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组数字出了岔子,不能用了。
夏谨亭好脾气地重新给他测量,可自打那女人进店以来,驼背客人便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身子总是挪来动去的。
“先生,马上就好了,您要是累了,可要先歇一阵?”夏谨亭礼貌地询问。
客人还未答话,那高跟鞋女郎反倒开口了:“可别,我赶时间呢,赶快量!”
驼背客人听了这话,情绪立马激动起来:“黄云,我不用你等,你赶紧走!”
“哧,高至朗,你神气什么,就你这样的身形,哪件衣服穿你身上能好看!”黄云反唇相讥。
高至朗气得脸色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夏谨亭看他一眼,笑了。
“你笑什么?!”高至朗最恨被人嘲笑驼背,神经脆弱而敏感。
“我笑黄小姐说得不对。”夏谨亭语气和缓,手上测量的动作一刻不停,“在制衣行,高先生的的身形又称作小牛腰,只要做对了款式,西服上身很好看。”
“小牛腰?”黄云一怔,“你的意思是,能做出适合他的西服?”
“这是当然,量体的目的就是为了根据各人不同的体形设计衣服,设计出让客人满意的西服,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夏谨亭动作专业,眼神笃定,倒让黄云不好意思起来。
她好奇地朝镜中看去,说来也神奇,听到“小牛腰”这个说法,黄云便觉得高至朗的驼背顺眼了许多。
她是家中独女,受父母之命与高至朗议亲,其实高至朗为人上进,待她也不错,唯独那显眼的驼背,一直被黄云所嫌弃。
此番定做婚服,两人意见不合,高至朗穿惯了长衫马褂,觉得长衫宽大,能遮掩驼背,因此婚服也想做中式的,而黄云上的新式学堂,想穿那素白的婚纱礼裙,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黄云气急攻心,情急之下开口嘲讽高至朗的身形。这恰恰是高至朗最介意的点,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在双方家长的调停下,两人各退一步,结婚照穿西服拍,婚礼上穿中式礼服。
事情虽谈妥了,芥蒂却在双方心里种下,黄云越看越觉得高至朗的驼背难看,甚至连陪他到亦铭坊做衣服都不情愿,高至朗怀揣着一腔怒气进了店,这才有了方才种种。
此番经夏谨亭开解,黄云也意识到是自己过分了,她有心弥补,看着镜中人笑道:“这么看,确实不错。”
高至朗面露惊诧,他已习惯了黄云的冷嘲热讽,乍然这么一夸,倒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服装本就可作改善体形之用,亦铭坊的师傅替很多小牛腰的客人做过衣服,效果都很好,二位大可放心。”夏谨亭说完,干脆利索地收起皮尺,冲高至朗点头道:“高先生,可以了。”
有了夏谨亭这一番话,小夫妻二人的心情雨过天青,语气也温和了许多,管事循例拿出评分表请二人评分,高至朗大笔一挥,给了个满分。
管事心下乐开了花,感慨本月赏钱有望了,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将客人送出门去。
再折返时看向夏谨亭的眼神如同看一枚金娃娃,对夏谨亭的态度也格外温和:“累了吧,赶紧去歇着吧。”
说完,扭头看向周师傅:“周厚,你给我过来!”
