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善拎起绳子,给银子。
鹿冰酝点完就走,咬着枚素签纱糖,眉眼弯弯,很甜的味道。楼星环视线往下,触到他红润漂亮的嘴唇,又猛地移开目光,喉结动了动。
他想他真是着魔了,还越陷越深,不想出来。
鹿冰酝全然不知:“吃吗?”
楼星环抿唇:“小爹,你上次就吃坏过肚子。”
鹿冰酝口味刁钻,身体也娇贵,吃一点儿外面的东西就会不舒服。可偏偏一遇到喜欢的,他就舍不得错过。
少年皱着眉,看上去很严肃,仿佛在教训自家哥哥。
鹿冰酝叼着糖签,眨眨眼。
他生得极为漂亮,眼波流转间,恍若清凌凌的碧玉。街上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他们两人均是锦衣华贵的模样,一个秾丽而夺目,一个俊朗而冷漠,乍一看像是一对兄弟。
人群中,似乎有一道格外冷的目光。鹿冰酝回头看了看,没找到,就转过头。
眼前的少年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鹿冰酝却自认为做人要服老,毕竟在他心里,他比楼星环大了一个辈分。
他模糊不清道:“我又不经常吃。”
楼星环不欲剥夺他的爱好,当然,以他现在的心态来说,他也不敢忤逆他小爹,只能板着张脸,口头上劝导,颇有苦口婆心的意味:“可是你买这么多,对身体不好。”
鹿冰酝觉得儿子很烦:“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
到了戏院,戏已经开始了,两人去了最佳观赏的包间。
鹿冰酝这阵子确实有些劳累,看了一会儿就耷拉下眼皮。
楼星环刚处理完事情,进来就看到他这样,心尖发软,低声叫人取了张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
这么多天,只有现在,能让他心里放松下来。
鹿冰酝侧了侧身,腰身显出一道细软的线条,雪白的双手拥着小毯子,很乖的样子。
楼星环唇角弯了弯,又摸摸他的头发,望着他出神。
忽然起了一阵哀乐,沉重又隆重。
鹿冰酝睁开眼,坐起来看了看。
楼下的戏台,穿着戏服的女子妩媚多姿,泪眼婆娑,声音哽咽: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对面的君王与她执手相看泪眼。女子离开他许久,作了一首商调曲,相思之苦溢于言表。
乐声曲调上佳,戏子们演技也上乘,有些姑娘都拿手绢抹眼泪了。
“这说的是什么?”鹿冰酝打着哈欠。
少年面无表情:“我刚听到掌事说,是两个皇帝和一个妃子的爱情故事。”
鹿冰酝嗅到了狗血的气味。
女主人公是大皇帝的妃子,后来大皇帝驾崩,大皇帝的儿子小皇帝看上了妃子,就将她接回宫中做皇后。
“……”鹿冰酝说,“你摸过男人的胸吗?和你讲故事一样平。”
“……”
楼星环的视线情不自禁落到他的胸膛上,随即他意识到,心里一惊,一瞬间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有些狼狈地看向鹿冰酝。
所幸鹿冰酝正站起来,走到雕花栏杆边,看着楼下热闹的观戏人,烛光映得他面容如冰雪般,冷淡又诱人。
楼星环走过来,声音藏着点儿小心:“小爹,你是不是累了?”
“没有。”
楼星环踌躇一番,说:“我方才上来,听到他们说这场戏是违逆人伦。小爹,你觉得是吗?”
鹿冰酝看了他一眼,少年的眼神很求知若渴的样子。他懒洋洋道:“你是什么想法?”
“我没看全。”少年道,“只听了首诗。”
鹿冰酝正好也只看了这儿,他似乎有些疑惑:“你信她凭借几句话,就能打动一个君王?”
楼星环抿唇:“若不是心中有情意,听再多相思之语,也是枉然。可见那女子也是笃定对方有同样的心,才敢说这样的话。”
鹿冰酝一愣:“怎么说?”
“如果我喜欢的人离开我许久,我自然会想他。可若不清楚他的心意,我也不敢说这样直白露骨的话。”少年垂眸,烛光下,剪影落寞又柔软,“虽然一个人,形单影只,花红叶绿,不能相扶。可他如果不喜欢我,我才不愿多说,徒惹他烦心。”
鹿冰酝无语。
搞半天,原来楼星环将自己代入的是那妃子?
