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我的无助,百般掰扯乔五的手,可又扳不动,悲愤之下,我忍不住迸发出“啊”的一声,痛哭起来
乔炳彰在我耳边不断地轻语:“仙栖,不要害怕,我没事的
你看看我,我没事的
你没有杀人,你没有
”那是他头一次用这么温柔的语调说话,做小的姿态更是罕见之至
他不断地诱哄我,试图稳定我的情绪
但我做不到
我内心一方面极度的想要捅死他,一方面又挣扎于道德的边缘
我感到我身体内部在被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撕扯着,我的心在绞痛,我的五脏六腑也在疼
巨大的矛盾之下,我只觉一股甜腻从喉头涌了上来,接着便喷出一大口的鲜血
又是一口
比起第一次吐血,我已经坦然了许多
大不了吐出最后一口鲜血,我去天上陪我的大师哥
这样想想,似乎也挺好
然而乔炳彰用手掌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他用手堵住我的嘴,似乎这样就能阻止我继续往外咯血一般
我真想嘲笑他,生死面前,哪里还有什么贵贱? 但我笑不出来,我只能感受到灼烧
“仙栖,求求你了,不要再吐了!”乔炳彰低三下四的哀求我,“求求你了,大夫说你不能再动怒了,你的身体禁不住大悲大痛了
我求求你了!” “为什么不让我死?”我冷冷质问他,“我不想活了,我想死
” 他怔了一怔,喃喃自语般的不断重复:“我不能,我不能看着你死!不能,不能……” “可是我生不如死
”我扭过脸去,怨毒的看着他,“这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乔炳彰有些不可置信,在他不自觉中,他圈着我的手渐渐松了劲道,“仙栖,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说是我害的?” 我最讨厌他装出这副无辜的嘴脸!大丈夫敢作敢为,他却百般推卸!真不是个东西! 我气不打一处来,趁机挣出一只手,照着他的脸上面上狠狠甩了一巴掌,悲愤不已,刚要质问他,却发现自己急怒之下难以说出话来,只得先深吸一口气,冷笑起来:“为什么?我师弟长秀的命,我师哥汉良的命,难道不都葬送在你的手上了么?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 他听了,大约想不出反驳的话,张着嘴半晌无以言对
我不愿再与他多言,一把推开他就要往外走
乔炳彰却再次拽住了我的手:“仙栖,你听我说,就一句话!” 我皱着眉头使劲甩他的手,可就是甩不掉,只能听他在我身后狡辩:“仙栖,我同你发誓!真的,真的不是我害的你师哥师弟!我不知道陆隶同你说了什么,分明是他……你相信我!相信我!” 他说到着急处便不断摇晃我的肩膀,几乎要将我晃得散架
他要我相信他,可我现在谁也不信了,还怎么再相信他? 我冷笑:“五爷,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我师哥和师弟的两条人命和你脱不了干系
我今生今世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如果你还对我执迷不悟,我会亲手杀了你的!” 乔炳彰一下子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坚定、这么狠毒的同他说出要杀了他的话,和从前赌咒发誓的不一样,我再也不是闹着玩的了
他怕了
他怎能不怕? 可乔五毕竟得意惯了,他大概不习惯我这般同他说话,挑眉反问我:“仙栖,你真的敢下手么?你真的能动手去要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么?” 他问得实在尖锐,我闭了闭眼,攥紧了双拳,冷冷回应他:“如果是你,我一定能
我会为我的师哥师弟报仇的!” 说罢,我微笑了一下,问他:“如此,你还敢挽留我么?” 乔炳彰良久不能回答,我也不想再听他虚伪的答复,便转身要走
