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海问:“你如此急于说明,是怕我为难他?”
顾非敌咬了咬牙,道:“无论如何,他救了我的命……三次。”
“这个道理,为父自然明白。”顾若海道,“可你,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吗?你对他,到底是倾心爱慕,还是感激之情,报恩之心?”
“我心悦他,父亲。”顾非敌眼眶发红,声音发颤,“我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心意。”
说着,他后退半步,缓缓跪了下来,叩首道:“孩儿不孝,不愿娶任何女子,只想与他执手偕老。”
顾若海没有立刻让顾非敌起身。
他看着自家儿子跪伏在地的倔强身影,目光却似乎透过他,在看着其它的什么、更加久远的东西。
沉默冗长而令人窒息,许久许久,顾若海问:“你可确定他与你有同样的觉悟?”
顾非敌抬起头,毫不退避地看向顾若海:“我信他!”
顾若海默然片刻,道:“如此,你便在飞鸟居思过吧。”
没说期限,也没提结束惩罚的条件,顾若海转身离开。
顾非敌跪在原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半晌,他低头抹了一把脸,将飞鸟居管事雀恒叫来。
“父亲虽令我思过,却没下门禁?”顾非敌问。
“是。”雀恒道,“少阁主可是想邀好友来?”
顾非敌点头道:“你帮我送一封请帖给千枫山庄,邀徐云展来。”
雀恒颔首应下。
千枫山庄位于阑阳城外,倚靠阑山而建,距离腾云阁并不算远。因此,刚刚过午,徐云展就抵达了腾云阁。
“荒原一别,许久都没有你的消息,我还担心你在魔教被欺负。没想到,你竟已经回来了,还给我下请帖。”
徐云展在顾非敌对面坐下,很自然地拎起茶壶倒茶,一边笑问:“有什么事需要这么郑重,难不成江湖传闻宿殃来了中原,是真的?”
顾非敌以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点头道:“是真的。我与他一路同行,从魔教来到阑阳城。”
徐云展:……
徐云展放下已经举到唇边的茶杯,惊讶道:“你带他来中原做什么?”
顾非敌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却先说起别的。
“当日在荒原,周围人杂,有很多事我不便多说。”他道,“好在你信我,没有强行带我脱离魔教队伍。蔚起兄,我要……谢谢你。”
徐云展被这突然而来的感谢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无所谓地笑笑:“魔鬼城外那场混战,我看你胸有成竹,猜测你是有什么计划,需要深入魔教。后来范奚也曾透露细节,说你可能身受隐伤……如今可以告诉我了?”
顾非敌点点头,压低声音,将他中蛊、解毒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讲,又提了一句魔教教主给予信物,让他们去寻玉琼神医的事。
末了,他道:“所以,我必须带他去西南雪山,彻底除掉毒蛊,才能排除隐患。”
“原来是这样……”徐云展眉头微蹙,沉吟道,“他以性命救你,对你有恩,你是该陪他去一趟雪山。”
顾非敌闻言苦笑:“可是,我父亲并不愿让我陪宿殃去雪山。”
徐云展诧异:“为何?以顾盟主的为人,只要你讲明道理,他不应阻拦才是。”
顾非敌攥着手中茶杯,一言不发,似是陷入沉思。
忽然,一道轻微的瓷器碎裂声响起,他才如梦初醒,赶紧将手中被攥出一道裂痕的茶杯放进茶盘。
徐云展皱眉:“怎么回事?”
顾非敌看向徐云展,犹豫了一阵,道:“蔚起兄,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徐云展道:“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吞吞吐吐了?我们自幼的交情,本就应当无话不说。”
“这件事,我之前一直瞒着你。”顾非敌低声说,“我有私心,也为之羞愧……”
听他说得郑重,徐云展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但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等着顾非敌接下来的话。
顾非敌道:“我与宿殃……共同经历荒原生死,在魔教时互表心意,情投意合……”
徐云展将茶杯放到桌上,发出一声微重的“嗒”。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顾非敌:“你……你和宿殃……”
“是。”顾非敌垂眸道,“我心悦他。”
徐云展问:“他也对你有同样的心思?”
