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待在里屋的房东太太,因长久地适应着儿子的喧闹声,已然锻炼出了一副好耳力,这边孟雪回人一来,她那边放下手里纳了一半的布鞋底,已是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
“呀,孟先生侬这……这不是陈太太的狗吗?”房东太太招呼打到一半,看到孟雪回拎在手里的篮子,突然窜出来一只神气活现的狗脑袋,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陈太太?”孟雪回以往也不常来这边走动,莫说什么陈太太,李太太的,他是一个都不认识。
“是啦是啦。”房东太太用胖乎乎的手指指了一下小洋狗,目光有些懊恼,“她还没住到半年就搬走了,那一间屋子我是特地装修过的,连卫生间的墙上都特地贴了瓷砖,可惜喽。”
“人走啦?”孟雪回从她的话里挑出了重点,连忙追上去问道,“那她走哪儿去啦?”
“陈太太带着家具搬走的,哪个晓得她搬到哪里去啦。”房东太太脸上为难道,“大家都是钱事两清的,旁人的私闻,我不好过问的哦。”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已经相当明朗了。孟雪回低头看了看篮子里呜呜呜的小洋狗,埋头舔爪子的小洋狗也仰着绒脑袋看他,一双大眼湿漉漉的,像是浸了水的紫葡萄,很有灵性。
可孟雪回心软归心软,他一个日子马虎的小工作族,近来还要去片场跟戏,怕是连照顾自己都勉强,哪还有余力去养狗。想到这里,他好话已到嘴边,有心把小洋狗交给房东太太养。
然而孟雪回话刚说到一半,外面就闹起来了。房东太太的两个儿子,不知为着什么琐事闹了别扭,一言不合竟是上手开打。
小的那个在门外哭声震天,因为哥哥无意间把痒痒挠招呼到了他的小腿上,小老二受了皮肉之苦,等时就娇气起来了,一只手扶着门框嘴里叫着妈,空着的另一只手揉着眼睛,不依不饶地哭闹起来。
房东太太对这情景早已见怪不怪,可见到小幺哭得悲切,也不免要嘴里喝骂道,“老大,侬怎么一天到晚专跟弟弟过不去,小赤佬净要找打,等侬老子下班回来揭侬的皮。”
大儿子躲在门外,也不知用上海话咕哝了一句什么,趁着房东太太还没出来,猫着腰跑外面避难去了。
房东太太逮儿子不着,回头看了孟雪回一眼,为着家里那两个手里没轻重的小子,无奈叹道,“孟先生呐,我不是不帮侬的忙,家里两个小祖宗都是猫狗嫌的货,侬拎过来的这只小东西我是养不成的哦。”
言罢,她自作主张,态度积极地替孟雪回出谋划策道,“侬要是实在没办法的话,把装小狗的篮子放到墙角里去,我给侬问问有没有人要好不啦?”
孟雪回依言放下篮子,刚一起身,便看到小洋狗立起前爪,飞快扒拉住篮边,竟是从菜篮子里站了起来。那对黑黝黝的圆眼睛里漾着水光,是极通人性的样子。
小洋狗耷拉着脑袋,可怜巴巴地朝他呜了两声,就这么一呜,孟雪回就被它给绊住了。
秦慕白人在陋室屋檐下,看见小记者脚步颠颠的,又把菜篮子给提了回来,便知孟雪回是善心大发,没舍得送走小洋狗。
然而,小洋狗没走,秦先生要走了。
秦慕白手里拎着车钥匙,走上去跟刚进门的孟雪回告辞,他晚上在宾利饭店还有个酒会要参加,再不走陈导就要兴师动众地满世界找人了。
第23章 甜酒窝
孟雪回见他要走,顺手提着篮子把秦慕白给送出了门。
别克汽车就停在对面的拐角巷里,这会子艳阳当空,晒到人身上有些滚热,他还要再送,被秦慕白给及时拦住了,“孟老师别客气,再送一段路,我就当你是盛情挽留,不好意思走了。”
孟雪回听到这话果然停住了脚步,倒不是对他留下有什么为难,只是不知道家里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够摆出来好生招待秦慕白。
秦慕白在发动汽车前,摇下车窗冲他挥了挥手,架在鼻梁上的玳瑁墨镜很有影帝风范。孟雪回站在大门口晃了晃袖子,冲他笑出了两颗小虎牙,外加一对清甜的深酒窝。
油门发动,小洋狗远远望着秦慕白驾驶汽车离开,不晓得是不是触景生情,扯着嗓子细声细气地汪汪叫了两声,耷下耳朵便开始呜咽。
孟雪回瞧了它的怯弱模样,伸手揉了揉小洋狗毛茸茸的脑袋,心里也觉得这小东西可怜极了。
小洋狗得了安抚,抬起脏兮兮的前爪,蹭了自己一脸煤灰,而后重新趴回了菜篮里,乖乖缩成了白里带黑的一小团。
孟雪回顶看不得弱小捱苦,哪怕对方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小狗崽。想到这里,他转身把菜篮子拎进了门,决定给小洋狗涮涮身上的脏尘,把这小东西给舒舒服服地安顿好。
