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阿母知晓帝王之家,不同于寻常百姓,然而母子之情,父子之情,在帝王家也存在
往后阿母想你召你,就来见阿母
” “阿母,儿臣不孝,罪过不轻
” 这一去,长安里,刘弘心中唯一牵挂的是他的母亲,刘弘跪拜叩首
“孩儿请起,阿母听宫人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阿母在临邛时,不曾想我们母子有今日的尊贵,足够了
” 离京去当位诸侯王也好,在京中当位太子也好,虽然刘母自然是希望儿子留京,然而她也不哀怨
“孩儿,走吧
” 刘母摸摸刘弘的脸庞,心中虽不舍,但也欣然了
“阿母,儿臣就此拜别
” 刘弘再三跪拜,而后登上马车,带着一众官员随从,浩浩荡荡离去
马车远去,那位穿戴着诸侯王衮冕的高大男子,拨开眼前的九旒垂珠,他回望巍峨的宫阙
他比谁都清楚,他失去了什么及得到了什么
即是在帝王家,挨近着权力,得它好处,也难免要为它所伤
在离开长安前,刘弘和霍与期曾彻夜长谈,霍与期告知了刘弘他的选择,日后面临的无奈;也告诉了他前往封国的好处,及吴国临海的优势
虽然自己这样的选择,让霍与期十分失望,然而他们的师徒之情不改分毫
老霍虽然失去刘弘,可他也是无疾之师,虽然对老霍而言,他更看重刘弘
一路南下,刘弘抵达吴地,此时的他已不是一位将领,而是吴国的君王
吴地夏日,荷花十里,山水风光,刘弘这位君王心情愉悦,入住王府
他的王府,不过是将吴王那被火焚坏的宫殿修一修,修得几间能居住的,后面再慢慢营建
抵达吴地,刘弘身为君王,辟举官员
因吴地攻克之战,刘弘在吴地享有声望,许多吴地的人才,都出来当官
来吴地之前,刘弘便让一位侍卫,携带一份文书前往蜀地临邛,这是去召庄扬
刘弘已无法离开吴国,只能让人代劳
自在竹里一别,已有半年之久,刘弘很想念庄扬,他也很不安,他往时写予庄扬的书信,庄扬一封未回
二郎的心意如何呢?他不肯听从二郎的劝,硬是出京就国,二郎是否还在恼怒他? 夏日,庄宅水池的荷花亭亭玉立,鱼虾嬉戏其中
庄兰坐在小舟上荡悠,她探身摘采一支荷花,将娇滴滴的淡粉荷花捧在怀里
庄兰已十七岁,她似乎还不愁嫁,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给庄兰说媒的人不少,有些男子家世相当不错,然而庄兰不愿嫁,却也没说出原由来
庄秉可是相当忧愁,好在庄平在去年冬日成亲,娶了一位温婉的妻子
庄兰拿着一柄小巧的木浆,将小舟划靠岸,她轻盈跳下舟,执着荷花,低头看沾湿的鞋子
她难得露出娇态,这个低头扭身的身姿,倒是美得令人目不转睛
亭侯章长生时常会到庄家来拜访,尤其庄家宅院建好后,他时不时就会出现
他身份为亭侯,本身又是临邛首富,就不说他每次抵达竹里,那夸张的派头了,堪称扰民
好在他倒也懂得收敛,这趟过来,他一车四仆,不敢多带
章长生“咳”地一声,庄兰抬头见他呆头呆脑,手里提着一份礼物
他毕竟是位侯,庄兰过去行礼,唤他章君,长生是再不能直呼了
“兄长去罗乡
” 庄兰其实也知道长生是来找她,不过孤男寡女,总觉得不大好
“那我在此此等候
” 章长生说着,把礼物递上,脸上居然有一抹红晕
庄兰接过,将章长生请入堂,庄母在堂上
庄母记性不好,有时会认错人,今日又是将章长生当成了庄平,唤他:“平儿,你怎么过来了
”章长生不好拂了她老人家心,乖乖应声是
庄兰自顾将荷花装点在庄扬书房,把章长生一人留在堂上
