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江舟送完他自己上船回家,小温言便站在岸边等着,等看不见船影了再自己慢慢走回去。
船夫是老余头,为人热情又豪爽,方才便趁着歇船的功夫拿一条好肥的鲫鱼去江舟家换了两斤猪肉,这会儿见了江舟便是十分的开心,有一句没一句的同他搭话:“江大,你这是要往半山村去?”
江舟正掌着船舷低头看水里的鱼,闻言应道:“是。”
老余头撑着船蒿,哈哈地笑:“你许久未来乘船了,我还记得你和温家的小郎从前常来坐我的船,那时候多小来着?”他比划了一下,皱眉道:“还没我这船篷高呢!”
大家都是村里人,对江舟家中发生的事都有所耳闻,个个都惋惜江舟和温言闹红了脸,便总是找各种机会在江舟面前提起温言,也都是打着让两人和好如初的主意,只是从前的“江舟”并不在意,甚至觉得厌烦,两人闹翻以后从不曾来往过,更不消说乘船往半山村去了。
老余头常年都住在船上,确实许久未见江舟了:“若不是咱们这没那些个山精作怪的传说,我都要以为去岁里你被哪个妖怪附身了,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江舟苦笑,可不就是变了个人吗?只是这话他哪敢说?人家多半当作无稽之谈,以为他脸皮薄为自己找借口呢!因此只是道:“从前我是荒唐过一段时间,如今已下定决心改了,余叔您就别打趣我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余头连连点头,他今天高兴,便指着船篷里一个小柜子给江舟瞧:“温远行那老不丢素来爱酒,我瞧你今日提了这许多东西,是去给你媳妇儿和老丈人赔礼道歉的吧?既是赔礼道歉,怎么能不带酒?那柜子里有我自酿的米酒,今日便宜了你了!”
江舟拱手:“多谢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路,远远地能看见半山村村口那棵老槐树时才住了嘴。也不知怎么,江舟竟然凭空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来,这是他从前并不会有的,他与温言是旧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后来结成夫夫也是顺其自然的,没有父母阻扰,更没有外人涉足,他理想之中的婚后生活该是平淡而甜蜜的,他会宠着温言,某一天他们会拥有俩个人的小崽子,等再过那么七八年,他会在院子里劈柴,温言便靠在门框上温柔地看着小崽子满院子地乱跑,或许往后小崽子还会祸祸别人家的小崽子……
然而这样的设想被一个凭空而来的穿越者打碎了,平静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家产没了,房子没了,媳妇儿被气跑了,他心心念念抱的崽崽连个面也没见到,更意外的是,他几乎全盘接受了穿越者的记忆,如果让他按照自己理想中的生活继续努力,他总觉得自己并不会真的安于现状,那些新鲜的好玩的打破常规打破桎梏的东西太过大胆了,也太过诱惑了。
江舟承认自己被深深地吸引着。
他正走神,小船已经抵达了半山村,船体在水面上晃悠着,老余头将缆绳系在岸边的木桩上,朝岸上路过的人打了个招呼便回头对江舟道:“我去找熟人喝一杯水酒,若你等会要家去便在这老槐树下等我,抑或是去村长家寻我便可。”
江舟应了,提着手里的东西以及老余头相赠的米酒下了船,熟门熟路地往温言家去。
温家还算富裕,所住的地方是个一进的小院子,大门是用桐油漆过的木头门,上头嵌了一副铜锁,瞧着半新不旧,似乎还是上次他来迎亲时换过的那一副。
江舟摸着那铜锁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扣下去的时候,门忽然从里头打开了,他一愣,抬头一瞧,发现正是自己的岳丈,温远行。
温远行端着半盆水,半截衣袍扎在腰带里,四方脸,冷峻眉,脸上的皮肤由于经常远行的缘故有些黝黑,透着健康的红,一双眼睛凌厉而又精明,此刻正盯着江舟,将他上下一打量,忽然一声冷笑,二话没说“砰”一声把门关了。
江舟愣在原地。
里头温家母亲李月娥正坐在廊下搓苞谷棒子,见温远行把门关的砰砰响便念叨他:“说了你多少回了,关门轻些关门轻些,怎么就是记不住!上次你摔坏了门叫了村里木匠来修补,花了好些银钱呢!”