夏谨亭是真的累了,这些日子他坚持锻炼,身体状况有所改善,可量体这样的活计,既耗体力又耗心力,干完了浑身没劲儿。
他趁人少,倚在沙发一角休息。
阿城一脸崇拜地看着夏谨亭:“你太厉害了,方才那对男女吵得那么凶,你竟也能劝住。”
夏谨亭疲惫地笑笑,对他来说,这些都是从业的基本工。
客人是有自尊心的,尤其像高至朗那样,身形上有着天然缺陷的,会更在意缺陷本身。
为了照顾客人敏感的情绪,制衣界有一套通用的行话,比如驼背称作小牛腰,溜肩称作美人肩,这样说的目的是为了顾全客人的颜面。
至于劝架,夏谨亭也只是用了暗示法,这是服务业从业人士的必修课,给予客人积极正向的心理暗示,让他们摆脱消极的情绪,从而接受产品。只是这一套方法论,无法对阿城言明。
阿城如今将夏谨亭视作偶像,休息时总缠着他说话,譬如眼下,他就缠着夏谨亭说关于周师傅的八卦:“听说,周师傅的客户满意度评分,已经连着好几个月不及格了,管事的奖金和客户满意度挂钩,这会儿正发火呢。”
提起这茬,夏谨亭倒是挺有兴趣,客户满意度评分也是亦铭坊独创的制度,目的是为了督促制衣师恪尽职守,若制衣师的评分屡屡不达标,是要被开除的。
“既然他接二连三地不及格,怎么还能留下?”夏谨亭闭目养神。
“听说他是刘师傅的外甥,管事看在刘师傅的面子上,对周厚犯的事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谨亭明白了,原来有裙带关系,难怪周厚行事那么嚣张。
什么考核,都是骗人的表面功夫,夏谨亭对亦铭坊的印象再一次跌落谷底。
阿城说得兴起,完全没留意到周厚就站在他们身后,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两人。
夏谨亭一错眼,正对上那阴恻恻的眼神,手臂上起了一圈鸡皮疙瘩。他沉声道:“阿城!“
“啊?”阿城后知后觉地回头,被周厚吓了一跳,当即闭了嘴。
夏谨亭心下微沉,他知道以周厚的性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今后的日子,还得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夏谨亭有心提防,却没想到周厚的报复来得那么快。
四人一组,每组配备一名带教师傅这是亦铭坊制定的制度,然而除开这层关系,严格来说,夏谨亭他们并不算是带教师傅的徒弟,这一点,也与时下行业的师徒制不同。
传统的师徒制度有隆重的拜师礼,拜师者既是学生,也算是师父的半个佣人,平日里要任劳任怨,照顾师父的生活起居。
某日,周厚向四人提出收徒,要四人磕头为礼,还要求四人向他敬起师酒。
夏谨亭自然是拒绝的,阿城也颇讲义气,见夏谨亭拒绝,便跟着拒绝了。
周厚冷笑道:“你们俩可想清楚了,现在不拜师,以后有你们好果子吃!”
夏谨亭态度坚决,他并非排斥传统的拜师礼,只是周厚这样的人,还不够格当他的师父。
此事过了几日,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却在一个静谧的午后,陡生波澜。
高至朗的西服已进入打样阶段,夏谨亭按着当日量体时记录的数据打样,纸样打了一半,却发现不对劲。
纸上记录的数据,和当日量体的数据有出入,夏谨亭起初没留意,因为每个数据本身差异并不是很大,只是和正确的数据差了毫厘。
夏谨亭当机立断,停做手头的纸样,将阿城喊来。
“这数据是你誊抄的?“夏谨亭脸色很难看。
“是我……”阿城小心翼翼地看着夏谨亭,“出什么问题了?”
“数据不对,你再好好想一想,确定没抄错?”
“绝对没有!”这一点,阿城还是很肯定的,他自知不聪明,对于誊抄数据这种活便格外细心。高至朗的西服数据他在誊抄时反复核对过很多遍,完全不可能抄错。
唯一的可能便是,数据在登记时就是错的。
夏谨亭沉声问道:“原始数据是谁登记的?”
阿城脸色青白:“是周师傅!我记得,当时管事吩咐他给你打下手,他的脸色可吓人了。”
顷刻间,夏谨亭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周厚根本没按照夏谨亭报的数据登记,他很聪明,没有大幅度地改动数据,只是在每个数据上都添减了分毫,寻常的制衣师在打样时根本无法发现异样。
可实际上,量体的数据一旦失了精确性,就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最终纸样上身便会不伦不类。当日夏谨亭在高至朗面前下过保证,如若打样的效果不佳,高至朗和黄云定然不会满意。夏谨亭作为负责量体的新人,就会背上量体不力的“罪名”。
可周厚却漏算了一点,夏谨亭对数字极其敏感,即便不用皮尺,光凭肉眼估测,他也能将三围数字说得十分精确,而经他亲手量体的客人,三围数他都记得无比精准。周厚这套阴毒的把戏,根本坑不了他。
阿城不知道夏谨亭有这样的本事,这会儿急得直冒汗:“数据没了,该怎么办,这回死定了。”
夏谨亭看了阿城一眼,于心不忍。
是他拖累了阿城,阿城因为与自己走得近,也成了周厚的报复对象,此番数据是经阿城的手誊抄的,若真出事,阿城也脱不了责任。
“记录原始数据的纸,你可曾留着?”夏谨亭虽不至于被这样的伎俩击垮,却也咽不下这口气,若是能找到出自周厚之手的原件,便有了反击的证据。
“被周师傅要走了。”阿城蔫头蔫脑的。
这便是提前将证据“毁尸灭迹“了,夏谨亭攥紧了拳头。
三日后,高至朗在黄云的陪同下前来试样,
夏谨亭将样衣给高至朗套上的霎那,黄云惊喜道:“太好了!”