刚走出一步,就听他在我背后唤道:“敢!我敢!仙栖,我同你说过,你若要我的命,给你就是了!”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又说道:“现在天寒地冻的,你又病成这样,你想去哪儿呢?我这里纵然不好,纵然你实在要走,也等你的病缓一缓,到时候我派车亲自送你出去!仙栖,先回屋说话,好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便注意到了那天寒地冻的腊月天气来,我出来的又急,身上连件厚实的衣服也没有,上牙一直磕着下牙,只是我没在意罢了
果然像我这样的人,总是于时窘困,好不可悲! 乔炳彰试图向我靠近一步
但我一看他向我走来,便往后连连的倒退了两步
乔五无奈,举起了双手表示妥协,一面同我说道:“仙栖,我们先回屋
你睡里面,我睡外面的大床
我不动你
” 他一抬起手,我才注意到他胸口上的伤,不算严重,血已经凝固了
不疼么?竟也没看他表示一下
乔炳彰见我盯着他的伤口瞧,大约以为我嫌自己不够用力,没有一下子把他捅死,便苦笑了一下,说道:“仙栖,我把命记在你这儿
若是你确证了是我害了你师哥师弟的性命,你便来拿我这条命,我是绝没有半点怨言的!” 我别过脸去,不愿意听他这种话
“给我重新收拾个房间,天一亮我就要走
” 乔炳彰想了一想,说道:“太晚了,丫头她们都睡了
仙栖你是个体恤的人,难道还要将她们再唤起来收拾?你我挤一挤,我不会靠近里屋的
再说我那屋子暖和,连你的药也是预备好了的
你说,好么?” 他跟我耐心的讲道理,这还是头一遭
我便怔了怔,想不出怎么拒绝他
虽然很想和他说同他一处我恶心,但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出口
也罢了
一起睡过那么多次,为何还要这般矫情? 如此想来,心里踏实了许多,便从他身边昂首走了过去,连半个眼神也懒得施舍给他
进了屋,乔炳彰跟着我殷勤的转着,先是倒出热水给我吹,又亲自去热那参汤,不住地赔着笑
我一是不适应,二来也不好意思了,便说道:“你还是先找个人给你自己看看罢!” 谁知我不过随口一说,他却激动起来,忍不住一把拉住我的手,喜道:“仙栖,你在关心我?” 我后悔不迭,连忙抽出手板下脸来,说道:“你爱看不看,反正我不疼!” 乔五连忙说道:“不不,我去找人看,我去找人看!” 他将手中端着的药碗塞进我的手中,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一下子瘫坐在了床上
滚烫的药汁泼了一点出来,我下意识看了看那黑乎乎的苦药,转身想要将药倒进痰盂了
却听见门口遥遥传来乔五的声音:“仙栖,别倒!那是治你咯血的!” 不想他时时刻刻地监视我,只好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将药灌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竟有些想睡了,躺下不过片刻,便抵不住那昏昏沉沉的睡意,昏睡过去
醒来已是黎明,我转过头去,没有看见乔五那张脸
原来他竟信守诺言了,真叫我吃惊
我趿拉了鞋,披上外衣,掀起珠链走了出去
入眼便见乔炳彰紧紧裹着被子睡在外面的大床上
那是守夜的人躺的地方,乔五怕是从来没这么憋屈的睡过,面上的表情并不安稳
他其实不是个难看的人,相反,他的双眉极浓,又宽又长,眼睛不大,这大概是他为什么凶起来的时候才叫人那么厌恶
嘴唇很薄,据说这样的人很凉薄也很无情
我盯着他的面容逐渐疑惑起来
我想不出他这样一个人为何要将诸般的痛苦施加于我身上,我也想不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竟要害死我的亲人
我早已明白了他与我之间的鸿沟,只是不论我怎么明白,我始终不解他的行为与用意
如若我拥有乔炳彰的地位和权势,我会不会也像他那样,为所欲为,无有顾忌?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想象
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我伸出手,缓缓落在了他的眉间,点在他蹙起的眉心上
