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回这个心大的倒是没往那处想,他从食盒里拿了一块塌了饼座的果挞,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咬了一口,又咬一口,而后很开怀地咂摸着嘴上的奶油,说了一声“甜”。
秦慕白看他吃得欢,转手用汽车钥匙撬开了手上的金枪鱼罐头,动手给他拌了一份蔬菜沙拉。孟雪回抄起袖子接过来,心中暗道,无论今天这顿饭是吃得如何波折,有了秦慕白这份体贴就挺值。
这两位一个心细无比,一个傻气可嘉,同待一处也当真是绝配。
“先时我还犹豫着,你会不会习惯这种新式的洋吃法,现瞧着孟老师津津有味的模样,倒像是吃惯了似的。”秦慕白有口无心一句话,却戳到了小记者的心虚点上。
孟雪回听到这话冷不防被噎了一口,想要喝橙汁缓解时,杯子里的饮料却又见了底。他憋着劲,欲哭无泪地锤了两下胸口,自觉十分难受。秦慕白人在一旁,及时把自己的玻璃杯递过去,方才给他解了燃眉之急。
小记者抱着杯子,咕咚咕咚地往喉咙里猛灌了一大口酸甜橙汁。他噎是不噎了,这回改换喝呛了。孟雪回臊得脸上通红,拍了拍嘴上的糕饼屑,对秦慕白心虚说道,“到底还是洋花样厉害,兴得我出乖露丑的,实在不像话。”
他不好说自己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五好少年,一朝穿到民国来,是任他新鲜不过眼的,对这西化过来的摩登吃法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这大实话是没法说出去的,而他又懒得跟人扯谎,只得在秦慕白面前略微自贬一下,以求心事稳当。
秦慕白可不依他这话,孟雪回若要“看轻”他自个儿,影帝秦就偏不让其心愿得逞。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谦虚,是深谙太极之道,做足了一身“超然物外”的翩翩仪态。
第15章 巧克力
午后艳阳高照,先前打在身上还是暖融融的阳光,转眼就变得热烘烘。孟雪回一气喝干了玻璃杯装的橙汁,转手又端起了篮子里的果子露。
这趟出来,他的心情很不赖,胃口竟也跟在后面好的出奇。除去眼前这位“秀色可餐”的秦先生,餐布上的琳琅佳点都叫他动手亲尝了一遍。
此时,坐在对面的秦慕白,背朝阳面十分畏热,索性抬手解扣,脱下外面的西装外套,露出了穿在里边的衬衫马甲。
一只旧怀表掖在他胸前的里兜,光滑的表壳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细长的链扣垂下来,迎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赶巧孟雪回正在低头揪面包片,冷不丁被表壳反射出的光芒晃得一阵晕眼,忽然福至心灵,抬眼去瞧秦慕白。
秦慕白今天没戴眼镜出来,然而行动依旧自如,丝毫不受影响,且看起来视力奇佳,并不像是受限于此的人。孟雪回心中暗暗纳罕,手上攥着半块甜点往嘴里塞,目光却落在秦慕白的身上未曾离开。
“孟老师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秦慕白紧着他这样一盯,没法静心再充没事人,指尖一挑腕口纽扣,顺手把衬衫袖子往上挽了挽。
“没看什么。”孟雪回连忙摆了摆手,对他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单纯有点好奇,秦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
秦慕白抿了抿唇角,微弯着桃花眼不答反问,“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孟雪回飞快一扫秦慕白的秀致桃花眼,挠了挠脖子,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因为我感觉,秦先生不像是存在视力问题的样子。”
“这个吗,我在少年时代得过眼疾,那会儿严重起来是遇风就要生泪的。所幸治了两年,有所好转,又听医生的吩咐配了眼镜相佐,慢慢也就调理恢复了。此后虽然未曾复发,心里却还是发怵,平素戴惯了那两片玻璃,若鼻梁上有个物件架着,倒也叫我安心。”
秦慕白如是这般对他解释了一番,再不往下多讲了。孟雪回大惑得解,嘴角沾着甜屑觉出了一丝满足。在刚才的间隙里,他连吃了两块小饼干,把腮帮子嚼得鼓鼓的,依旧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模样。
这副情景叫秦慕白瞧在眼底也很欢喜,乃至于意外平添了两分食欲,把盒子里剩下的奶油曲奇也给一并拣了个干净。
孟雪回看他吃的高兴,欲把手里的果挞相让,秦慕白婉拒了他的好意,转而关切孟雪回道,“明天就要进剧组了,孟老师若有什么生难的地方,大可过来找我。”
孟雪回心道,自打往那儿去了一趟,我可没遇着一件轻松事,要说有难处,那可真是下手一抓一大把。
秦慕白看他眉目之间飘起淡愁,不晓得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伸出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继续试探道,“孟老师?”
