声嚷嚷:“累死我了!“
见新人都站着不动,他又嚷嚷起来:“都杵这儿做什么,一个两个跟棒槌似的,连杯水都不晓得给师傅倒。“
夏谨亭眉头紧皱,旁的暂且不论,就是眼下这架势,这带教师傅定然是个事儿精。
亦铭坊的人就这素质,果真上梁不正下梁歪!
夏谨亭正腹诽,忽然听那带教师傅说:“你,过来,给你周师傅捶个腿!“
夏谨亭抬眼,见那臃肿的指节正指着自己。他抿了抿唇,没动弹。
阿城在一旁瞧见了,忙出面解围道:“周师傅,我给您捶!”
好在周师傅也没多纠缠,只哼笑一声:“长得好看有屁用,还不是个蠢的。我告诉你们,别以为进来了就万事大吉,你们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日子长着呢……”
同组的人听明白了,都上前巴结周师傅,唯有夏谨亭站在外围,心下迟疑:选择来亦铭坊,真的是对的吗?不管怎样,既然进来了,就得熬下去,夏谨亭自问不是怕苦怕累的人,逢迎巴结的事他做不来,总可以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多听多学。
培训课程的设置分为理论与实操两个部分,理论主要介绍亦铭坊的经营范畴、经营理念、服务宗旨等,实操由各组的带教师傅负责教授,分为量、裁、试、缝四个模块,三月后的考核试题会着重考核这些内容。
今日先上理论课,亦铭坊的经营理念是“诚信为先,质量第一”要求员工做到精工细作,永不走样。夏谨亭在台下听着,心下冷笑,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关键还要看做得怎么样。亦铭坊就是说得多、做得少的典型,老人拿腔拿调摆架子欺压新人,也敢大言不惭地说“和睦相处、共同进步。”
听了一整天的大道理,夏谨亭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亦铭坊有为员工提供住宿,夏谨亭却住惯了柔软的床铺,颇有些由奢入俭难,索性还是住回花园别墅。
到家时分,夏谨亭甫一推门,便被扑鼻而来的饭菜香勾起了馋虫,顾先生又下厨了。
顾先生的工作时间非常自由,除了偶尔的出差外,多数时间可以在家办公。
做饭几乎成为了他业余的爱好之一,一有空就捣鼓各种菜肴,关键还极有天赋,做的菜非常符合夏谨亭的口味。
今日顾阙做了一道黄酒焖鸭,酒香四溢,夏谨亭原本沉闷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他走进厨房,倚在墙边看顾阙忙碌。
顾阙做事非常有条理,典型的忙而不乱,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微微偏头,笑道:“回来了,马上就好了。”
夏谨亭的心跳,因这一句话漏了一拍。
这话太过自然了,自然得仿佛他们是一对相处多年的夫夫。
夏谨亭用力拍了拍脸:想什么呢,事业一点起色都没有,还在这儿做白日梦,该打!
正想着,鲜香四溢的黄酒焖鸭出锅了,顾阙从柜中取出一支香槟,干脆利落地开瓶。
夏谨亭笑道:“开酒做什么?”
“庆祝。”顾阙将香槟倒入杯中。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通过?”
“我相信你。”灯光下,顾阙抬眼看向夏谨亭。
男人的眼睛如琥珀,闪着流光溢彩。
夏谨亭不敢多看,举起酒杯平复躁动的心。
“今天怎么样?”顾阙收起目光,循例关心。
“还好,放心吧,我能应付。”夏谨亭嚼着软烂的鸭肉,在心里把亦铭坊的主人吐槽了千八百次。
偏偏,顾先生下一秒就提到那个名字:“ 见到顾阙了?”
“哪能啊?”夏谨亭摇摇头,“顾三爷可是大忙人,哪里是普通人能见的,怎么,顾先生想见他?”