自从章长生从京城回来,封了侯,他努力像有身份的人那般说话、做事,所以他也不再唤庄兰兰兄,甚至都不好意思唤庄兰名字
这也是咄咄怪事,庄兰看得出他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
章长生呆呆在堂上和庄母聊天,聊着聊着,庄母认出章长生不是庄平,她先是有些惊慌,继而言语如常
章长生善谈,而且亲切
庄扬去罗乡看农田,庄家在罗乡有不少田地
何况,后来庄扬又买了不少地
收田租这些事,有人代劳,不用庄扬亲自去
只是庄扬习惯了,每个季度,都到罗乡走动,看看庄稼,问问佃户
做为田主,他待佃户宽厚,佃户也乐意耕种
庄扬这一去,可没有那么快回来,章长生从午后待至黄昏
章长生出院子,看庄兰在院中逗一只小奶狗
这只小奶狗长得很像蛋饼,有着黄黄的毛发,身子滚圆
章长生想,大概就是蛋饼的崽
庄家有大貘,养狗,貘和狗还相安无事,倒也是有趣
章长生看着庄兰,想她不怎么肯和我说话呢
不过也是,他这样冒冒失失前来,难免失礼
章长生正在思考着人生大事,突然听到一阵急切的马蹄声传来,这让章长生连忙前往院门
大春参与伐吴的战争,一家子居住在吴地,竹里已经很难见到骑兵的身影
来者果然是位骑兵,从他的装束看,不是寻常士兵,很有些来头
庄兰不安探看,担心是有什么事,该不是郡守又派人来请兄长出仕?章长生迎上前去,询问骑兵前来有何事
“末将受吴王命,求见竹里庄生!”
第82章 蜀中亲友今一别 庄扬黄昏归来, 见到等候多时的吴王使者, 也从使者手中,得到一件木函
晚霞投在堂上, 将庄扬的脸庞映红, 光影在黑色的矮案上移动, 庄扬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木函上,迟迟没有打开
他本该很震惊, 却是很平静, 阿弘终究是去当了诸侯王
有些事,总不能如自己所愿, 有些事, 木已成舟, 再反对也毫无意义
终究,庄扬还是打开了木函,从木函中取出一封信
刘弘的信这一年庄扬读过许多封,但是庄扬一封未回
刘弘的每一封信, 庄扬并非不重视, 都还存着, 压在衣笥中
打开帛书,入目的是刘弘熟悉的字迹,字语间都是思念之情,甚至还带着恳求的语气
庄扬记得刘弘的样子,记得他的一言一笑,能想象得出他恳求时的模样
自己又何尝不想他, 时时牵挂着他
而今分封一国,成为国君,竟如他当年所言,跟他父亲讨个封国
吴地离蜀地算不得太远,想他封国在吴,应该是为汉帝坐镇于江东,保一方太平
庄扬折好书信,执在手中
他沉思片刻,让细绢去取来笔墨,他好回信
若不是有种种担虑,庄扬能许诺刘弘一生,又怎会不肯去见刘弘
庄扬知晓,刘弘已无法离开吴国,诸侯王的身份,将他留在了属地里
将书信写好,放入木函,庄扬递交给使者
刘弘哪怕再思念,也只是派来一位使者通信,而不是派一行人来将庄扬带走
对刘弘而言,他需征求二郎的同意
回信中,庄扬告知刘弘,待他处理好身边之事,会在一月后动身前往吴地
送走使者,庄扬登楼,前往自己的寝室,他从床头取出一件漆盒,掀开漆盒,盒中放置着一件玉组佩
这样的礼玉,早知道就还予他,现在看来,竟像是收了他定聘
这一年,不回复他的书信,本是想让他死心,他倒是胆肥,先做了再告知
庄扬的心中,似喜似忧,一时难以描述他的心情
在分离的日子里,庄扬总是让自己不要去思念刘弘,但这份思念之情,始终没能消解
每每清早出走廊,站在杆栏内眺望河畔,就会想起当年那位在河畔弓射舞刀的少年