“啊?”孟雪回停住发呆,目光茫然道,“秦先生我想问问,你们这电影到底是怎么拍的?”
“没什么特别的,机器往地上一放,人就站在镜头前面开演。要说有什么复杂情况,那也是因人而异。”秦慕白主动替他宽心,“如果是孟老师的话,我想多念两遍剧本就好了。”
“那这剧本又应当去如何领会呢?”孟雪回懊恼地正了正头顶的鸭舌帽,发出了门外汉的叹息。
“第一遍读它的时候是书,第二遍试着角色代入,等到第三遍的时候就能摸底电影了。”
秦慕白说起心得来侃侃而谈,继续往下补充道,“一部好作品少不了感情润泽,写出人情味了才能让人感同身受。我拍戏也是一样,拿到剧本,便要试着把角色的喜怒哀乐代入到自己身上。演给谁看是次要的,首先别在镜头面前骗不过自己,说到底还是角色活了就叫座。”
孟雪回听了他的高见,心中有了数,瞧起来便没那么慌了。他低头咬了咬吸管,把瓶子里的最后一点果子露给啜饮干净,微风拂过,把他额前的软发扰得有点乱。
“秦先生,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孟雪回抬起头,指着远处的宽阔地方,心痒痒的,很想过去凑一凑热闹。
“孟老师要去大广场?”秦慕白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外。
“怎么了,难道外来人士不能入内?”孟雪回见此情景,忍不住纳闷问道。
“倒也不是。”秦慕白屈起手指弹了弹他头上的鸭舌帽,一汪宠溺浸在眼底,“那边有点乱,我怕你会不喜欢。”
“怎么会。”孟雪回抬手抱紧了将要歪斜出去的鸭舌帽,面朝秦慕白笑出了一对深酒窝。
两个人在酒足饭饱后,把吃剩的点心连同餐布一起收进了汽车后备箱。孟雪回走在路上,听着远处传来的热闹动静,迫不及待地眯着眼睛踮脚眺望,便见游众们三五成群地聚在广场上嬉笑,气氛相当不错。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留意起周遭的景色,看到摆在地上的鲜花盆栽,绕着广场中央的小喷泉围成了一个红心彩圈。就连旁边白色的长椅子上,都绑着一束彩色气球,与之相映成趣。
孟雪回侧耳倾听,隐隐约约还能察觉那头有乐声传来。他暗暗思忖,眼下这副情景,仿佛是在举行一场场面盛大的欢庆派对。
秦慕白也不多话,只管把人带到地。于是,等孟雪回人到了广场,才发现实况并不是先前所想的那么一回事。
偌大的广场上,除了那一圈用以装饰的盆栽鲜艳体面,其余事物落到眼里都是灰扑扑的旧颜色,包括前面那帮载歌载舞的番邦人。
孟雪回先前只在外滩一带看到过他们,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碰到了大部队。这些国籍混乱的流浪歌手,过着吟游诗人一般居无定所的落魄生活,走到哪里唱到哪里,每个人都是一片自由的叶子,跟着风的脚步决定动身方向。
照理说,这样好的环境,是不该放任番邦人占用的。但本地的住户因为洋房自带后花园,根本不屑来此,便白白便宜了这些流浪歌手。
孟雪回跟秦慕白两个黑发黑眸的中国人,站在一堆金发碧眼的番邦人中十分显眼。有个卖洋糖的英国小老头,推着玻璃车过来揽生意,脚步一动,挂在木杆上的铃铛,跟在后面发出叮当清响。
“两位先生,现在天气这么好,不来一块薄荷巧克力吗?”英国小老头往上提了提手上的白袖套,嘴巴一张,居然说得一口流利的好中文。
孟雪回看他玻璃车里的两排糖包,整个上午都没卖出去几个,这便起了“扶贫”生意的心思,伸手去兜里掏零钱。不想,秦慕白抢在他前面递出去一张钞票,非常慷慨地包下了整辆车的巧克力。
英国小老头头一遭赶上这种好福气,喜不自禁地搓着手心把钱掖到衣兜里,而后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动作麻利地替二位贵客把薄荷巧克力尽数打包进纸袋。
孟雪回人在旁边也有些看呆,直至秦慕白把沉甸甸的纸袋给他递过来,方才如梦初醒,磕磕绊绊地说道,“秦先生,这太客气了。”
“不客气。”秦慕白开口阻断了他的话,“孟老师这么紧张,是没被人送过巧克力吗?”