小记者是个做事很有效率的人,他找了一个小塑料盆搁在廊下,趁着烧热水的间隙,用屋里头的旧报纸跟硬纸板,给小洋狗搭了一个干净窝。
此小窝搭得比鞋盒大不了多少,然而小洋狗躺进去是绰绰有余了。孟雪回大功告成,拍了拍手上的碎纸屑,对自己的杰作感到非常满意。
是时,厨房里传来热水烧开的尖叫声,孟雪回急匆匆地跑出去灭煤球炉子,又忙忙碌碌地端着小塑料盆到院子里舀井水。
他人走到大水缸附近,一偏头看到旁边的水泥台子上一闪一闪的,像是有光点在跳动。孟雪回心下疑惑,走过去一看,发现自家的水泥台上赫然躺着秦慕白的怀表。
“秦先生这是过来洗手的时候,不小心落到台子上的吧?”孟雪回也没多想,用手背擦了擦怀表后壳,径自往口袋里一揣,准备明天去片场的时候,再把东西给物归原主。
孟雪回在水泥台子上和好了温水,端着塑料盆去给小洋狗洗澡。
篮子里那只小东西在熟悉环境后,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看到孟雪回来了,在菜篮里扑腾小绒爪,毛球似的小短尾巴摇得很欢快。
“来来来,给你洗澡。”孟雪回伸出手,把小洋狗从菜篮里给抱了出来。
他试探性地抬起小洋狗的一只小爪子,往温水里点了一点,待看到它没有做出抗拒反应后,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才把小洋狗托进了塑料盆里。
孟雪回给小洋狗身上撩了两把温水,先用软海绵替它把周身的毛发打湿;再取来香胰子在自己的手心打上泡沫;末了,用软海绵蘸着细腻的厚泡沫,全须全尾地给小洋狗清洗了一遍。
小东西趴在塑料盆里抬起毛颈子,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孟雪回的搓澡服务。瞧那怡然自得的舒心程度,显然是被伺候惯了的。
孟雪回不能委屈这样一只娇宠,在用舀子替它冲完了身上的泡沫后,当即取来一条雪白的大毛巾,把同样洁净的小洋狗给裹到外面晒了会儿太阳。
小洋狗在新主人那里,得到了周到的照顾后,渐渐恢复了淘气的本性。
它背着孟雪回从大毛巾里跑了出来,一路颠着湿爪子到新窝附近闻闻嗅嗅,考究了半天似乎不大满意,便径自躺到了旁边的一双绒面布鞋上,侧身朝天的那只小耳朵,一扇一扇的,小模样瞧着还挺挑剔。
孟雪回头一遭热情饲宠,就被蹭家的狗给嫌了。当事人手里端着拌好的肉松米饭走过来,看到小娇宠竟如此不给面子,心道一个秦先生已经够他花心思的了,现在又摊上一难伺候的祖宗,这可真愁人。
作者有话要说:
文名改回《会啵啵的鸭舌帽》啦,小天使们不要误删呀orz
第24章 老怀表
小洋狗看到他来,一歪身子从布鞋上站了起来,很赏光地挨着碗边舔了两口米饭。
孟雪回独自忙活了大半天,站在原地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心中很觉疲惫。于是,他关起房门用多余的热水搓了个澡,待换上一身整洁布衣后,便想一头栽上床。
然而他心里想得这般美,小洋狗是不肯答应的,它扒拉住孟雪回的裤管不放,也不动爪挠,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趴着,似乎在等待小记者请它一同上塌。
孟雪回想了想,转身把它的新窝给挪到了床边,岂料小洋狗刚被他抱进去,就颠着爪子跑出来了。孟雪回拿这娇宠没办法,只得去拧一条湿抹布,把小洋狗的四只绒爪挨个擦干净了,方才将其请塌同眠。
莫名其妙当了狗主子的小记者,在躲进被子之后,心中止不住地暗叹,怪道人说有主的猫狗难养熟,这带过来的全是宠上天的旧习惯,要遇到个脾气不耐烦的新主人那还得了。
他这般操心纠结着,小洋狗可不管那么多,若是按照以往的日子来看,它身为娇宠理应享得一份优待。恰逢孟雪回替秦慕白拾回来的怀表,就安安稳稳地放在枕边。小洋狗趁着他打盹的功夫,伸出爪子把怀表拱起来一滚一滚的,很是自得其乐。
偏这娇宠生的聪明伶俐,先时将怀表滚来滚去滚不尽兴,竟然还能双爪抱着它往前面推。碰巧就在这时,孟雪回一个翻身侧了过来,冷不丁就把被面给拱了个弧。小洋狗爪子一滑,不小心把怀表给推过了界,便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玩具”,骨碌碌地顺着被子的斜坡滚了下去。
