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星妈呀一声,风似地跑到院外,拉住盛翼不肯松手。
叶云寒非常有礼貌地抱了个拳。
老妈妈看面前这位青年相貌清俊,礼数周到,衣着讲究,心神略定,点点头,问了几声,接着把门打开了:“进来进来。”
盛翼扶着飞星的手跳下车,车子里哎哟声连连响起。
唬得那老妈妈一双小脚跑得飞快,倒是没往屋里跑,而是迅速跑到车子旁边:“这是怎么了,里头什么在哼,”一伸手,竟把帘子撩开了。
“……”盛翼看了看瑟缩的飞星,又看了看一脸淡定的老妈妈。
老妈妈:“这是作什么了,野物咬着了么,这山上的野物就是多,兔子呀獐子狍子野狗子呀,什么东西看到人都想咬一口,我家信儿三天两头的就有伤,要是哪天没伤我都会不习惯,来来来,下来!”
老妈妈原来话这么多。
廖花洲一张脸出现在月光下,娇弱斯文,老妈妈手一缩:“还是个姑娘!”
后头曲游春验证了她的猜想:“可不是,”然后在廖花洲的白眼中呲牙咧嘴地被侍卫掺扶着下来了。
一个又一个人从车里鱼贯而出。
老妈妈眼都直了:“……热闹。”
盛翼此时已走到门边,这是一间厨房,土灶台,黑屋顶,进门是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叶云寒在前头,盛翼与飞星也跟了进去,后面的人就陆续进来了。
老妈妈已经了解他们的不正常了——有四个受伤的,她发挥了作为妈妈级的慈悲心肠,立马招呼他们去了房间躺下。
两间铺,四个人,刚好,虽然挤得个个都呲牙咧嘴的,但好歹睡下了,再说,廖花洲早就在他们来之前给他们上了药,包扎上了,所以,此时无事。
老妈妈又来厨房翻箱倒柜地找什么。
哐啷啷,稀里哗啦,全是空空的回声。
瞧瞧,这是什么,这就古道热肠,虽然没有,也要找一找。
盛翼眼婆娑:“……去,拿点东西来。”
飞星:“什么?”
没点眼力劲,盛翼发挥了他那双秋波无限的大眼睛,一阵风卷残云般把爱心、威胁演示了个通通透透。
飞星不情愿地出去了,一会儿,拿着一摞饼进来。
盛翼对半天没找出一粒米的老妈妈一递:“这些东西您先收下,现在太晚了,我们略略歇歇,明日再说。”
老妈妈拿着那双老树皮手擦了擦眼,手足无措:“……这,那。”
飞星已经把饼放到柜子里去了。
老妈妈:“这可怎么使得,这可怎么使得!”脚好像有点疲软,没动。
老年人,又病又贫,真可怜呀!
叶云寒像根柱子从头到尾地观看了这一幕感人场景,冷漠加冷静。
盛翼:“……咱们先休息吧!”
叶云寒:“嗯!”
老妈妈忙跳了起来——天,这身体是有多好,她一迭声道:“我去铺床,”嗖地连影子都不见了。
飞星打了咧到嘴角的哈欠:“公子,累得不行了,我就随便找个地方得了,”接着将几条凳子一拼,往上一倒,呼噜声响得像雷似的。
房间传来老妈妈的声音:“铺好了。”
盛翼看了叶云寒一眼,叶云寒正好看过来,他瞬间就转过头去,假装云淡风轻。
因为,隔着房门,他看到那铺着的床了。
一个大木柜子,上面睡一个人稍阔绰,睡两个就有点挤了,廖花洲被老妈妈安排去堂屋了,除了这个地方,还真找不出更象样的。
“两位公子,家里就这么点地方,不如你们挤一挤,反正也只得半晚,”老妈妈那糙手搓得咔咔作响,不好意思得十分明显。
盛翼猛地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几乎不敢去看叶云寒。
不过,过了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叶云寒刚开始和自己认识的时候,是连房间也不让自己进的,他自己受伤了都不上床,他他他,他是有洁癖的。
也就是说,他肯定不会上床。
这么一想,盛翼就冷静下来,然而,下一步,他更不冷静了。
只见叶云寒往前一迈,上了凳子,然后往床上一坐,伸手压了压铺盖:“嗯,挺好的,谢谢了!”