顾阙摇头,藏住唇边的苦笑,“你把他说得那么不堪,倒让我好奇了。”
“说起来,你们都姓顾,可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夏谨亭笑着打量着顾阙,“我倒是觉得,你比顾阙厉害。”
“咳咳!”顾阙听见这一句,被呛得直咳嗽,忙拿餐巾捂着唇:“怎么说?”
“你是真君子,比顾阙那种伪君子强多了!”
夏谨亭话音刚落,顾阙咳得更凶了。
“你就那么肯定他是伪君子,说不定你误会他了呢?”顾阙试图挽回形象。
“不可能!”夏谨亭非常肯定,他可是看了原着,开了天眼的人,顾阙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
“亦铭坊的人都说顾阙是伪君子?”顾阙试探道。
夏谨亭摇摇头,说起这个他就来气,他原以为员工群体都反感顾阙,可今日一天下来,夏谨亭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亦铭坊的员工都在说顾阙的好话,这让夏谨亭有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悲壮感!
“他们都被蝇头小利蒙蔽了双眼!”夏谨亭控诉,“不对,他们是被压迫久了,习惯了!不过我相信,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顾阙看着夏谨亭因酒精而微红的脸,笑得意味深长。
夏谨亭没想到的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竟一语成真。
打从次日上班,带教的周师傅总是有意无意地针对他,总将繁琐又无关紧要的活交给他。
比如实操课上教量体,周师傅就把夏谨亭打发去做与课程内容毫无关系的活。
明明是摆放整齐的丝线,周师傅非要他前去清点,还规定要在授课结束前完成,直接导致夏谨亭听不成课。
连着好几日都是这样,连阿城都看出了不对劲,一脸担忧地安慰夏谨亭:“我倒是听课了,就是学得不好,周师傅只让我们在一旁看着,从不让我们上手,你若是想学,我可以试着说给你听。”
夏谨亭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周师傅这是压根没打算教会新人,实操的本意就是动手操作,不让新人动手尝试,不论看多少遍,都于事无补。
夏谨亭想了想,还真就想出了法子。他领着阿城来到亦铭坊的废弃仓库,这儿是专门存放废弃料子与制衣工具的地方,平常基本不会有人来。
夏谨亭点着蜡烛,从废弃物中翻找出一具木头制的人体模特,冲阿城道:“开始吧。”
阿城虽未曾实操,但胜在听讲认真,记忆力强,周师傅随口讲的动作要领,他都能记得一字不差。
夏谨亭有上辈子的基础,完全能听懂“行话”,三言两语间,便领会要义。
他拿着皮尺,在废旧的木头模特身上比划,一边联系,一边给阿城讲解。
见夏谨亭的动作比周师傅还要利落熟练,阿城惊呆了:“夏,夏先生……你太厉害了。”
阿城之所以那么吃惊,是因为他亲身尝试过。
量体这活,看着不难,真的上手了才知道有多难。特别是看皮尺上的刻度,阿城瞪着眼看了半天也看不准,夏谨亭却能脱口而出说出刻度,且每次都精准无比。
通过这样的练习,阿城总算弄明白量体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纸上谈兵行不通,周师傅再教什么,他都会第一时间请教夏谨亭。
夏谨亭没能上课,却在试岗时被周师傅钦点打下手,若换个没基础的,定要出岔子。
可夏谨亭做得十分妥帖,譬如量体,周师傅让他帮着拿尺子,他便埋头拿尺子,半点不逾矩,让他报数,他也能迅速精准地报出来,周师傅本想寻个由头数落他,一来二去,竟没找着机会。
这日,店里来了个男人,一进店便吵嚷开来:“人呢,都哪去了?我要做衣服!”
夏谨亭朝男人看了一眼,见他年岁不大,背却特别地驼,寻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大合适。
刚巧轮到周师傅当值,自然也该周师傅帮男人量体。可午后的这个点儿,周师傅习惯了午睡,夏谨亭无法,只得一面安抚客人,一面派人去请周师傅。
无奈驼背男人的怒气特别大,嘴里一刻不闲地吐槽:“你们这什么西服店啊,还海城第一,我看也不过如此。”“客人来了也不接待,生意不做了?”“你们这么消极怠工,老板知道吗?”
