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并不爱撑伞,微微细雨沾在头发丝上,倒衬得整个人清冷如玉。
树林里草木茂盛,当初新抽出的枝桠如今已是绿叶满枝头,泥土里混着雨水,散发出特有的清香。
他一边牵着马,四处张望着。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去当初掉进去的坑外看看。
附近的居民喜好打猎,常在地上挖了深坑,等着一些不长眼睛的野兔野鹿的掉进去,有时人看不清,也容易一脚踏入,摔个狗啃泥。
他当初掉进了坑,本就是无意,何况夜黑风高,辨不清方向。
如今地上的草都长了出来,足有半人身高,荒郊野外,无人打理。将地面上的坑洞遮挡的严严实实。
他仔仔细细地围着树林里找了一圈,见是搜寻无望,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许是真的找不到了。
他悻悻然,正欲离开,突然,微一侧目,视线无意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吸引。
他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块小木牌立在不远处。木牌极小,遮挡在高高的草丛中,不仔细看确实不容易发现。
他的心脏突然砰砰砰地加速跳了起来。
每往前一步,心脏就跳的越厉害。
仿佛在尽头的不是一块小木牌,而是一个他搜寻了多年的答案。
☆、35
他轻轻拨开草丛, 伴随着如擂鼓声一般的心跳,看清了那个木牌。
小木牌应是从附近的榕树上削下来的一截,它安静地立在天地间,与淅淅沥沥的雨水交融在一起。
中间赫然刀刻一般落了七个大字。
“心上人楚歌之墓。”
每一笔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
每一处刻过的地方,都用血重新涂抹了一遍,如今混着雨水,血迹倒是淡了许多。
两行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楚歌一瞬间泪如雨下。
他轻轻抚摸着每一个字,那是他熟悉的笔迹,遒劲又不羁, 此时却带着无尽的悲凉。
直至末尾,小字轻刻。
“夫沈无心字。”
他再也忍不住,眼泪顷刻如同决堤了一般,伴随着发不出声的哀嚎, 心痛地说不出话来。
木牌后隐隐立着一个小土包,小的让人不易察觉。
他此时也顾不得泥土泥泞, 忙急切地用手扒开,很快,泥土见底,一截绿色缓缓露出了头。
他颤颤巍巍地将那抹绿色如珍宝一般捧在手心里。
正是他当初扔回给他的小竹哨子。
小哨子似是保存的极好, 除了沾染上的泥土,与他当时精心呵护过的样子别无二致。
那时在古庙里,他赌气,狠狠地将哨子扔到了地上, 嘴上还在责怪他失信。
可沈无心怎么会是失信的人啊。
他是天下第一,他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他外在看起来冷酷无情,无坚不摧,可内心恰恰是最柔软的那个人。
他并不是无心之人,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记得。
他在他们初相识的地方,用他们唯一共有过的竹哨,为他立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塚。
一时间,所有回忆翻滚而来,涌上心头。
那时西城外,他遥坐在墙头之上,一席紫衣如同谪仙一般放荡不羁,随手杀了要来难为自己的人。
那时西孚山下,他一字一句道,无情无欲,便是无心。
那时落花门内,他在房顶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喝醉了的自己,顺手却怕自己冷,将自己箍进了怀里。
那时山洞外,他乘风雨雷电前来,一道惊天动地的霹雳剑气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
太多太多,却不可言。
那他是用什么心情写下的这七个字,又是用什么心情面对他离开的事实呢。
梅雨已经下了半个月,他是否也是如此,淋着细雨坐在土中,静静地回忆二人的过往呢。
可是沈无心,你这份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楚歌想都不敢想。
他蓦然朝着自己的脸狠狠裹了一巴掌,自己为什么这么过分,为什么不勇敢一点,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紧紧地搂着木牌,似是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半晌,他突然笑了出来,是发自肺腑的,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一腔感情有了回应。
他要去找到沈无心,亲口告诉他,自己是多么喜欢他。
这一次,楚歌没再敢从路上耽搁,加快了脚程,两日后,他兜兜转转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西城一如既往,如同三个月前他初来时那样,热闹非凡。
从前有系统这个外挂存在,他与沈无心的偶遇大多是刻意为之。如今没了系统的帮助,楚歌倒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沈无心了。
不过既然来了落花门的地盘,想必也要跟叶湖与凤星文说一声的。
他拿出凝神符,片刻后,一只小信鸽遥遥飞来,落在他的手掌中。
楚歌心道这叶湖的凝神符确实有两下子,也不免是个传信的好方式。
他取了纸和笔,郑重写道“楚歌前来拜会,可于西城一见?”