片刻之后,只听得“啪嗒”一声脆响,是落了地的怀表遭了殃,经过这一摔,上面的铜盖已经自行离开表盘,被完完整整地分成了两半。
后知后觉的孟雪回,听到动静一个猛子从床上翻身坐起。他一摸手边摸了个空,心里咯噔一响,待回头往地上看时,发现怀表已经被摔分了家。小记者登时困意全无,脑子里嗡嗡作响,浮现出两个字——完了。
而造成惨剧的始作俑者,显然是位干坏事的老手。小洋狗在怀表落地的瞬间,自顾自颠着爪子从被子里开了一条小道,一溜跑过去避难。
此刻,它知晓自己的淘气行径,已然曝光在新主人的视野当中,索性“呜呜呜”地往床脚一趴,很有预见性地避开了孟雪回的幽怨视线。
狗赖人没人信,人赖狗不体面,小记者无人可怪,只能回过头来怪自己。他懊恼地把双手插进头发里,不知所措地狠揉了两下,嘴上苦咧咧地叹气,一颗心也跟在后面挤了个七上八下。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得尽力补救了。孟雪回翻身下床,把摔成两半的怀表捡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心里有了数。
幸得老天保佑,怀表的零件尚且完好,只是单纯被摔得表盖两分离。孟雪回抬起袖子蹭了蹭上面的灰,确定怀表没被摔出痕迹后,蹲在地上拍了拍心口,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
转眼到了薄暮时分,照在窗台上的日光一寸寸暗下去,小记者坐在书桌前盯着怀表里的内容发呆。
铜底雕花的怀表里面内嵌了一张三人合照。相面上的两个小男孩一大一小,彼此亲亲热热地抱在一起,另有一个戴发箍的小女孩,站在他们身后的椅子上,露出来一张圆圆的小脸蛋。
看得出来,这张原片应是三个孩子的纪念照,被人特地裁剪下来,放进了怀表的嵌框里。
孟雪回掌心托着表盖,把三个孩子挨个看过去。两个小男孩中稍长一些的那位,脸上的笑容拘谨着,带了两丝严肃的意味在里面。彼时年纪虽小,却端的显露出一副大哥哥的正经模样。
再看旁边身材略单薄的小男孩,眉眼浓秀倒是生的挺美,且小小年纪已经初具五官深邃的好模样。孟雪回心念一动,情不自禁地对着日光多看了他两眼,暗暗觉得这小男孩瞧上去有些眼熟。
他心中纳闷,低头想了一想,忽然福至心灵,把照片上的小男孩,跟脑海中的那位倜傥的衣架子给重叠在一起。
这念头一出,疑窦皆消,孟雪回对比轮廓,依稀可以辨认出来,当中那位年纪稍小的男孩是秦慕白。许是漂亮人的脸模子,从小到大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秦慕白那双秀致的桃花眼就足以佐证这一观点。
孟雪回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转眼又去看相片里头那唯一一位小女孩。说来这小女孩眉眼弯弯的,长得五官小巧,也应当是漂亮。
可此前因有了秦慕白的对比,孟雪回再看她时便瞧不出美丑来。不过看上去倒是个性情和气的乖囡囡,小模样无忧无虑的,躲在他二人身后,一笑就笑没了门牙。
总的来说,这三个孩子虽是在气质上面各有所长,于面部轮廓却有相像之处。但孟雪回心中不确定,所以对他三位的关系猜想,姑且不与探究。
想到这里,孟雪回大有堪破他人私事的冒昧感,把内嵌了相片的表盖倒扣在书桌上,暗骂自己是昏了脑袋。
可昏不昏的,人家的合照他看都看了,再说太多未免造作。孟雪回深吸了一口气,想把怀表收进抽屉,却又忍不住拿出来多看了一眼。犹豫之间,他无意摩挲了一下相片,发现手感有些不对劲。
孟雪回起身拧亮头顶的电灯泡,对着晕黄的灯光细瞧,这才发现,合照上面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弯曲纹路,把三个孩子划成了两拨。这样子并不像是凑巧,倒像是专程把站在秦慕白右边的那个小男孩,给特意撕下来似的。
孟雪回掌心托着铜底表盖,索性冒昧到底,从笔筒里摸出一把镊子来,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从嵌框里取了出来。
他翻到反面,果见一道明显的撕痕布于其上。同时,也看到了写在相片后面的一行名字——叶德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糖油果子”的三十瓶营养液,我会继续努力的么么哒~抱着营养液开心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