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后来,就改名成了状元山。砍柴人没有说糕点的事,带着妻子和大黄狗偷偷原路返回,将糕点分食了。也成了一对神仙眷侣,在山上活了三百春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怕被发现不对,极少下山了。
*
四月又是一场考试,是府试,姜星秀记着时间,约莫到时,就前往考场。
没吃完的糕点,想着带进考场也会冷了,冷的糕点不好吃,便被他随手放在桌上,以待飞鸟啄食。
他倒是感觉到有人偷看,但想着从对方衣服上看家境,没落魄到随便捡东西吃的地步,也就没有特意去管。
府试试题,姜星秀并不觉得有多难,认认真真做完后,心里就有底了。
这一回的试题基本上都是关于民生的,哪怕是写诗,都是关于民生的诗,要说没人临时改试题,姜星秀是不信的。
能这么做来试探他本事的,除了恽知帝还有谁?
姜星秀将笔放回笔筒里,垂下了眼。
恐怕他此次府试一出考场,就能看到皇帝的人了。
姜星秀再检查了一遍卷子,将它用没用过的砚台压实了,举起手,示意要提前交卷。
旁边正在抓耳挠腮写着题的人心态一下子就崩了。
现在是第三场策论,时间才过去没到一半,人家都提前交了卷,而他瞅着题目,无从下手。再思及前两场的帖经和杂文,考的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都答得浑浑噩噩,心里也有数,自己要名落孙山了。立时悲从心起,充血的眼睛狠狠瞪了一眼姜星秀,将自己的笔墨纸砚掀了一地。
守卫疾步上前,将那人捂了嘴拖出去,自始自终除了他掀东西,再没一丝声响。
知府是考官,在任已快满十年,三年两考的府试,也不知看过多少考场上突然失态的人,见怪不怪了。
不过,这一回似乎尤其多。
前头暴起的是一个,从姜星秀一路往门口方向去,到了门口,有打翻墨砚,让心血付之东流的,有突然间摔笔,没心思再答的,也有破罐破摔,收拾行李直接交卷的。
崩了心态的人,都是几十岁的年纪了。
知府摇了摇头。
如果是他在考场,恐怕心态也不会很好吧。八岁的小孩子来考府试,还提前交卷了——他是县案首,谁也不会脑洞大开,觉得他是写不下去提前交的卷子。相比之下,他们这些几十岁还轮轴转在府试,一直没能考上的,简直是大半辈子活狗身上去了。
知府回想起自己下去监视考场时,扫的那一眼策论内容,心里下了判定。
不出意外,这位县案首,就要成为府案首了。
第164章 文曲星君科举路
考生能出考场的那一天,姜家的人早早来到外边守着, 七个儿子都来了。
等到了快黄昏时, 姜闻先叮嘱:“你们一会儿可要看仔细了, 别把你们弟弟看错了。”
撒娇着要跟来的小女儿第一个应声:“我会好好看着的!”
姜闻先眉开眼笑:“囡囡真是爹爹的小棉袄。”
大哥玩笑道:“只有囡囡是小棉袄,我们都是粗布衫。”
小女孩吐了吐舌头, 向着大哥做了个鬼脸。
二哥展开桃花扇,笑吟吟:“女儿家那么可爱,咱们这些臭男人当然比不上。”
姜家七子, 方十岁的姜一秀把水囊抱在胸前, 轻声提醒:“门要开了。”
大门缓缓拉开, 考生三三两两从考场里出来,多被家里人搀走。
好几天的考试, 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身体不好还真做不来科举这活——有不少考生是在考试途中晕倒, 被抬出去的呢。
“不是, 不是,不是, 也不是……”姜顺心趴在大哥肩头, 伸手指一个个点过去, “都不是……”
姜辉秀眼珠一转, 扇子闭合, 纵身跃上考场门檐,向着受惊的人们拱拱手:“在下来接离家出走的家弟,怕他偷跑, 方登高处,诸位莫怪。”
看他又白又净,眉目流转间皆是风流,脸上又带着温润的笑容,人们先生了三分好感,又听他有礼有节道出缘由,再多的火气也消了。由着他在上边找人。
日头渐渐沉进云海里,金光一点一点收敛干净,人走干净了,守卫锁上府院大门,抬头问姜辉秀:“侠士还没有找到人吗?”
但看对方用扇子掩住眼睛的动作,守卫默默闭上了嘴。
姜顺心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哥是不是没来考呀?”