他嗓门又高又亮,店员都拿他没办法,又不敢前去触他霉头,只有夏谨亭捧了一碗菊花茶,递到男人面前:“先生,先喝点儿水吧。”
夏谨亭态度恭恭敬敬的,茶水也沏得温度适宜,饶是客人心头又火,也不好发作,店内一时安静下来。
一盏茶的功夫,周师傅总算起来了,他大腹便便,皮带只才扎了一半,一脸被吵扰的不愉快。
“催催催,一个两个都死人啊,没我就不晓得干活了?”周师傅骂骂咧咧地拿起皮尺,喊道:“人呢?”
他转眼一瞧,好家伙,是个弓腰驼背的。
有经验的制衣师傅都知道,客人的体形不标准,制衣的难度便随之水涨船高。像眼下这位客人的情况,在行内被称为大驼背,标准的款式图于他而言是不适用的,服装的比例和线条都要重新调整,需要花费好一番功夫。周师傅一向没耐性,当下便坏了心情,啐了一声:“真晦气!”
这话声量不小,驼背的客人听得一清二楚,登时摔了杯子,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了吗?你那么激动做什么!”周师傅也是个爆脾气,两个爆脾气撞一起,瞬间火星四溅。
“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你们管事呢,我要投诉!店大了不起啊,店大就可以随意欺客吗?”驼背男人再次嚷嚷起来。
周师傅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了,虽仍板着脸,却也知道自己违反了亦铭坊的待客规矩。
他有意息事宁人,一面虎着脸警告旁人不许将此事传出去,一面放软了语气给客人道歉。
可这客人偏就是个软硬不吃的,全然不接受道歉,一迭声地要找管事。
管事夹在两方之间,左右为难。
客人要求换师傅,可当值的只有周师傅一人,将其他师傅喊来,必定会耽误客人的时间。
管事好说歹说,客人就是不松口。
末了客人抬手一指:“你来替我量!“
夏谨亭又成了那被选中的幸运儿,管事知道夏谨亭资历轻,冲客人赔笑道:“小夏是新来的,要不还是周师傅……”
“我偏要他量!”客人一口咬定要夏谨亭。
管事无法,只得拼命朝夏谨亭使眼色,让他自个儿请辞。
可夏谨亭一张口,说出的话却与管事的意思南辕北辙:“先生,麻烦您抬手。”
量体是制衣的基础,只有量体数据精确,才能做出合适的西服。
夏谨亭给人量体,遵照的是“一看二问”的原则,所谓“一看”,指的是看身形和看脸型。
这位客人的身形,明显是驼背,因此客人腰围的数据便格外重要。
在掌握一手数据后,夏谨亭开始“二问”,二问的内容包括客人的喜好、要求,譬如一些客人喜欢穿宽松的衣服,胸围的具体数据就要加上一定的余量。
夏谨亭的一边运尺,一边与客人聊天:“先生喜欢宽松款的还是收紧款的?”
客人想了想,答曰:“入冬了,我习惯在西服里添衣。“
如此一说,夏谨亭便心领神会,自觉将腰围定得宽松些。
管事惊喜地发现,夏谨亭给客人量体时动作十分利落熟练,语气温和从容,比动辄颐指气使的周师傅要强许多。
他赞许地看着夏谨亭,反倒指挥周师傅给夏谨亭打下手。
周师傅一向自视甚高,哪里吃过这样的亏,连记个数据都不情不愿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量体亦接近尾声,客人的情绪在夏谨亭的安抚下平复了许多。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夏谨亭没回头,却听出了来的是个穿高跟鞋的女人。
“还没好吗?怎么这么久!“果然,女人娇俏的声音传来,夏谨亭正读着尺数,发现客人身形猛地一颤,牵动了皮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