孟雪回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撇开上辈子不谈,这趟他晕晕乎乎地穿到了民国,还真是头一回被眼前的巧克力给整蒙圈了。
“是有,还是没有呢?”秦慕白又问。
“没。”孟雪回局促地冲他一摇头,刚想替自己辩解两句,一开口便被秦慕白喂了一块巧克力到嘴里。
他猝不及防地尝到了一口甜,薄荷味的巧克力,口感凉津津的,融在舌尖香醇浓郁。
“刚才我是故意骗孟老师讲话的。”秦慕白招摇着一双桃花眼,笑得眉眼灿烂,“果然换了现在这个角度,就很好喂你。”
孟雪回听了这话,嘴里含着糖果,站在原地默默耳根发红。他把头埋得很低,一时之间,简直不敢抬眼去看秦慕白。
第16章 波斯猫
小风吹过,挂在玻璃车上掉了漆的五角铃铛,拖着底部的小彩条,轻晃出一串细细清响。
孟雪回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卖糖的老头子竟还没走,不由得站在原地臊了个满面通红。
英国小老头是个心思剔透的玲珑人,活到这把年纪有什么看不过来的。他卖糖不卖嗓,眼前这二位旁若无人的情状,落到他跟前,小老头眼观鼻鼻观心,哪里肯多扰一句话。
而面对这样一盏瓦亮瓦亮的人形电灯泡,秦慕白脸不红,心不跳,抬手一拍孟雪回的肩膀,老神在在道,“不是说要逛逛吗,怎么嚼了巧克力就走不动路了。”
孟雪回吃了他这一记不轻不重的甜巴掌,很奇异的没有感到别扭,只觉得被秦慕白碰过的地方“噌噌”发起了烫。
英国小老头大概是嫌他俩各藏心思,说话不利落,干脆站出来给他俩添柴道,“两位先生要逛广场,可以往那边有大喷泉的地方去看看热闹,这会儿应该要开赌圈了。”
“赌?”孟雪回听到这字眉头一皱,觉得小老头说的这话有些不着调。
英国小老头怕他误会,连忙凑到二人跟前解释道,“不是你们想的那种玩法,只是几个耍乐器的小伙子,无聊时候想出来的新花样。他们每隔一段日子空闲了,就会来广场切磋弹唱本事。得胜的人会拿到大家事先准备好的奖品,有时候是一瓶酒,有时候是一块肩章……图个乐子罢了,是不做数的那种‘赌’,跟你们旧时在饭桌上热闹起来,行酒令得了彩头是一个意思。”
孟雪回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抱着装满巧克力的牛皮纸袋看向了秦慕白。后者对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两个人跟在英国小老头的玻璃车后面,向着广场中央的大喷泉走去,果然看到了很多的流浪歌手在此歇脚等待。
这些生性浪漫的西方自由份子,一眼看过去,大抵都有着白皮肤,深眼窝,一头半长的金灿卷发蓬在头顶,竟连长相都是如出一撤。
孟雪回知道这些番邦人都是迫于时势,坐着游轮到中国来避难的艺术青年,并且这里面有相当一部分人,还是从正经学校出来的外国大学生。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往人堆里留神观望了一下,而后果真发现了一个气质斐然的“异类”。
“异类”正独自坐在花坛边抽香烟——说是香烟其实叫烟嘴也不为过,他很宝贝地用手指拈着转瞬渐熄的烟嘴,一口抿上去,抽得非常自在。
孟雪回透过淡淡的烟气,看清了“异类”的长相。这一位的相貌特征,不同于日耳曼民族“得天独厚”的金发碧眼,他不仅身材修长,并且目发皆深,看起来明显就是个地道的法国人。
这位自在抽烟的法国青年,留着一头半长的栗皮色卷发,十分草率地用小布条胡乱将其扎在脑后。露在皮马甲外面的衬衫领子要翘不翘的,再配上他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作态,很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调调。
该青年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只留给旁人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孟雪回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浓郁的深褐色,可等人转过来的时候,他就不那么想了。
法国青年的右睫毛下,掩着的是罕见的紫色瞳仁。
在如今的社会,遇到外国来的年轻洋佬是很寻常的事情,但碰上这样一位波斯猫般的法国青年,就别具了话题性。
孟雪回因为惊讶他的与众不同,不经意地朝着花坛的方向多看了好几眼。碰巧就在这时,法国青年的目光撞了过来,那只颜色姝丽的紫色右眼,像一根火柴擦亮在对方的眼眶里。
孟雪回见他突然偏头,连忙把视线收了回来。此时,站在孟雪回身边,正跟英国小老头搭讪的秦慕白,察觉到孟雪回的身体一绷,顺着小记者的方向看去,发现那位坐在花坛上歇脚的法国青年,正半眯着眼睛把他俩轮番上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