他刚还以为这人动了和上一世一样的心思,心里还咯噔了一下。
真是待在深阁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少年看着他,眼神有些委屈,仿佛是全身心都信赖长辈的那种:“小爹,你在想什么?”
鹿冰酝回神:“我在想,等明天,带你在族里过一下明面。”
之前入族谱、商量承袭,都没有宣之于众。等他离开了,王府里名副其实就只有楼星环一个男主人了。
楼星环抿唇:“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离开?”
鹿冰酝用手背去探他额头:“你烧坏脑子了?我的好儿子,你才当上王府主人。”
“我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也没这样出过远门,”楼星环说,“等你离开王府了,我不仅能看朱成碧,憔悴支离,或许还能和那妃子一样,泪湿衣襟,等着你回来验取。”
他说得半真半假,很容易让人放下警惕。
鹿冰酝笑:“你再装,待会儿我送你去戏班子。”
楼下,戏台上,新皇帝得偿所愿,将父亲的妃子带回后宫。
鹿冰酝看得没意思:“走了。我的冰雪冷元子放哪儿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楼星环的手松开,又握住,没人看见他手心的虚汗。他低头,眼中阴沉不定,夹杂着一抹余悸。
他实在是太过心急。刚才,他的心思差点儿就被鹿冰酝识破了。
今天下午,鹿青酩说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迟早会离开王府,回到我身边。”
在还没有能力让鹿冰酝为他停留时就暴露,无异于自寻死路。
幸好,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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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冰酝走的前一天,回了顺宁侯府。
这些年,他应付鹿青酩,还算得心应手。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鹿青酩似乎越来越不愿意隐藏。他说是他下令杀庆王的。那么鹿青酩和燕国就绝不止是勾结这么简单。
鹿冰酝一到,鹿青酩就出现在门口,在他下马时扶了一把,笑了笑:“哥。”
鹿冰酝不理他,径直往里走。
“哥,这么多天你都没理我了,有没有消消气。”
鹿冰酝问下人:“我母亲吗?”
“回二少爷,夫人在房里。”
鹿青酩看了那下人一眼,眼神沉沉的。
鹿冰酝让他们退下。
鹿青酩像只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哥,你还生气吗?其实我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庆王当时要破坏我们的计划,我才不得不下令斩草除根。”
鹿冰酝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他。
“我是怕我娘的身份暴露,会给鹿家带来危险。”鹿青酩有些委屈地垂下眼帘,“你知道的,我娘是燕国罪臣的事,不能让外人知晓。我在保护父亲母亲,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夸夸我?”
他装起来,真的是天真无邪那一挂的。
鹿冰酝自叹不如:“好了,我找母亲有事。”
鹿青酩仰着头,眼里仿佛揉碎了贪婪和喜欢:“那我去你房里等你。”
“随便。”
意料之中,他父母不怎么反对他离开,鹿青酩晚上却来他房里闹了一场。
鹿冰酝点了熏香,他就来了,眼神很阴鸷,直直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哥,你为什么离开?”
“庆王死了,我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鹿青酩皱眉:“你喜欢他?”一说完他就摇头:“不,你不喜欢男人。是不是楼星环和你说了什么?”
“什么?”鹿冰酝困惑。
鹿青酩看着他的神色:“我今天下午去庆王府找你,碰巧遇到他,就说了两句。”
鹿冰酝有些奇怪。
几乎整个长平的人都知道,楼星环和鹿青酩两个人,向来不对付,见了面,一个比一个冷,嗖嗖放着冷气,跟杀父仇人一样。
想来应该是有关于朝堂的事。
鹿冰酝没有多想,拍拍榻边:“坐。”
鹿青酩一坐下,脑袋就有些晕:“哥?”