我记得有那么一日,乔五抱着我忽然喃喃自语起来:“旁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那我们的恩情岂不是很多?” 他总是喜欢说这样的疯话痴话,总是这般的自以为是
我与他,哪来的半点恩情? 只愿来世用不相见罢了
乔炳彰翻了身,惊得我飞快地缩回手去
我拢紧身上的外衣,逃也是的跑回了里屋
坐在床上,不由得后悔不迭,不知自己为何要去碰触乔五
一下子伏在了床上,刚抱起枕头,忽然发觉底下放了个熟悉的东西
拿起来一看,竟是那日丢失的匕首! 旁边还有一张纸条,却写着两个斗大的字:报仇! 就像抓了块铁烙在手,受不了那炙热的烫,我将手中的匕首扔在了床遥遥的另一侧
只是目光不能从那上面挪开半下
注视了匕首良久,我终于鼓足了勇气伸手去拿
将匕首重新握在手中的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了汉良同长秀的微笑,只是不真切,很快便消失了
我朝着乔炳彰走去
他仍在昏睡
尽管双手抖个不停,我还是将匕首高高举了起来
倘若我杀了他,汉良师哥会不会表扬我?说我做得对? 大概会吧?毕竟是眼前的这个人要了他的命
然后我呢?我还能再看见师哥么?还是我将会堕入无边的深渊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佛说,因果轮回,因由果起,果由因生,谁也逃脱不了自己犯下的罪恶
我不愿,也不敢
思虑之下,我闭上了眼,将匕首狠狠挥向自己的心口! 就在我闭目待死的那一刻,但听得一声“懦夫”,紧跟着嗖的一声,不知打何处飞来一块石子,将我手中的匕首击落在地
宇文钊有如从天而降,他天神般凛凛地望着我,神色出奇的严肃,与不屑
“仙栖,你真是个懦夫!“ 他向我伸出手,冷冷地望着我:“我的匕首送给你,是让你杀死那些害你的人的,不是让你畏惧自戕的
“ 我的脸上羞得红一阵白一阵,臊得无地自容,缓缓将握着的匕首送到了宇文钊的面前
他飞快地接过匕首掖入靴筒之中,抬手扳起我的脸,质问我:“仙栖,之前在河中,你不是敢给陆隶一刀么?怎么现在反倒怕了?乔五胸口有道伤,难道不是你做的么?你当时敢做,怎么我给他下了蒙汗药,你反倒退缩了?“ 我怔住了:“是你给他下了药?“ 宇文钊挑眉:“不然,凭乔五的直觉也不会睡死到现在吧?“ “为什么?“ “为什么?“宇文钊重复了一遍,皱了皱眉,“我想知道,生为男子,你到底能为亲人,也为自己做到哪一步
“ 我苦笑一下:“让你失望了
“ 宇文钊坦诚相告:“确实有些
我原以为你是条像样的汉子,有仇必报,有冤必还
但你没有
“ 他的话越发令我羞愧,我几已不记得,曾几何时,我也曾是个受人尊敬的人,虽然不富不贵,但真真切切的是在靠自己的本领吃饭那时候的我,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父母,虽然清贫,却也快乐
不似现在,害死至亲,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
大约是我脸上的悲凉之色太浓重了,宇文钊竟反过来宽慰我,说道:“其实我这么说也是不应该,当初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也难逃一劫
其实你是个顶好的人不过是......“ 不待他说完,我便扭过脸去,惨淡一笑,说道:“宇文大哥,你不必宽慰我了
当初的旧恩你早已还过了
如今我生不能为人,很不愿意拖累你的名声,请你走吧!“ 宇文钊愣了一下,伸手拽住了我的袖口说道:“我不走,我今天就是来带你出去的!“ 我叹息:“何必连累你?再说我也不愿意欠着你的
“ 宇文钊脱口而出:“我情愿你欠着我的!“ 他说完,便察觉出不好意思来,遂把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仍是直勾勾的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哑然半晌,遂长叹一声,说道:“宇文大哥,我于你的恩情早已还完,若现在欠下你的,又该什么回报呢?“ 他见问,不由的磕绊起来:“不急不急