盛翼:“……”
叶云寒招了招手。
盛翼十分不自然地,眼观鼻鼻观心地过去了。
叶云寒居高临下一伸手,盛翼迟疑了一下,还是借了他一把力,犹犹豫豫往床边一坐,就像新嫁娘般忐忑。
叶云寒却没多话,往下一倒,朝里边睡下了。
他侧着身子,外头就算平躺着也无妨。
盛翼试着推了推他,没动,看样子睡死了,他舒了口气,合衣一躺,身子一沾到床板,眼皮子就垂下来,睡着了。
等盛翼均匀的鼻息声响起,背对着他的叶云寒身子一动,慢慢转过来,然后眼错不见地盯着他,仿佛怕他突然消失似的。
第63章 我喜欢他
第二天盛翼一睁眼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到屋侧了,屋子里没了人,他的手朝里一划拉,空空的,叶云寒不见了。
这感觉让盛翼心里一惊,猛地一翻身,一个头顶出现在眼前,乌发银冠,白的更白,黑的乌黑。
叶云寒抬起头来,眼神正与他相对:“醒了!”
盛翼一口气呼地吐了出来,又软软地躺回去,喃喃地说:“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都走了。”
叶云寒蓦地伸手压住他的额头。
盛翼惊恐地望着他。
“还好,没发烧,”叶云寒缓缓舒了一口气。
一惊一乍的,这要是飞星,盛翼早就一脚踹过去了,可是,这个人是叶云寒,他不但不生气,心情还很好,一转身,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在这儿等我醒呀!”
叶云寒本来一脸的平静,这时被他一搅,竟然有些张惶。
盛翼见他没回答,顿时觉得好玩,就去抓他的肩头:“小娘子贤良淑德,不但伺候歇息,连起床都候着,说,要什么,官人我今天心情好,都答应你,花儿朵儿也行,画眉也行。”
叶云寒:“……”
然后,一抹罕见的猪肝色从他耳朵上往脸上延伸。
盛翼一掀被子,哈哈地大笑起,但笑几下就笑不起来,叶云寒的脸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来了,他一甩手,走了出去。
“等等……”盛翼知道自己惹祸了,平时那么端庄的一个人,自己怎么没轻没重地开这个玩笑,他一边穿鞋一边解释:“我那个,呃,睡糊涂了,别生气……”
吵吵嚷嚷到了室外,见那几张椅子上,坐着两个吊着胳膊的侍卫,曲游春躺着一张凉席上,闭着眼睛,死猪似的,竟然不叫唤了。
盛翼上前推了推他:“别在这儿,要躺回床上躺,入秋了,本来就伤着,再凉就不好了。”
曲游春眼睛倏地睁开了,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盛翼:“……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侍卫赵哥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为着他那廖姑娘。”
另一个侍卫江哥:“什么廖姑娘,明明是廖太医廖大人,他偏要说人家是姑娘。”
盛翼:“好了好了,这事略过,我也不问他们,你们呢,不是三个负伤,另一个呢。”
赵哥:“负伤的是我们两个,他只是耳朵去了半边,没找着伤心了,又不影响,怕什么。”
问个话这么费劲。
老妈妈从厨房里出来了,手往那泛白的抹布上一抹,说:“这几个孩子听说我那信儿没回家,硬要去找,我拉着都没用,哎!”
看她那一脸期盼的样子,盛翼想起昨夜送饼的事,真不相信她是个会拉人的。
“我那信儿呀,可怜的呀,”老妈妈话来泪来,声音飘飘忽忽又掷地有声:“我们母子相依为命,一家子的生计就靠他打柴维持,没想到昨日上了山,一晚上都不回来,可不会出什么事吧!”
突然屋后传来一声惨叫,正沉浸在老妈妈悲痛的叙述当中的众人齐唰唰地吓了一大跳,连叶云寒眉头都是一收。
紧接着,就见飞星提着裤子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叫:“粪缸里有蛇,尖头的。”
盛翼通地坐了下来,捂住砰砰乱跳的心。
老妈妈被这事一打断,也忘记悲伤了,突地跳着脚说:“惨了,汤还在锅里呢,”接着飞毛腿似地进了厨房。
盛翼又是一阵目瞪口呆,呆完去推曲游春:“人家就去找个人,你在这儿要死要活的作什么,快进屋。”
曲游春:“不进,他不回我就不进。”
盛翼:“他要永远不回了呢。”
曲游春:“那我一辈子等他。”
盛翼差点被一口气堵住,苦口婆心地劝:“人家是个男人,”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叶云寒,见他恰好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
曲游春不高兴了:“说了是女人。”
盛翼:“我是说假如,假如他是男人你怎么办?”