在晨曦间,树荫下,恍惚间似看到了那样一个矫健的身影,仿佛他一直在那里,从未离开
水池边的竹屋,自庄宅建好就空置了
那里放着庄扬的书和琴,当初的寝居未曾改动过,甚至还留着刘弘的一双鞋子一件衣袍
庄扬时常会在那边弹琴、读写,却从不在那边过夜
从未想过能厮守,也从不敢去想
唯有刘弘,始终不肯放手,紧紧拽住
抚摸温润的玉身,庄扬第一次将它佩戴于腰间,以他身份,这是僭越
就在这夜晚无人之际,僭越一次也无妨
人世的不少规则,其实无法束缚庄扬,而是为了所爱之人,而去服从
庄家的日子依旧,庄扬记录佃户与田地,书写成册,打算他离开竹里后,交付给家仆
竹里庄宅仆人不多,锦官城的庄宅,仆人成群
阿易居住竹里,在众家仆中地位最高,也最为庄家人信任,收租之事,日后会交付予他,细绢识字
庄扬埋头书写,竹林中蝉声连片,清风徐徐
“兄长,喝一碗消暑
” 庄兰亲自送来一碗绿豆汤,她大婚将至,能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时日不多
“阿兰,让细绢送来就行
” 庄扬搁下笔,端起绿豆汤饮用,清凉沁人
“我过来看看兄长
” 庄兰在一旁坐下,浏览案上的木简,她识字,知道是关于佃户收租的事
“阿兰,当年汉帝所赠珠玉中,有一件琥珀坠饰,我想将它赠你
” 琥珀之物,极为稀罕,当初汉帝所赠的那一盒珠玉里,就数它最值钱
“已得兄长许多财物
” 庄兰摇头,她自幼受兄长疼爱,堪称宠溺,到成年后,妆奁又多是兄长筹办,这样的恩情,一生一世都难以偿还
“此物适合女子,家中再无他人合适
” 庄扬笑语,从案上取来一只三角小漆盒,他打开漆盒,从中取出一件椭圆形的小琥珀
家中兄弟三人,就这么一个妹妹,何况他们兄妹情深,如何让人不疼爱呢
“穿条丝线,可以当做项饰
” 庄扬将琥珀放在庄兰手心,它呈暗黄色,半透明,里边包裹着一只小虫子
庄兰看着琥珀,鼻子突然一酸,泪水滴落,她出嫁后,再不能陪伴兄长左右
“怎得哭了
” 庄扬抬手,帮庄兰擦泪,他那么温柔,让庄兰更是难过
庄兰张开手臂,将庄扬搂抱,哽咽说:“兄长记得回来看我们
” 虽然知道阿弘兄对兄长必然是很好很好,可是她舍不得兄长
“会不时回来,看看阿母,你,阿平还有大兄他们
” 还有朋友们,还有楼下的竹笋,大小蛋饼
家人这边,唯有庄兰知晓庄扬和刘弘的关系,庄秉则只是猜测,当庄扬前往锦官城见庄秉,告知他自己要去吴地,庄秉证实了他内心的猜测
他是位商人,年少时四处奔波,什么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没见过
他自然不赞同庄扬不婚娶无妻室,但他不会逼迫庄扬
“听庄平说,阿母近来连你也不认识了,让她在竹里,我非常不放心,正好让阿母回来住
” 庄秉是长子,他想赡养母亲天经地义,再说母亲这样,不留在身边,他也实在挂心
“我问问阿母,我去吴地,也还会回来
” 虽然母亲神智已不大清楚,但庄扬想征询她意思
听得吴地,庄秉知道算不得多远,想见上一面确实不难,再则他怀疑刘弘为了阿扬而出京就国,虽然不能理解,可也太令人震惊
“家中之事,你不用牵挂,有我和阿平在
” 庄秉说着,拍拍庄扬肩膀,叮嘱:“阿扬,多保重
” 庄扬颔首,伏地行拜礼,他对于家人,心怀愧疚
“去吧,天近黄昏,先生该是回家了
” 庄秉知道庄扬还要去拜见周景,周景在郡学里任职学官,是位学官之长,专司郡府的教育
蜀地人才济济,他这学官当得不亏
汉帝登基后,一份召请书抵达蜀地,召周景入京
以周景在锦官城战役的功劳,周景足以封侯