姜有秀摇摇头:“他不会不来考的。”
离家出走的人心里通常憋着一股气,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给家里看,姜有秀不觉得弟弟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尤其是在上一场还考了案首的情况下。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姜辉秀踏着轻功飞回兄弟旁边,“他提前出了考场。”
姜有秀轻笑:“看来八弟对自己很有信心。”
“七哥,我渴了,你的水给我喝两口。”姜顺心从大哥背上跳了下来,向姜一秀伸出手。
男孩儿看了小妹妹一眼,犹豫一下,将水囊递出:“你……少喝点。”
姜闻先斥道:“妹妹喝你两口水怎么了,你至于那么小气吗?”
姜顺心拔开塞子,动了动鼻子:“好甜的味道。”
姜一秀小声:“是蜂蜜水,给八弟的,他待在里面那么多天,肯定想喝一口甜的。”
姜闻先愣了愣,有些尴尬。
他什么准备也没有就来了,倒不如一个小孩子想的周到。
尴尬完又有些恼。原本就是对方离家出走,还要他这个当爹的来哄他吗!
姜顺心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喝得姜一秀心疼地蹙眉,等还回来时,他眯着一只眼睛从囊口看进去,琥珀色的蜂蜜水晃荡,看着还有大半袋,便轻轻松了一口气。
小女孩歪着脑袋看他:“你不用担心啦,我有注意到那边有卖冰糕的,又甜又解渴,小哥觉得蜂蜜水喝不够,可以去叫下人买那个。”
七哥笑笑,没有说话。
姜家的人合计合计,觉得既然姜星秀提前离场,那他肯定是住在附近的客栈里,倒不急着去找他,让他休息一晚上。
毕竟他要等放榜,肯定不可能第二天就跑的。
到了第二天,姜家的下人一家家客栈去盘问,八岁的小孩子独自出来住客栈,十分引人注目。给他办理入住的掌柜对他印象深刻,被一问就立刻想了起来:“确实有这么个孩子——你们是他的谁?”
下人陪笑:“那是我们家的小少爷,闹脾气跑出来了,家里都快急疯了。我们找得可辛苦呢。”
所以,等到姜星秀从房间里出来,下到大堂准备用饭时,就见到了暂时还属于家人关系的那群人。
姜星秀:“有事?”
现在不是饭点,姜闻先四处看看,大堂里吃饭的食客并没有多少。他向姜星秀走过去,语气不大耐烦:“你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跟我们回去。”
又想到恽知帝的态度,缓了缓声:“阿爹承认,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八岁的县案首,阿爹为你骄傲。”
姜星秀没有生气,语气平和:“虽然我现在还没考上状元,但那是迟早的事,你骄傲与否,与我何干。先生,烦请让让,我要去吃饭了。”
这可是戳到了封建大家长的肺管子了。他扬声:“姜!”
然而,让姜星秀惊讶的是,对方只开了个口子便戛然而止,声调又压回了堪称低声下气的高度:“星哥儿,你不是喜欢吃一品斋的糕点吗?你离家出走,身上没钱,就吃不到了。”
姜星秀想了想,倒也不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毕竟他已经给了八年机会了,只是认真地问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按你的说法,是闹脾气吗?”
姜闻先皱着眉:“因为我凶你不看护妹妹,但是,你是男孩子……”
姜星秀淡定地点头:“好的,你不知道。”
“……”姜闻先被噎得心口疼。
姜星秀:“不用说了,我要去吃饭了。我给你最后一句忠告,七哥,只比我大两岁。”
没想到姜星秀会提到自己,姜一秀怔了一瞬,对弟弟露出一个小小的,羞涩的笑容。
姜星秀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只比他们大两岁,他和姜顺心同一天出生都能受到如此对待,更别提比姜顺心大的姜一秀了。要哄着妹妹,让着妹妹,不能任性,不许和妹妹不对付。
他的羞怯,完全是适应生存环境适应出来的。
说完,姜星秀径自越过姜闻先,往大堂一处擦拭干净的桌子走去。
姜闻先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面色发青得吓人,姜有秀拉住父亲的手,在他粗重的呼吸声中,劝阻:“父亲,锦衣卫还没有走。”
姜闻先没吭声。
姜有秀接着道:“父亲,榜还没放。”
姜闻先一甩手:“走,吃饭去。”
老四姜明秀挨近老三姜焕秀,低声问:“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陛下看重小八,是因为小八小小年纪就能考上童生,但是如果小八没考上府案首,那就只是昙花一现,不值得关注。”
少年天才是噱头,但如果失败了一次,也就不过尔尔,提不起兴趣了。
姜明秀惊讶:“大哥还能猜到陛下的想法?”