“他不是死了吗?”收到信的叶湖惊得差点掉了下巴,望了一眼同样震惊的凤星文,不敢置信。
凤星文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浑身是血,被他用药稳住心神,已经昏过去的沈无心,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日沈无心摇摇晃晃到了西城,正遇上下山巡逻的落花门弟子,落花弟子早已识得沈无心画像,一眼便认了出来,提了影刃就上。
可沈无心似乎已经虚弱到了极致,竟不躲不闪,反应迟钝,登时便被影刃在胸口处划了一道口子。
若不是凤星文正好遇上,喝退了众弟子,只怕说是堂堂天下第一沈无心死于落花门弟子之手,他也是信的。
凤星文一看他便觉得不对,总觉得他此时像是三魂丢了两魄,双目空荡荡的,倒有些厌世的意味。
他屠了映月半个门的事情早已传遍整个江湖,初闻之时,凤星文只当他寻了诀窍,已经将‘无情’解了,才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
可此时一看,‘无情’倒是更重了。
他晃着沈无心的身子,从未如此焦急过:“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句话。”
沈无心茫然地看了他半天,嘴边才悄然吐出四个字:“楚歌死了。”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凤星文愣在了原地。
他早觉得沈无心对楚歌的感情有些不正常,当初沈无心假扮宋尧前来落花门求药时,他就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到后来沈无心不顾劝阻,哪怕硬撑着‘无情’发作也要去后山救楚歌时,他就已经明白了些许。再到后来,沈无心将楚歌抱回来,并叮嘱他不要告诉楚歌是他救的时,凤星文就知道,沈无心对楚歌,与对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那时候一直不明白,楚歌看似平平无奇,到底是什么能打动这向来冷酷的沈无心。
也许是那颗对天地万物都抱有善良和爱的赤子之心?没有人知道。
所以在沈无心动身去滢州杀萧和玉时,他才故意为楚歌寻了个由头,让楚歌也去滢州,想着兴许两人会碰上。
如今看来,楚歌竟是为了沈无心死了。
所以他身上的‘无情’才如同被催化了一般,成百上千倍的疼痛腐蚀着他的身体。
凤星文的思绪一下被这封信拉了回来,那这封信是怎么回事?楚歌莫非没有死?
他与叶湖对视一眼,决定管他魑魅魍魉,先去查探一番再说。
一日后,楚歌蹲坐在客栈门口的椅子上,等到了前来寻他的叶湖与凤星文。
叶湖仍是少女心性,见了他,先伸出两只手往他脸上捏了一捏,似是不敢相信此人是活的,还特意三百六十度旋转看了一遍,确定他是否是易容。
楚歌打下她的手,注意到了一向温润如玉的凤星文脸上难以察觉的惊讶。
楚歌笑道:“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何故见了我吓成这样?”
“你不是死了吗?”叶湖撅着嘴,委委屈屈的,“可把我们吓坏了,我们都以为你没命了呢。”
“你说什么?”楚歌善于抓重点,他死亡一事,除了映月之人与沈无心外,无人知道。纵使江湖上流传沈无心乃是为一人而灭门,可江湖上也不知道这一人究竟是谁。
他从板凳上跳下来,一把抓住凤星文,开心道:“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见到沈无心了?他在哪?”
“他一条命半悬着,怕是时日无多。”凤星文淡淡地看着楚歌,后者听闻一愣,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已经慌了,不可置信地一遍遍嘟囔着:“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他的‘无情’不是解了吗?怎么还会时日无多?”
“谁告诉你他的毒解了?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知道他如今那副样子,哪还有半分天下第一的气魄?”
凤星文一向温和,如今却句句责问。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被磨得锋利的刀,刀刀割在楚歌心最痛的地方。
难道,难道季长乐并没有给他解药……
他真的是个傻子!为什么能蠢到这种地步!连季长乐这样的老狐狸说出的话都去相信!