可惜他有通敌之罪,把功劳给折去了
周景是个人才,汉帝清楚,他是位不拘小节的帝王,所以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想重用周景
周景接到召请书,回了汉帝一封信,称自身这样的罪行,若是位居高官,陛下将难以制服百僚,他不能赴任
周景文字的力量,天下人早已见识,汉帝读到这样感人肺腑的文章,便也就没有为难他
在那破旧的周宅里,周景清静的日子过得并不久,自当初的汉王后来的汉帝离开锦官城后,又不时有人慕名来拜访,把周景家院内院外的杂草都踩秃了
后来益州郡守梁虞请周景任职郡学学官,周景欣然应诺,他虽然心中颇有愧意,但他也还想为这太平人世,尽些微薄之力
夜幕下的周宅,灯火阑珊,庄扬上门拜访,前来开门的仍是那位书童
周景还是老样子,没有多余的仆人,没有妻妾女婢
“先生,是庄生来了!” 书童欢喜,奔跑到屋内禀报
每每庄扬过来,周景都很高兴,也难怪书童这样
周景闻声出来,他身上仍穿着官服,显然回来后来不及更换,手里倒是捏着册书
“阿扬,你几时来?” 周景快步迎上来,将庄扬请入屋内
他们师徒好些时日未见,庄扬之前来拜访时,周景正好在郡学里,那时庄扬还不知道周景当了学官
“今早便到锦官城,算着先生应该归家了,这才过来
” 庄扬笑语,他躬身行礼
周景点点头,落席说:“我还想你几时来找我
” 话语平静,但意味深长,庄扬想先生肯定已知道刘弘被封到吴地为王
“学生二旬前接到吴王信,请我到吴国授学吴王之子
” 庄扬没有什么事会瞒周景,他对先生非常信任
“吴王有子嗣?” “是养子
” 若不是阿弘在信中提起,庄扬也几乎要忘记他有这么一位养子
“即是养子,日后也无法封为吴太子,吴王千秋后,若无子嗣,则身薨国除
” 周景告知庄扬这些,有他的用意,他并非是要吴王一定要有子嗣,而是会身薨国除的诸侯王,对帝位毫无威胁,所以皇帝也不必警惕他
也就是刘弘死后,吴国将无诸侯王继承,吴国又回皇帝之手
实在令人惊愕,刘弘竟是不要皇太子之位,出京就国,这般的奇情异事,周景精通古今,也是闻所未闻
庄扬默然,这些事他又怎么会不清楚
“阿扬,养子之师并无官职,可以担任
你去吴地,说吴王拊循百姓,薄赋敛,吴地有铜盐之利,吴国必是富饶安定
” 周景特别喜欢他这位门生,师徒两人性情相类,他希望阿扬日后能过着没有烦忧的日子
“谢先生,学生知道了
” 庄扬行跪礼,他来见先生即是来辞行,也是来听取先生的建议
周景看着庄扬,点了点头
他实则有些不舍,不舍这个门生离去,然而以他对庄扬的了解,他也知道庄扬不会一直住在吴地,不时会回来
毕竟锦官城内有他的亲友
庄扬起身去吴国前,庄兰出嫁,庄扬留在蜀地一月,就是为待庄兰婚事
迎亲队伍极其热闹,围观百姓无数,将锦官城街道拥堵
这一日风风光光出嫁的庄兰,坐于车中,泪落衣衫
这是喜悦的泪水,也是不舍的泪水
庄家三兄弟目送迎亲队伍离去,他们心中带着祝福
“阿父,姑母是要去哪里?” 阿原还不大懂成亲这种事,他本要跟随众人奔跑出去,被父亲庄秉拉住
庄秉蹲下身说:“你姑母去夫家了
”阿原问:“那姑母还回来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姑母
”庄秉笑说:“往后还会回来,看看阿原再回去
” 庄扬想兄长和阿平的媳妇都是贤惠女子,阿兰日后回家省亲,会善待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