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 我确是有证据的!”
秦淮这话一说出口, 花厅中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脸上。
钟毓性急如火,一直瞪大眼睛听秦淮讲述, 因见他言语中透露出的意思, 似在强调钟仁是死在服多了药物,便皱紧了眉头,此刻更高声道:
“你若有证据, 便拿出些让人信服的出来,不要说有什么乱七入糟的药物为证,便是有药物,谁又知道那是大哥吃的, 还是你吃的!”
秦淮咬了咬牙,忽然对着钟毓苦笑了一下。他此刻脸上尤自有泪,此刻凄然一笑, 倒真有些梨花带雨的味道。
“大妹妹说的很是,若是只拿出些死物出来,确也算不得什么证据。然我这证据,却不是死物,而是人证!”
钟毓及众人都是一愣。
秦淮伸手朝人群中一指, “姑老爷, 大爷身子不行, 多方寻医问药, 却不得治愈之事, 我听大爷说,您一早便是知道的,对吗?”
他一边问,一边便把一个无辜的眼神投过去,那目光既有七分凄楚,又有三分柔弱。
邱墨林本来隐在人群之中,只拿自己当一个看戏的观众。并且他的看点和别人还不一样,重点只关注在男嫂子身上。
但见那个平时俊俏水秀的男嫂子,此刻在蓬头垢面满身血污之下,却依旧春山不倒,碧水常流,自有一股“人要俏,一身孝”的苦情味道,竟让他的心里,更有了想要怜惜的感觉。
哪知这戏正看得入神,剧情却瞬息万变,转眼之间,这戏里主角的绣球,竟然便抛到了自己的手里。
一刹那,花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由秦淮那里,直转到了邱墨林的脸上。
而反应最强烈的,自然便是钟毓,她一脸惊诧,怒冲冲对秦淮道:
“你鬼扯些什么,人证怎么会是我家墨林,他一个做妹夫的,又怎么会知道大舅哥的这些房中私事!”
邱墨林这会子却已经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确实曾经在后花园子里,和男嫂子说过知悉大哥房中无能一事。
他看了眼楚楚可怜的秦淮,心中一软,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众人拱了拱手。
“九叔,这大嫂子方才说的,倒确是实话,大哥身子不好的事,在我这儿,已经不是个秘密了!”
众人皆听得纳罕,便听钟九道,“大姑爷既这么说,便和大家说说细情,也好免了大家心中的疑问。”
邱墨林见钟毓斜着眼睛看着自己,一副狐疑的样子,便悄悄侧过身,避开她的眼睛,对众人道:
“各位都知道墨林出身杏林之家,素日里结交的,也多是行医界的朋友。尤其是家父,在业内交往甚广,朋友间也常常会探讨些医理并疑难杂症……”
邱墨林刚说到这里,一边的钟毓已经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杏眼圆睁,柳眉倒竖。
“邱墨林!谁有工夫听你这般啰里吧嗦,你倒是快点说大哥的事是正经,一天天心里没个成算,有些话是错是对,你倒是想好了再说!”
众人都知钟毓在邱墨林面前霸道惯了,却也没想到她如此不给夫君留情面,说话便是雷霆风暴一般,一时间花厅里变得安静得很。
秦淮仍是垂手站着,听钟毓如此说,便轻轻瞥了邱墨林一眼。对方正有些尴尬,倒刚好看到了他略透着幽怨的眼神,立刻换了怯懦的表情,正色道:
“那我便简短着说些,便是家父有几个专治男子无能病症的老友,不经意中,曾说起大哥在他们那里瞧过这个毛病。听他们说,大哥的身子虚弱已不是一天半日,现下基本上都是靠促情的药物在顶着,时间久了,必然会大大伤身。我听说这事,知道非同小可,也曾经私下悄悄提醒过大哥,可大哥却对房中事看得极重,听说这药确是没有间断过的。”
邱墨林说到这,略顿了顿,又道:
我虽是大房女婿,但这会子说的,绝没有什么私心杂念。毕竟这是事关大哥生死的大事,我不过就是将知道的实情,说与大家。便是那几个老大夫,也都是可以找得到,方便验证的。”
一边的钟毓听他说完,先是张嘴结舌,继而却冲过去,指着邱墨林的鼻子叫道:“你既然知道这个,却为什么不说与我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
邱墨林一脸委屈和怯懦地躲着她压过来的脸,低声道:“大哥的房中事,又关着男人的面子,我又怎么好说与你听呢。”
听到邱墨林这番话,钟九和其他族中几位长者互相看了看,都点了点头。
大姑爷的言辞,可以说让秦淮的解释更加真实可信。
一个四处投医问药,靠吃药维持房中事的大少爷,在兴之所致之际,偶尔若吃多了些,也实属正常。
更何况钟仁本就一副螳螂般的身子骨,每日家又总是死灰色的面皮,不论在谁眼里,都是个痨病鬼的印象。
不等钟九、钟义等人出声,刚才提出质疑的六少爷钟智却又站了出来。
“大姐夫这话说来自是可信,便是有些疑虑之处,也可派人求证,暂且便放在一边。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嫂子,你说大哥自己吃药之前,也让你吃了些,这话可做得真吗?”