姜焕秀眼睛半睁半闭,微笑道:“大哥只需要猜到父亲的想法就行了。”
什么想法呢?既希望儿子有出息,又希望儿子不那么有出息从而能让他掌控。
*
出榜当日,榜前挤满了人,姜有秀和姜辉秀站在人群外,等着下人看完榜之后回来告诉他们。
“大少爷,二少爷,好消息啊——”下人一路挤出来,那悠长地一声喊,让街上不少人看了过来。
小跑到两位少爷身前,他反而不慌不忙,字正腔圆地:“小少爷,中了府案首!”
两位兄长露出笑来。
弟弟有出息,他们当哥哥的,自然也高兴。
姜闻先没有去看榜,等儿子看完后回来跟他说,自己憋一口气带着女儿在大堂吃早饭。
看到姜星秀下来后,他喊来店小二,故意在姜星秀走过时,大声说:“麻烦替我去一品斋打包甜点,所有甜的各一份,谢谢。”
小女孩眼睛发亮:“爹爹,我们为什么要买甜点呀。”
“因为要买给囡囡吃呀。”
这不是她想听到的回答。
小女孩呆了呆,“可是……可是……”
“嗯?”
“可是,囡囡吃不了那么多。”她小小声说,“小哥……”
姜闻先知道女儿想说什么,可他就偏不让她这样说,“没事,吃不完就扔了,咱们家不在乎这点浪费的钱。”
至于不在他们家的,就经不起这样浪费了。
这是说给姜星秀听的。
姜星秀面不改色地走过去,似乎离开大富大贵之家对他无有影响。
也确实没有影响。
店小二很快就说了:“客人,恐怕不行,一品斋的甜点,在前段时间就被别的客人包了,一直包到今天。不过,明天那位客人就不包了,您若是喜欢,明天我帮您送来?”
明天他也不在了啊!
姜闻先感觉这日期有点耳熟,一边琢磨一边问:“是哪位客人定的?”
店小二手一指:“就是那位客官。”
姜闻先看过去,他八岁的儿子坐在窗前,紫白的藤花从窗外垂进方桌,却也比不过他翻书时分外的灵动。
女儿高高兴兴:“爹爹,小哥在外面也能过得很好,能吃自己喜欢的糕点呢!”
姜闻先脸色煞是好看。
姜顺心回头,被吓了一跳:“爹爹,你去学唱戏了?怎么跟戏里那样,又是青,又是白的。”
姜闻先:“……”
女儿又惊讶:“现在变红啦!”
叙述得如此生动,纵然姜星秀已经不去管姜家的事,却还忍不住端起白瓷杯,遮住嘴角的弧度。
第165章 文曲星君科举路
客栈外走进来一群穿着飞鱼服的男人,领头的是一身四兽麒麟服。
姜闻先认得他们, 是来姜家找姜星秀的锦衣卫们。
哪怕儿子还没带回报喜声, 姜闻先看到他们, 也意识到了不对。
如果姜星秀没有考上案首,他们并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出现。他们要的是皇帝看上的人才, 他们代表着皇帝的眼光,唯有第一名,才配有荣耀。
果然, 穿四兽麒麟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行到男童面前, 态度可亲:“敢问, 是姜星秀郎君?”
姜闻先的笑容有些勉强了。
尽管锦衣卫指挥使对姜家的态度也很好,但微妙之处仍是带着“士农工商”对最下层商人轻视, 态度好, 不过是教养与礼仪。可是, 锦衣卫对姜星秀是不一样的, 那是一种看平等阶级的人的视线。
姜闻先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或许,恽知帝要见他儿子, 并不仅仅是因为八岁的童生这个名头。
姜星秀与锦衣卫指挥使聊得很利索, 三言两语定下了等会儿就启程去京城。
指挥使问他:“不需要和其他人做个告别吗?还是需要带上家里人一起入京?你小小年纪, 家里或许并不放心你。”
姜星秀转眼一瞥, 生父伸直了腰肢, 仿佛笃定着他会说什么。
也是,大抵在他,在其他人看来, 他们到底是亲生父子,血脉相连,哪怕有龃龉,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怨不得锦衣卫指挥使会想试探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