“今晚我们一起睡吧。”
“真的吗!”鹿青酩猛地抬头,声音有些哽咽,伸手抱住他,“哥,我好想你,你都不回来看看我,你之前明明那么喜欢我,只有我一个人的,是不是那个庶子……”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鹿冰酝推开他。
鹿青酩“砰”一声倒在榻上,双眼紧闭,手还执着地抓着他的衣服,眉头微皱,带着些不甘,面孔俊美,颇为可怜。
不得不说,鹿冰酝是很吃他的脸。
鹿冰酝瞅了他半晌,情不自禁伸出手,掐了把他的脸颊。
他还记得小时候和鹿青酩有多好。小青酩以前特别可爱,像个小白兔,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还手,一下子就激起了鹿冰酝的怜爱之心。
可时移世易,不知何时,鹿青酩变得越来越偏激。
若不是鹿冰酝还愿意与他周旋,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对庆王出手,鹿冰酝真是没想到。
他也没想到鹿青酩会这么相信他。依他这十年来不冷不热的态度,鹿青酩好歹能对他厌恶起来吧?他之前就是打算激怒鹿青酩,但便宜弟弟偏偏能忍,还非常变态,非常孩子气地、任性地认为他就是因为庆王才这样对他,相信他总会回心转意。
然而当他另想办法时,鹿青酩又好似忍不住了一样,对他庆王出手了。
鹿青酩温热的呼吸打在他手指上,鹿冰酝回神。
只要找到他的身世,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况且,不抓住那个人,对鹿家始终是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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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时,已是深更半夜。鹿冰酝没有告诉任何人。
止善看着他眼角的倦意,心疼道:“少爷,其实我们可以明早再离开,何必急于一时?老爷夫人明天知道,肯定会……”
从小被宠到大的鹿小少爷睁圆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奇怪道:“会打我吗?”
止善叹口气:“不会。”
下人在收拾马车。
清风淡,星月都很淡。
止善忽然想起一些事,有些怀念道:“少爷很小的时候就说过,要仗剑走天涯。”
他那时候就想,要是小少爷去行走江湖,肯定会掀起不小的波浪,那他就要保护好小少爷。
可惜后来小少爷对学医感兴趣,就跟在祖父身边了。
鹿冰酝眉目间萦绕着温柔的笑意:“会有这一天的。”
“小爹。”
一道熟悉的少年音打破了后门的寂静。
鹿冰酝回头,看到楼星环,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孝服在夜里显得很白,少年身形修长,像一棵清灵的竹子。
只是竹子的脸色不怎么好,还有些喘,似乎是跑过来的。竹子走过来:“为什么不让我送你?”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楼星环却特别执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楼星环似乎恼了:“小爹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里?”
鹿冰酝笑了:“胡说。”他哄人越来越得心应手:“我连云思他们都没说呢。”
少年脸色缓了一点儿。
鹿冰酝忽然道:“小王爷。”
楼星环一愣。
“我想这个,也许对你会有用。”
鹿冰酝递给他一个东西。
楼星环看着他手里的双鱼玉佩,迟疑道:“这是?”
鹿冰酝放到他手里,作为一个老父亲,语重心长道:“你接任王府,要多保重。”
楼星环似乎不愿意接过,手往后退了一下,又止住了,反握住他的手:“真的要这么急着离开吗?”
“我有人生中很重要的事要去做。”鹿冰酝说。
“那我等你回来。”楼星环深深地看着他,掌心干燥而温暖,透过夜里的凉气,传到鹿冰酝皮肉里。
黑夜寂静,灯火隐约,勾勒出少年越发明朗的轮廓。
这一世,从相遇开始,楼星环在他心里就颠覆了以前冰冷狠毒的印象,反而成了个没爹疼的小可怜。十年朝夕相处,楼星环都很温顺听话。
然而现在,鹿冰酝却突然发现,楼星环和上一世越来越像了,仿佛是一下子就长大了似的,眼神隐隐锋利,像一把待出鞘的刀。
但当他再望过去时,少年眼中的光依旧,依恋而信赖,好似刚才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鹿冰酝道:“乖。”
楼星环笑了。
登上马车时,楼星环突然又叫住了他:“小爹。”
鹿冰酝回头。
楼星环仰着头看他:“回来的时候,你还会是王府的王妃吗?”
鹿冰酝想起很早之前就和庆王签好的和离书,笑了下,不动声色道:“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马车渐渐远去,少年如修竹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至善看了看,正想放下帘子,却见楼星环忽然往马车的方向小跑了几步,仿佛是情不自禁的,慢慢地,他又停下。
“在看什么?”鹿冰酝躺在榻上,漫不经心问道。
止善替他掖了掖锦丝被:“少爷,奴才是觉得,你的养子对你非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