温远行把盆端回来搁在李月旁边,听她念叨便像是受了气,只反驳道:“上回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记不清了。”
李月娥白了他一眼,手里攥着两根苞米棒子搓地咯吱咯吱响,颇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你说什么时候,不就是咱们家阿言同江舟吵架回来那天么!”
那天都是半夜里了,她和温远行已经睡下了,却被温言敲开了门,等她去开门的时候才发现,本该好好呆在夫家的温言孑然一身站在门外头,冻得浑身哆嗦,脸上表情似喜非喜,欲哭不哭的,像是个木头人一样不说话,他们俩着急,问了半天也不见他吭声,还是她心细,估摸着是他们夫夫俩吵架了,便说让温远行去找江舟,一边使眼色给温远行,让他装作立刻要出门的模样,果然逼急了温言。
她如今还记得当时温言的表情,他仿佛天塌了一样,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下来了,却没说别的,只重复着“没了”两个字,呆呆愣愣的。
他们不敢再刺激温言,安置他睡下,第二日温远行去打探消息,才知道俩人吵了架,却也觉得疑惑,夫夫间吵架是正常的,过日子嘛,总是有摩擦的,可温言这反应,好像是没了人生意义似的,那头的江舟又像是没事人一样,着实有点捉摸不透。
只是温言不说,他们便不问,心里琢磨着小夫夫闹个别扭而已,过两日江舟来哄哄也就罢了,谁知别说两日了,后头两个月都过去了,江舟愣是人影都没见着!反倒是温言自己一日日好起来了,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直到三个月过去了,温言肚子慢慢鼓起来了,他们才惊觉温言竟然怀孕了!而江舟却不闻不问!
当时温妈就哭了,她是怀过孕的女人,自然知道怀孕的人的艰难,更别说温言还是个哥儿,较寻常人更为艰难,最是需要丈夫陪伴的时候,温言却一个人在家将养着,虽然看着情绪平静,但这寻常的平静便是最不寻常的了。到了后来温言自己生下孩子,他们才懂,原来温言是当自己早已经没了丈夫了。
想到这,李月娥悄悄往屋里看了一眼,见里头没什么动静,便拿搓干净了的苞谷棒子戳了戳温远行:“你今儿又是怎么了,叫你倒个水怎么还原封不动端回来了?”
温远行蹲在旁边气哼哼地道:“哼,你说我能怎么,你猜外头谁来了?”
李月娥问:“谁?”
温远行从盆里捞出来两根棒子,狠狠搓了两下才恼道:“还能是谁,江家,江舟那个小王八犊子!”
李月娥惊呼:“江舟他来做什么?!”
温远行豁一下摁住了李月娥,骂道:“你叫什么!等会让阿言听见了怎么办?!”
然而已经晚了,屋里“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半晌传来温言的声音:“谁……来了?”
外头坐着的两人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要说: 甜文甜文甜文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前期一点点虐是为了后期的甜!
第5章 见到媳妇儿了
李月娥白了温远行一眼,连忙站起来,往屋里头走进去:“没谁来,你怎么醒了?”
这处屋子不算小,正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摆了个笸箩,此刻温言就挨着桌子,是站起来的姿势:“我本就是浅睡,小一太闹腾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便起来做点针线活。”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小婴儿,又问:“是……江舟来了吗?”
李月娥眼眶一红,从温言回来的那天起,他们便忌讳着,刻意不在温言面前提起江舟,便是怕勾起他的伤心事,如今那天杀的不知来做什么,但是看着温言怅然若失的表情,李月娥只觉得自己扒了江舟的皮的心都有了!
她却不知道温言那并非是怅然若失,而是犹疑不定,他不知道,外头站着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丈夫。
他至今都记得,那日江舟从马车上摔下来被抬回家后,他胆战心惊地照顾了一夜,可是很快,他便发现了不对,往日里江舟每次吃完饭收拾以后都要泡一会儿脚,缓解当天的疲劳和酸软,而醒来后的江舟吃完饭便躺着不动了,他本以为是江舟受了伤精神不济,便准备帮他揉揉穴位缓解一下,谁知江舟像是受了惊一样躲开了他,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和戒备,还念叨着什么保温杯泡枸杞之类的胡话。
他当时心中就有了怀疑,却不动声色,假装不知道,而后每日试探,看看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谁知后来发现,这个“江舟”完全不是自己的江舟,不仅生活习惯不同,两人的许多观念也发生了冲突,而且他还发现,这个江舟总是脱口而出许多他从未听过的词汇,也有许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怪异行为,总是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左摸摸右摸摸,好像镜子里的是陌生人一样。
他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江舟”发现自己的异样,假装正常,悄悄观察着。
后来偶然有一日,他发现“江舟”在后山自言自语些什么,因为隔的太远,他听不真切,后来“江舟”离开了以后,他正准备跟着下山,却发现在江舟刚刚蹲着的地方,树丛掩映之下有一窝狐狸“”,那狐狸见了他便一溜烟窜没了。
他那时候便猜想,江舟是不是被狐狸附身了?