样衣的胸围设计巧妙,完美地遮掩住高至朗的驼背。
镜中人有着前所未见的精气神,站在一旁的周厚脸色却黑如锅底。
怎么可能,他明明设计改了量体的数据,夏谨亭怎么还能制出合体的纸样?!
周厚恼怒地瞪视着夏谨亭,夏谨亭似有所觉般转头,冲周厚微微一笑。
这一笑让周厚心底发毛,正待定睛细看,夏谨亭却已转过头去,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幻觉。
夏谨亭初战告捷,一手出色的量体功夫得到了管事的赏识,被安排了替客人量体的活计。
这是个让所有学员都羡慕的位置,量体除了手上功夫,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皮子利索,也得会说话,是一个综合素质十分全面的岗位。
相应的,这个岗位的福利也同样优厚,可以结识许多达官贵人,尤其亦铭坊的客人多是社会名流,能在重要人物跟前露脸,自是美差一桩。
夏谨亭对此倒无甚特别的想法,他从没想过要靠巴结谁往上走,往好听了说叫自立自强,往难听了说叫现实。他可不认为在达官贵人面前露几次脸就能让人家对自己另眼相看,想要改变阶层,唯一的方法就是做出成绩,若因此而成为周厚这等小人的靶子,简直是得不偿失。
不过眼下,夏谨亭没得选,只能踏踏实实干好手头的活。这一日,店里又来了客人。
夏谨亭抬眼一看,觉着对方有点面善。
“夏谨亭,你怎么……会在亦铭坊?”徐煌天的声音有点虚。
作为蒋宽的酒肉朋友之一,蒋家的现状让他唏嘘无比。
蒋家的败落几乎是在一夕之间,生意衰败,顾阙、段正楠等人见死不救,蒋家虽是百足之虫,也抗不过亏本裁员。夏谨亭的父亲是首批被裁的员工之一。
再见夏谨亭,徐煌天的心情十分复杂,夏谨亭顽强地让人难以置信,每次眼看着走入绝境,却总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重新站起来。
夏谨亭对徐煌天没什么印象,面色如常问道:“先生,你是?”
徐煌天一口气堵在心头,他这儿单方面将人当情敌,谁曾想人家根本没把他放心上。
“没想到啊夏谨亭,你竟入了亦铭坊,你就那么喜欢干伺候人的行当?”徐煌天在面对夏谨亭时,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嫉恨,他不明白,为什么郭文雅总是那么信任夏谨亭,在夏谨亭名声最坏的时候,郭文雅都坚信他是无辜的,而他徐煌天不论怎么努力,就是换不来郭大小姐的一个眼神。
夏谨亭听见这带情绪的话,立马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来找茬的。
他如今的身份是店员,时刻都要牢记“顾客是上帝”的服务宗旨,即便客人无理取闹,他也不便发作。对徐煌天明显带着恶意的话语,夏谨亭只当没听见,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平和道:“先生,您是要做衣服吗?”
“当然,不然我来亦铭坊做什么?”徐煌天大爷似的往沙发上一坐。
夏谨亭取来样板册:“样式都在这儿,你可以看看。”
“不用看了,我都不满意!”徐煌天将样板册撂开,挑衅地看着夏谨亭。
“你若是有特殊要求,可以和制衣师沟通……”夏谨亭仍旧一脸平静。
徐煌天气闷:“夏谨亭,蒋宽都被你害成什么样子了,你竟还有心思在这儿替人量体做衣服?”
夏谨亭冲徐煌天做了个请的手势:“时间宝贵,若是先生没有制衣需求,请不要妨碍我们干活。”
徐煌天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地认识到,夏谨亭是真的在往前走,夏家,蒋家,所有过往如淤泥般牵绊住他的东西,都已与他无关。
就连徐煌天,也成为夏谨亭记忆深处的一抹灰,这场较量,终究还是夏谨亭赢了。
徐煌天不情不愿地离开亦铭坊,想起日前,宋凯霖曾拐弯抹角地向他提过,夏谨亭搭上了顾阙这艘大船。
彼时徐煌天信以为真,如今看来却是假消息,夏谨亭如若真搭上了顾阙,何以只是在亦铭坊当个小小的店员,顾阙作为亦铭坊的正牌老板,完全可以给他安排更优厚的岗位。
这样想着,徐煌天联系上了宋凯霖:“今日在亦铭坊,我碰到夏谨亭了,他在店里当店员。”
“什么?!”宋凯霖惊了,“他在亦铭坊当店员?!”一时间,宋凯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