顾非敌点头:“他……答应伴我身边,同行一路。”
徐云展骤然沉默。
顾非敌停顿片刻,道:“抱歉,我知道你对他也……”
“非敌,”徐云展严肃道,“当初你从藏珠阁出关,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良久,顾非敌道:“……记得。”
又沉默了一阵,他缓缓开口:“其实……当初那些话,我不只是说给你听的,也同样是……说给我自己的。”
听到这话,徐云展惊讶:“你那时就已经对他……?”
顾非敌苦笑,点了点头。
“我从藏珠阁闭关起,就一直在想念他。可……我知道这不应该,也无数次劝说自己放下。当日你向我倾诉,我却开不了口,只得劝你,也劝我自己……不可生妄念。然而,再见面时……我就知道,我恐怕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放开他。”
说完,顾非敌看向徐云展,再一次无比郑重道:“抱歉,蔚起兄。”
徐云展忽然笑了,“你对我没什么可抱歉的。”
他轻声道:“是我自己没有珍惜,我没有你的勇气,也没有你对感情的执着。而且,其实我……与英娘相处久了,反倒发现,我当初对宿殃的心意……很难说到底是恋慕,还是憧憬。”
“蔚起兄……”顾非敌唤了一声。
“其实,知道你与他心意相通,我反倒如释重负。”徐云展笑道,“与英娘成婚之后,我偶尔想起宿殃,也会自责,觉得我心中有另一个人的身影,并非全心全意放在我的妻子身上。如今知道宿殃有你相伴,我终于可以放下,只当他是我曾经的同窗,我兄弟的爱人。”
“蔚起兄,多谢。”顾非敌真诚道。
徐云展笑着摇摇头,道:“倒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面对诸多艰难?顾盟主若是知道此事……”
顾非敌垂眸:“父亲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所以……他令我闭门思过。”
徐云展惊问:“你已经告诉顾盟主了?”
不等顾非敌回答,他又诧异地问:“他竟然只罚你闭门思过?!”
顾非敌苦笑:“我不知道他如何看出来的,我自问……并没有露出破绽。而他对此事的态度之温和,也出乎我的预料……我原以为,他即使不会勃然大怒罚我鞭笞杖责,也会叫我去跪母亲的灵位。”
徐云展闻言叹了口气,说:“他不罚你,或许会去找宿殃的麻烦。”
顾非敌点头道:“这正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说着,顾非敌起身,整理衣袍,向徐云展抱拳施了一礼。
“恳请蔚起兄,代我看顾宿殃。”他盯着徐云展的双眼,郑重道。
徐云展也赶紧起身,无奈道:“你何必如此,你我是自幼的交情,我与宿殃又是同窗好友,你信里带一句话,我也会替你照顾他。”
“我不曾想到事情会这么快被父亲知晓,接下来,我想再努努力,恳求父亲放我出去,陪同宿殃去雪山。”顾非敌道,“父亲如今不责骂我,将来若是被我扰烦了,说不得就要赶宿殃离开。我不愿他受委屈,只能麻烦蔚起兄……带他去千枫山庄暂住。”
徐云展问:“你就如此放心我?”
顾非敌道:“你的为人,我信得过。”
两人对视片刻,徐云展轻笑一声:“你放心,我定会替你护好他。”
第71章 求前辈成全
从腾云阁回到客栈, 宿殃便没再出门。
他盘膝入定,运了六冥葬花与九寒吐蕊两个大周天, 又并指为剑练了两趟剑法。无所事事直到吃过午饭,他却又睡不着午觉,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憋出毛病来了。
分明在进入娱乐圈之前他也是宅男一枚, 天天窝在家里跳舞做直播。那时候他吃饭叫外卖,水果叫生鲜,有时候犯懒, 甚至连垃圾袋都会拜托送外卖的小哥帮他带下楼, 一个星期不出家门的经历也曾有过的。
怎么到了这里,不过在屋子里待了半天,他就闷得快受不了了?
宿殃觉得这一定是没有手机和网络的锅。
——想见的人见不到, 连发个信息都发不了, 当然难受。
宿殃找来一摞宣纸,裁成方形,开始叠纸鹤打发时间。
一边折纸,他一边想,要是这纸鹤真的能飞就好了, 还可以帮他传信给顾非敌。
也不知道顾非敌那边怎么样了?
只是送个信的话, 似乎并不需要耽误这么久。
或许……他还要陪顾盟主聊聊天?毕竟父子这么久没见,肯定也是会想念的吧?