人群中钟信的眉头拧了起来。
虽然秦淮在向他描述整个过程之际,也提到了这一点,但是自己却并没有看见他是否真的吃了药下去,并且在自己将他打昏之前,也并未见他有身体上的反应。
不过自己深思熟虑后,给他讲的那些大房旧事里,却都提到了大奶奶暴死后,娘家要求夫妇同时接测的事,已经是给他提足了醒。
所以现在,就看他如何应对了。
秦淮在听到钟智提出疑问时,心中暗暗庆幸自己也喝了一小指甲的药水下去,同时也更加明白了钟信那些话的涵义。
他根本不看钟智,只对着族长钟九的方向,语调悲伤而又淡然。
“真与不真,现下我便说了,六弟便能够信吗?”
钟智愣了一下,秦淮又已经开了口:
“大爷尸骨未寒,我此刻心如刀绞,想来太太心里的疼,更是远胜于我。我身为大爷之妻,如若不能将大爷亡故的真相让族人了解清楚,不仅心中愧对大爷的疼爱,也见不得太太的伤心。所以我现在请求九叔,赶紧请官方人等前来,无论大爷还是我,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九叔,六少爷,你们看如何?”
秦淮这话一说出口,厅中众人一时间都没有接言。
半晌,还是钟九捻着长须开了口。
“大奶奶倒也不必顾虑太多,大爷毕竟走得突然,官家查验,那也是必经之事。你方才说得那般明白,也无需太过担心,查了无事,大家都去了心疑,岂不更好。”
他这话刚刚落地,一边沉默已久的二少爷钟义,却忽然开了腔。
“九叔,我这里倒忽然想起一事,若说起来,虽算是钟家内部之事,不过你们都是族中前辈,倒也不用隐瞒。”
他边说边站起身,慢慢走到秦淮的身前,道:
“方才大嫂子说得一番话很是爽快利落,那我这里便也就开门见山。大家都知道钟家祖传的秘方一直在大房收藏,现下大哥殁了,却又没有留下子嗣,按照族中的规矩,嫂子将来还可能别有去处,但这方子,却必须是要留在钟家的!泊春苑那边我已经派人看住了院子,家庙这里,现下就只剩大嫂子一人还没有查验,不如趁现下大家都在这里,便把这件事查上一查,大家看可还使得?”
他这话一说出口,刚刚醒来的何意如和一边的钟毓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钟毓有心发作,却被何意如悄悄按住,示意她先听听秦淮如何作答。
秦淮心中明白,自己是因为穿书前看过一部分小说内容,才知道钟仁手里握有钟家秘方,但也并不知藏在哪里。
而书里面的大少奶奶秦怀,每日家心里装的都是狐媚男人,对钟仁的什么秘方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因此,他在钟义说完这番话后,便在面上露出一个懵懂无知的表情。
“二爷这话说得我好生纳罕,大爷虽对我亲厚,却从未在我面前提过什么秘方,便是我这身上,此刻便连纸片也没有一张。再者说来,即便是大房真有这方子,大爷现不在了,那方子是该留在大房,还是交给二房三房来继承,我却不懂这里面的规矩,但想来太太自然是知道的。”
秦淮这话说毕,不仅是钟义,便连其他人也都感觉有些意外。
很明显这位刚刚死了丈夫的大房新寡,言语中却甚是伶俐,短短几句话,既把那两房觊觎秘方的心思点了出来,又将话语权递到了钟家后宅当家人何意如手上。
何意如这会子已擦干了眼泪,勉强坐直了身体,接着秦淮的话开了腔。
“九叔,在座各位,方才老大媳妇这话儿,听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钟仁走得突然,该报官查验的,那自是要听从官家安排,该查谁就查谁,大家也不用避嫌。等查验出结果,能给老大一个稳妥的交待,我这当娘的,将来便是死了,也能合上眼。但若说在这个时候,自家人便要查验自家人,却是不是有些太寒凉了些?不管咋样,大奶奶也是老大明媒正娶迎进门的,虽是男妻,却和钟家这些儿子女儿,姑爷媳妇,没什么分别。我再说一句不中听的,那方子是钟家的命根子,要寻了出来,自是没错。但是要抄家还是查人,也是我这老太婆才能做主,现下还轮不到小辈来说话! ”
大太太在这当口扔出这番话来,自有深意。
要知道何意如在钟家熬了大半辈子,从青春少女到如今的暮年妇人,可说是见过惊涛骇浪,经过大波大折之人。