“求求你带我去见见他……我,是我不对……”楚歌六神无主,一时倒也有些失了神。
“怎么会这样……都怪我不好……我以为……我以为……”
如今已经躺下了一个,凤星文怎么都不忍心看着再疯一个。
他声音不禁温柔下来,安抚道:“罢了,你跟我来吧。他的身份,我没法将他带进落花门,如今也是在西城将养着,我都不知道,他这一路是如何从北荒挺到这里来……如今他昏迷着,你且看看他,待他醒来,就回避吧。以他‘无情’目前的程度,怕是看到你,能直接吐出血来……”
楚歌无暇顾及其他,忙慌乱点头。此时哪怕能远远看他一眼,也是心满意足的。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怕莫过如此,明明刚刚互相知晓了心意,以为接下来便能顺风顺水,甜甜蜜蜜,却不及上天猝不及防的捉弄,将那一汪清水中的明月幻象骤然打破,露出残忍的事实来。
☆、36
楚歌心脏跳得厉害, 深吸了两口气,似是鼓足了气,才缓缓地推开房间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他放轻脚步,极小心地走了进去,像是害怕惊扰了房间内的人。
房内燃着好闻的安神香,想来应是助眠用的。
房内尽头, 浅黄色的帷帐中,沈无心安静地躺在床上。
楚歌小心翼翼地替他塞了被角,坐在床边, 静静地打量着他。
沈无心本就好看,算得上天资绝色,一双桃花眼此时微微阖着,只留长长的睫毛轻颤。他平日醒着时, 杀伐气息太重,冰冷又惯带着嘲笑的面容总让人觉得无法亲近, 此时睡着了,倒难得的露出稚气来。他的脸色苍白如雪,连带着薄唇也少了血色,看的楚歌揪心的疼。
他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鼻头酸着,此时却不想忍了,只放任眼泪任意地洒落。
“为何你憔悴的模样总是让我碰上……就不能给我留些英俊潇洒万夫莫敌的印象吗?”
“我瞧到你给我为我立的墓碑了……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样子……”
“你说,你遇到我, 我遇到你,算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楚歌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只想家长里短的絮絮叨叨一堆,想把心里所有的话一字不错的全部告诉他。
他紧紧握住沈无心的手,那白皙的手冰冰凉凉,似乎总也捂不热。
他俯下身子,小鸡啄米似的,在沈无心嘴上叮了一下。
只可惜,他身上的毒仍未解。若长此以往下去,怕是连半年的活头都没有了。
在盛名之时而来,却在衰败之时相爱。
不及造化弄人。
可惜,如今连再听他吵一句嘴都是奢侈了。
那日屠了映月,本就是不顾自己身体强行逆天而为,又跌跌撞撞走了那么久,撑着一口气为他立了碑。
怕是也没想着要活着吧。
楚歌不忍再看,将手从沈无心的手中抽出,只觉得多看一眼,心就更痛一分。
他起身,悄然走到门口。
“你还要走吗?”
清冷的声音乍然从身后响起。
楚歌如同被定住一般,僵立在原地。
那凤星文明明说沈无心晕过去了,一时半会醒不来,纵使醒来,也绝对不能见到他。怎么偏偏就是此时睁开了眼睛?
楚歌不敢回头,麻木地站着,有些害怕应对那清冷的目光。
此次不告而别,本就是他的不对。他以为沈无心身上的毒已解,而自己临行前那个吻太过明目张胆,若沈无心无法接受男子之爱,怕是会从心底里厌弃他。所以才想着,兴许一走了之也许对二人都好。
可恰恰就是算错了沈无心的心意。
“过来。”身后的人轻声说道,两个字却似有魔力一般,带着让人无可拒绝的命令。
楚歌慢慢转过身来,见沈无心竟然是强撑着身体,坐起来了。
他顾不得矫情,忙急地过去扶他:“谁让你坐起来的,为什么不躺下?”
手却被沈无心蓦地一把抓住,往怀里一带,双手竟然紧紧箍住了他。
那力气极大,像是极怕他突然离去,势要把他勒死在怀里。
楚歌对突如其来的拥抱有些措手不及,原来冷酷如沈无心,心里也这么害怕失去一个人么?
轻微的喘息声在耳畔如清风吹过,搔得人心里痒痒的。楚歌想推开他说话,使了些力气,却被裹得更紧,似乎要将他揉进骨子里,一动不能动。
“为什么明明活着,却不来找我?”沈无心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此时,却有再多的语言都没法描述心中的愧疚,到了嘴边,只能化成一句简单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