曲游春没作声,盛翼回想了自己的这个死党,虽然平时嬉笑怒闹没个正形,但一旦认真起还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叹了口气:“好了,先进去,好歹活着把你这话当面同人家讲一讲。”
曲游春瞪着他看了看,艰难地起来了,盛翼赶紧朝飞星使了个眼色,飞星就扶着他进去了。
盛翼觉得再跟曲游春混在一起,绝对会成个叨叨的老妈子。
一股香气袭来,盛翼肚子咕噜噜一阵乱响,一只鲜艳的公鸡趾高气扬地从屋角钻出来,饿狼似地进了厨房,跟在它后面的,是盛翼。
屋内,老妈妈热火朝天地在灶台上忙碌着,灶里呼呼地冒出火苗来,桌上放着一摞饼,不知是他昨日送给她的还是今早飞星又拿过来的,吃了几餐,盛翼现在看到这个饼就没兴趣,屁颠屁颠地跑到灶台:“煮的什么?”
看清楚了,咋了咋舌,一锅子什么鬼的青幽幽的东西飘在水里,一丁点儿油星子也没有,方才远远闻着一股子香味,现在站在锅子边上,竟然在香气里闻出点苦味来了。
盛翼感觉胃里一冻,就见老妈妈拿着破木勺往锅里一舀,嘴里一尝,啧啧有声:“好喝,好喝极了,今天比昨天的还好喝。”
盛翼从这话里品出个意思来了,今天,昨天,也就是从经验来说,绝对的好喝,老妈妈这股子自信把他传染了,他忙拿了勺子,也舀了一勺,一尝,顿时,从舌头到牙齿再到喉咙再到眼珠子,全都涩住了,一动不动的,像个木偶。
“我喝喝,”飞星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蹦了出来,从木偶盛手里拿过勺子,一舀,一尝,先是哇地一声叫苦,接着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怎么跟我家,公子的,口味,差不多……”
哐啷啷一道闪子。
盛翼愣愣瞪瞪地看过来了,自己的口味有这么差么,自己在前世可是骨灰级的吃货呀呀呀!
飞星把勺子一丢:“这也不怪我说,公子您打从彭城回来,口味就变了,尤其是喜欢那个什么清水粥,那是人吃的么。”
盛翼没回答,不知为什么,鬼鬼祟祟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叶云寒正站在阳光下凝神,没朝这边看,他不由得松了口气,毕竟是人家叶云寒的独门秘方,莫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那粥就是好喝嘛,清爽不腻。
盛翼:“你知道什么呀,你有什么品味呀,就敢胡说八道。”
老妈妈眉头一皱:“真的不好喝?”
盛翼与飞星郑重地想了想,看着老妈妈眼里冷却的两点火光,艰难地点了点头:“……好,好喝”
老妈妈白了这二人行一眼,道:“这是我家老头这辈子为我做的唯一一道菜,我觉得味道不错,就给你们做了,哎,各人有各人的味口,我倒没想到你们是不爱吃的,”略停了停,又说:“其实我每次做了,信儿也是不爱吃的,我还说他挑食,还骂他,说咱穷人家可不养这富人家的毛病,后来,他每次也喝了的,现在想来,是我逼他了,怪难为他的。”
飞星立马跳了出来:“是吧,公子,你还说我……”
盛翼立马把他推到身后。
老妈妈叹了口气,似乎失去了做菜的兴趣:“老头子……多少年了……哎,大约是想念一个人久了,就什么都是好的,一粥一饭都是他……你们要不喜欢,我另做便是。”
飞星连忙搓手,兴奋地:“我来帮忙。”
盛翼却如雷劈了一样,激灵灵地站在那里,感觉那颗心被劈得不上不下的。
想念一个人久了,就什么都是好的,一粥一饭都是他。
他结结巴巴地问了句:“想念一个人,是,是什么意思?”
老妈妈不可思议地看着盛翼。
盛翼喉结艰难地动了一动:“想念朋友,可以吗?”
老妈妈:“……那可没到这个地步……我是想念的我夫君,公子难道也想念家里的妻室了,哎,早些回去吧,家里的人也在想念公子那!”
盛翼喃喃:“朋友到不了这种地步么?”
是呀,他和曲游春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想念到这种地步过,他脑子里蓦地炸开了一个念头:我喜欢叶云寒,我喜欢一个男人。
廖花洲说:你不喜欢他,他老跟着他作什么。
是呀,跟着他作什么。
看到他就高兴,没看到魂都掉了,这回通通都能解释了。
飞星问:“老大爷去哪儿了?”
老妈妈叹了口气:“早两年没了,后山躺着呢,我等会把饼给他送点过去,可怜的,和我在一日连口饼都没吃上,一天到晚也乐呵呵的,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现在呀,一个人躺着,我怕他寂寞,每日总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