这些年以大房一房之力,却在与二房三房的争斗中,犹自占了上风,便可知何意如心机之深,功力之强。
这会子,虽然因长子骤亡而伤心欲绝,但乍一发现二房有要借机而起的势头,她便强行抑制悲伤,立即又打点起精神来。
她心中自有自己的盘算。
长子钟仁在时,虽然不听规劝,荒淫乖僻,但是为人霸道蛮横,把一家之主之位坐得是牢固不破。在钟家老爷去世后,已经变成大房子女及何意如的强大靠山。
而现今这棵大树轰然倒塌,大房一门,却只剩老三钟礼和已出嫁的钟毓。
只是这两人中,钟毓虽然泼辣,却是出了阁的人,再厉害也帮不了自己太多。而钟礼偏又是一个满肚子文章的酸秀才,一天天只知吟诗作对,伤春悲秋,又哪里能接得了钟仁的位置。
因此上,现下大房若要在钟家不被二房三房压倒,便必须要有拿得住他们的东西。显然,那便是一直藏在钟仁手中的祖传秘方。
当然,除了这秘方之外,大房要想常久站住脚跟,最要紧的,还是要有能与二房三房相抗衡的人。只是一时三刻之间,这抗衡之人哪里去找,所以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这方子。
何意如虽不知钟仁到底会将这秘方藏在何处,但心底里却并不觉得儿子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秦淮保管。
要知道,她虽然自己管教不了蛮横的钟仁,但作为他的生母,却对他阴险狡诈的性子太熟知不过。
以他的为人,这个烟花出身的男妻,不过是娶来以毒攻毒的药渣和玩物,断然不会让他接触钟家至关重要的东西。
但是即便如此,何意如也不敢心存侥幸,万一那方子果真便在秦淮身上,被钟义翻了出来,岂不又生事端。
再说她心里憋了这样一个念头:大房长子才刚刚断气,你二房就张罗要搜大少奶奶的身,若纵了你这次,以后整个大房的子女,便要被人按住头来欺负了。
因此上,虽然心中悲苦,这该发的威,还是要适时发出来。
何意如这般忽然发了威风,花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钟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有心开口,却被一边的二太太莫婉贞使眼色拦住了。
二太太毕竟老道,知道今天这种日子,断乎不是争权夺势的机会。何况又有族中要人在此,万一被落了口实,说二房在大少爷身亡之日便要兴风作浪,倒会口碑尽失,落了下风。
更何况莫婉贞头脑活络之处,绝不让何意如专美。
在她心里,也完全不相信钟仁会将那样重要的东西随身带到家庙,更加不会交给那个草包男妻保管。若执意寻查,一无所获,反倒让人看了笑话。
因此她一边示意钟义克制,一边反倒大献殷勤,劝慰了何意如几句。
何意如见老二老六都不再作声,莫婉贞也曲意奉承,便略平息了下心情,对钟九等族人道:
“这会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心里虽然愁苦,可是待官方查验后,马上还得张罗钟仁的丧事。依我看,咱们也不用都守在这边,说不得便得辛苦些九叔,带着钟信钟义并墨林他们几个留下,陪着大奶奶,等官方的查验结果。钟礼钟智两个,便陪着咱们娘们儿回去,也好操办起家里的事情,这样一来,便可两不耽误。”
秦淮听她刚才凛然发威,此刻又说出这番话来,心中不由暗叹,果然这钟家被作者形容成宅斗中的修罗场,是绝计有道理的。
明明长子刚刚横死,大太太接连哭昏过去两次,可是一旦触及大房利益,竟然便能直起身子,打点起精神,也算是殊为不易了。
何意如如此一说,在座之人都点头应允,却偏偏有一个温婉的女声,在这时响了起来。
“太太说得很是,咱们娘们儿便跟着太太,回去忙些家里的事去。只是有一点,怎么我瞧着在大哥这件事儿上,竟像没有老七什么关系?说起来,大哥出事之时,那房里除了大嫂,便只有他了罢。”
说话的,竟是二房的小姐钟秀。
众人皆是一怔,独钟信低头躬身,仍是一动不动。
何意如脸上微微变色,却又很快便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