也许还要讨论一下有关厄罗鬼帐阴谋的事。
所以, 耽误两三天, 也是有可能的……
宿殃折了几只纸鹤, 最终还是百无聊赖躺在榻上, 看向客栈雕绘精致的天花板,思绪绕着顾非敌打转。
门外忽然想起两人相叠的一声:“阁主!”
紧接着,客栈房门被缓缓推开。
宿殃一个激灵翻身起来,惊讶地看向踏进房门的中年男人。
男人并没有显出老态,气质依旧神锋俊朗,只是鬓角有些微几丝白发,眼尾带了淡淡的皱纹。
他的五官眉眼与顾非敌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哪怕没有方才门外雀守和雀止的呼声,宿殃也能一眼认出眼前这人是谁。
梅十三跟在顾若海身后进屋,满目担忧看向宿殃。宿殃冲他使了个眼色,梅十三只得退出房间,将门带上。
宿殃颔首抱拳,向顾若海行礼:“顾盟主。”
顾若海的目光落在宿殃脸上,许久没有移开。
气氛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尴尬,宿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陪着顾若海一起一声不吭。
“你的眉眼,与你娘一模一样。”
顾若海开口,第一句竟是这话,宿殃……不知道该怎么接。
所幸,顾盟主也没等他接茬,自顾自笑了一声,又道:“可你的面庞,却和竹……却和你爹,十足相像。”
宿殃诧异。
不是有传闻说魔教圣子是被教主从村子里捡回去养的吗?怎么可能……和魔教教主相像?
哦,或许,顾盟主知道魔教圣子的亲爹是谁?
“江湖传闻,果真无稽。”顾若海嘴角挂着笑意,但双眸之中却尽含苦涩,“你若不是他的儿子……呵,你怎可能不是他的儿子?”
气氛太诡异,宿殃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试图转移话题:“前辈来找我,有什么事?”
顾若海道:“未曾当面见过,这次你来阑阳城做客,我便来看看你。”
宿殃“哦”了一声。想到古代时,就算长辈想要见晚辈,也不应该亲自找来,他道:“其实,是我应该主动去腾云阁拜见的。”
顾若海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
片刻,他问:“你此次去西南雪山,是为了彻底去除体内毒蛊?”
宿殃道:“是。”
顾若海道:“罗余此人,因为早年间的一些事,与……你爹有过不小的嫌隙,你此去找他,恐怕会受些刁难。”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颗玉坠,递给宿殃:“这是罗余当年赠予我的生辰贺礼,你带着它,或许可作信物。”
宿殃不禁一愣:“呃,您……”
他没敢伸手去接信物,只道:“我已经有信物了,教主说神医与我……母亲有旧,给了我一件母亲的遗物。”
顾若海怔了一瞬,很快笑道:“无妨,你带上这个,也好向罗余表示我的心意。”
说着,他直接将手中玉坠放在桌上。
“如今已是深秋,一旦入冬,雪山路途难行。”他又道,“明日一早我便让亲卫前来,护送你往西南去。”
“哎?”宿殃惊讶道,“那,那顾非敌呢?”
顾若海道:“他要留在腾云阁,准备定亲事宜,不便出远门。”
听到这话,宿殃登时愣住。
然而很奇怪的,他却并没有锥心刺骨的感觉,只是心下茫然,甚至有一种想要笑出声的荒谬感。
于是他真的笑了:“前辈,骗我的吧?”
顾若海讶异地微微挑了眉梢。
“他不会的。”宿殃语气笃定,“除非,顾盟主强迫他。”
说完,也不等顾若海回答,他又立刻接上:“而且就算您逼迫他,他也不会就这样服软。”
——无论剧情崩成了什么,顾非敌还是那个主角。他绝不会轻易放弃想要的东西,也绝不会为了什么所谓的“大局”,与长辈虚与委蛇,假装答应成婚。说不定现在就正暗戳戳地计划逃出腾云阁,然后和他私奔去雪山,双宿双飞呢!
顾若海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认真。
“你如此信他?”他问。
宿殃道:“对,我信他。”
顾若海又问:“你为何笃定他不会定亲?你们二人既然是同窗,是兄弟,他若要定亲,你难道不该祝福他吗?”
宿殃一愣。
对啊!
如果他和顾非敌只是同窗挚友,顾盟主干嘛要拿顾非敌即将定亲的事来诈他?
等等……诈他?
那他刚刚的表现和回答,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