一旦这么想着,他便控制不住地去找细节,将“江舟”所有的不寻常和自己的猜想一一验证,。江舟从前不怎么爱吃鸡肉,他却爱吃,因此他们吃饭的时候桌上也不缺鸡肉,但江舟很少动筷子,都是给他夹,现在的“江舟”却十分喜欢,他想,狐狸最爱吃的可不就是鸡吗!甚至连照镜子也是,这些精怪总是会格外在意相貌的。
可是他不敢将这事说出去,毕竟精怪附身这件事太过骇人听闻,更何况,他如今和这狐狸精同处一个屋檐之下,他还怀着孕,听闻精怪会害人,专挑年轻的人吸取精气,虽说家里这个狐狸精暂时没有害人的意思,可保不准哪天他便露出了獠牙。
而且,他总想着,万一……江舟回来了呢?若是他将江舟被妖怪附身的事情宣扬出去,不论以后江舟做什么,总会有人议论纷纷,甚至以此攻讦他,因此,他悄悄按下了这件事,同时找机会想要离开。
后来出了香料铺子那事儿,他才寻到了机会,假装与江舟大吵一架,趁夜回了半山村。
他一直庆幸那狐狸精也不曾来寻过他,好像没发现什么端倪,如今却听说江舟来了!
他僵坐在原地,只觉得手脚发凉。
床上安静睡着的婴儿好似感觉到了父亲的不安,忽然醒了一下,吚吚呜呜说着什么。
温言瞬间心疼,将他抱起来哄了好一会儿,直到他重新睡着,才看向李月娥:“他还在外头么?”
李月娥迟疑了一下,叫了温远行:“当家的,你去瞧瞧,江舟还在门口吗?”
温远行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将门小心拉开一条缝,往外头一瞧——江舟果然还在呢!
他又“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江舟一直密切注意着里面的动静,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点儿,便想上前说话,谁知道门只开了一条缝便又关上了,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提了提手上的黄豆炖猪蹄,颇有些无奈:再不开门等会儿这猪蹄都要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他又去敲了敲门,这回开门的换成了温言,江舟细细地打量着他,皱了皱眉:“你瘦了,从前和你说的多吃肉食没听进去吗?如今已经入秋了,你身上穿的也过于单薄了!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他的语气带了点急迫,又带着关切,倒很像从前江舟的风格,这熟悉的语气让温言忍不住怔住,刚准备往前走一点,身后忽然传来小孩的哭声,他发现江舟眼神忽地亮起来,略微侧过头想往里看,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心头一紧,原本准备前跨的步子忽然就停住了,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淡淡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江舟看着他冷漠的表情心里有些难受,却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误解,于是开口解释道:“你……我有许多的话想同你说,或许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超出你的认知,但你先别惊讶,等我说完了,你就明白了。”
“或许你能感觉出来,前段时间的我并不是我。”江舟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想着该用什么说法,能让温言能够听得懂一点,毕竟穿越者这件事情太过惊世骇俗了,“我不知该怎么与你说,我是被另一个人附身了,那时候的我毫无意识,再醒来就是今天了。”
温言皱着眉看着他,心里琢磨着他所说的有几分可信度。
江舟慢慢说着从前的事,包括很多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经历,从两个人相识,相知开始,一直说到了温言怀孕:“……我那天知道你怀了孩子,一时激动才从车上摔了下去,给了别人可趁之机,孩子出生时我也不在你身边,我……阿言,你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温言握紧了门框,摇了摇头。他这一年的担惊受怕与苦楚从未与人说过,无人可说,也不能说,便都在一个人的夜里慢慢消磨了。
在江舟说起过去的时候其实他已经信了大半,毕竟有些话只在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说起过,别人不可能知道,他刚准备说话,却见江舟把手里提着的篮子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