“ 越说,脸涨得越红
宇文钊向我伸出手:“让我带你走吧!“ 不能不坦诚说,他的这一举动的确带着巨大的诱惑力,我不能抗拒他带来的种种好处
遂缓缓将手伸了过去
宇文钊定定的看着我,渐渐露出了微笑
平时看惯了他板着脸故作深沉的严肃模样,现在突然看见他的笑容,竟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体贴,一时有些恍惚
我一直知道,在我的心中,始终有他宇文钊不可取代的一席之地,那不是我与师哥的情,却同样难以割舍
也同样不能言说
我将手送入他手心中的那一刻,他已稳稳的握住了我的手,并将之紧紧包住
我感受着他的温暖,几欲落泪
“走吧!”他说
我点点头,走到门口,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乔五
他睡得安然,丝毫不查我的离去
一双手绕过来,虚虚挡住我的视线,轻轻落在了我双眼上
那般温暖,那般值得依靠
“走吧,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宇文钊叹息般的向我承诺,“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 我听到自己发出类似哽咽的一声,随即扭过脸去,飞快地走了出去
宇文钊将我带出了乔府,尽管是翻墙出去的,胜过留在那里发霉
街上仍是旧样子
年已经过完了,正月十五卖花灯的几家铺子都收了,年里的小玩意也不大叫卖了,摆放的都是平常的东西
我东张西望,感受着这段日子难得的无拘无束
宇文钊一直没有看我,只是忽然问:“饿了么?“ 我笑笑:“不饿
“ 自由来得既突然又难得,我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吃饭上
“之后想去哪儿?“ 我苦笑了一下:“你不该问我想去哪儿,而是该问问,我能去哪儿
“ 沉默良久,宇文钊忽然伸手搭在我的肩上不轻不重的拍了拍,说道:“既不知道去哪儿,就同我走吧!“ 他这么一说,轮到我发愣了:“同你走哪儿去?“ 宇文钊笑了一笑,摸了摸我的脑袋:“自然是我住的地方
“他摸我脑袋的那个举动很像是师哥才会同我做的,一时恍惚不已
那一刹,我无可想,亦无可不想,双目中缓缓滚下两行热泪,答了他一句“好“
原来岁月沉淀,都在这一个好字之中
宇文钊反手搂住了我的肩,那个举动也像极了师哥,可似乎也和师哥完全不同
宇文钊正寄住在他的一个朋友家里,按他的话形容,便都是走江湖的英雄好汉,没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就是投缘在一处,能把生死相托付的
他的这番话亦令我震撼,从前我并不知道,原来生死相托竟可以这般的简单直接
他的朋友王庄主只是微笑着,虽同庄稼人一般黝黑的皮肤,却少了几分庄稼人的憨厚多了几分江湖人的精明
王庄主替我安排了两间收拾得明亮妥当的屋子,让我在这里安心住下
我知道他是看在宇文钊的面子上才同我这般客套
我便同他说:“王庄主,真是不好意思要叨扰你几日了
“ 他便仍是笑一笑,回答道:“宇文带回来的便是自家人了,自己家里,你不要客气
“ 宇文钊也笑了:“若不是自家人,能把你带过来?“遂摸了摸我的脸颊,安抚我:“你放心,乔家是断断找不到这里来的
“ 一时,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对王庄主讪讪笑了一笑,说道:“真是不好意思,还连累了王庄主
“ 谁知他亦如宇文钊一般的有自信,搭了宇文钊的肩同我笑:“林公子不必担心,我王某是行走江湖老了的,从不惧怕他们官场上的人家
你只管在我这里住下,什么也不要多想才好
“ 我见他这般的有信心,这才省去了许多的顾盼之忧,遂在他的庄子上安心住下了
每日并无甚十分要紧的事情,只是枯坐着,其实去哪儿都是可以的,不像是在乔府并没有人管,只是我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