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日日地注视着他,看着他从那瘦弱的少年长成青年人,心底的欲望日益壮大,就跟住了头可怕的怪物似的
为了他,我第一次与父亲发生争执,我指责父亲为何要将他牵扯进来,牵扯进叶家悲哀的宿命里
面对我的愤怒,父亲说:‘你与他流着一样的血,该知道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这句话就如当头棒喝,要我明白我对他的欲望是天地不容的
如果他不是我的兄弟,或许我可以拥有他
我终于明白我对他的心思,也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他是我的兄弟,是我永远都不该肖想的人
” “你是会在意这个的人吗?” 听到叶惟远这样说,叶风城像是笑了,“是啊,我可能真的没那么在意
但我是个将要死去的人……我不能毁了他的一生,他应该有更美好的一生,而不是被个半截入土的病鬼拖累的一生
但是你不要搞错了,我一点都不无私,我比我们的父亲还要自私,我既不肯坦诚对他,也不愿放他离开,就这样将他留在这里,起码到我死,我都不会放手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非常自私的男人?” 他停顿了很久都等不到叶惟远的回应,“但是还等不到我死,我就差点就失去他了
我好不容易才将他带回来……” 他收紧了手臂,叶惟远意识到他是在颤抖
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听出他是真的在痛苦
“我……” “但你看着的那少年已经死了!” 像是再也听不下去,叶惟远冷淡地打断了他,“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十恶不赦的魔头,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我杀了叶高岑,杀了他身怀六甲的妻子,还有数不清的……” 还有数不清的无辜人士,当中有他过去的朋友,有素不相识的人
就算他亲手杀了叶泷水,拯救了天下苍生又如何? 进过那血池,感受过那几乎要将人魂魄都化掉的怨毒和恶意,他已经再回不到过去了
现在他还能勉强压抑住自己心里的魔物,但总有一天,他会无法压抑住对于鲜血和杀戮的渴望,变成第二个叶泷水
“放过我的话总有一天会酿成大祸,你要是还有半分理智就该……” 就该杀了我
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死是那样难捱,他在害怕,害怕死在叶风城的手上
“那又怎么样?” 叶风城抵在他的颈窝里,耐心地重复,“那又怎么样?” “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像是害怕叶风城将要说出的话语,叶惟远只想捂住耳朵,远远躲开
明明想要知道答案,想要知道他的回答,却在真相面前胆怯了起来
明明那样害怕
“那我能怎么办呢?只能陪着他了
不管那在庭院里练剑的少年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 “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直到最后一刻的来临
就算他不需要我了,就算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不能再松开他的手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爱的人啊
” 叶惟远睁大了眼睛
他从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个答案
他以为会是拯救、宽恕这些高高在上的东西,却从没想过他是真的愿意到他的身边来,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一切
“只是看着他吗?” 他哽咽着问他
看着他在痛苦里挣扎,看着他慢慢滑落深渊吗? 但只要这样,他都可以为之…… “不,我一定会做些什么的
我需要让他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所有的东西都不是说说而已
” “你明白了吗?” 就算他在悬崖的边缘,随时可能会跌落,那双手也永远不会松开
也许他会被他拉出深渊,也许他们会一同坠落,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我……” 他想说他明白,可是他的嗓子被堵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过去被谢筠惩罚时,被冷漠对待时,差点死在海中时,决心放弃自己性命时,他都没有哭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哭有什么意义? 不被期待的眼泪就算落了下来,也只是徒劳
但现在,他扑进叶风城的怀里,哭得像是要断气
而叶风城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让他不至于被自己的眼泪呛住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他是说不出来,而叶风城是已经说完了要说的全部
所有的东西都过去了,而未来是什么样子没有人会知晓
唯独一点,他会和他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两个人在一起
只有到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是的,劫后余生
贰拾叁
太阳沉没在海平线的尽头,而这艘船破开浪涛,向着落日的故乡而去
叶惟远在甲板上待了好一会,咸腥的海风吹拂在面颊上又湿又黏,还带着几分缠绵的热意,就跟那迟迟不肯来却暗地里撩人的夏天似的
“你在顾虑什么?” 船上只有他与叶风城二人,因此他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来人是谁
“我没有顾虑
” 说完他的嘴角便拉了下来
不说叶风城,连他自己也不信这说法
“我在想,也许小婶婶一点都不想见到我这个刽子手
”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葬着叶家列代先祖的遥鹿岛,也是叶高岑夫妇的合葬处
“她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我必须要杀她,鬼胎这种东西,从怀上那一刻便有了自我意识,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绝不存在什么堕掉鬼胎母体还能活命的法子
若是让叶泷水得了这鬼胎的躯壳,世间就真的没什么东西能奈何得了他了
”叶惟远对着光抬起惯常持刀的那只手,余晖附着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宛如那日洗不掉的粘稠鲜血,“那天她本在屋内午睡,以为敲门的是小叔叔,开门时还在抱怨他这些日子总见不到人,却没想到等来了我这个魔头
她死前那么用力地护着肚子,用尽最后的气力喊小叔叔,求他救他们的孩子
你想象不到,小叔叔不见她,她居然开始哀求我,求我这个凶手救她的孩子
我怎么可能会救她,我救了她,谁来救救我,救救那些被叶泷水害的人……” 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叶惟远将脸埋进掌间,肩胛骨一阵剧烈地颤抖
过了很久,他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只是眼眶外仍旧一圈红,轻声问,“你是何时察觉到不对的?” “打一开始
” “是吗?” 见叶惟远仍有疑虑,叶风城将他把整件事抽丝剥茧的过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前期他做了许多的无用功,而真正触碰到谜团深处的那些东西得从那个满月之夜说起
叶高岑书房里的那副画中留有叶琅瑄的精魄,封存着一段千年前的叶家往事
随着岁月的变迁,叶琅瑄的术法逐渐消退,若是他错过那次月圆没有进到画中,就算他后来查到叶泷水头上,也要多走许多弯路,浪费太多本就匮乏的时间
“也许是天意如此
” 画中之事叶惟远听叶高岑说起过
当初叶高岑花了大半年时间才掌握到其中玄机,没料到叶风城会如此快就堪破,将矛头转到了理应死去的叶泷水身上,查明当年兄弟反目的真相,以及叶家历代短命背后那道骇人听闻的毒咒
“到现在我还有几件事不明白
其中之一便是小叔叔的魂魄并未入轮回,而是消失在了天地间,我想知道他的魂魄现今身在何处
” “这个啊,只怕是不在天地间任何地方了吧
”叶惟远看向远处,目光怅惘,“我确定小婶婶断了气就去找他,如法炮制地杀了他,将他的头颅砍下,用他教给我的术法将他的魂魄拘束在我的身躯内,然后出城,按他一开始给我制定的路线逃往了北方
” 以肉身为容器拘禁魂魄,对肉身本来的魂魄伤害巨大
“你……” “你也猜到了
叶泷水的肉身伤得太重,根本就无法再使用,若是鬼胎没了,他就急需一具流着叶家人血的肉身
我这样送上门去,哪怕叶泷水再怎么不信任,也不会将我拒之门外
”说起叶泷水,叶惟远的语调里带上几分冰冷的讥诮,“只是他这样自傲的家伙怎么也想不到,我对自己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一体两魂,他以为击溃了小叔叔的魂魄就能夺舍,没想到我就在那里等他,等着把他送到地狱深处里去
” 在那个虚无的世界里,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连通了人世间和无间炼狱
唯独没料到的是冥府没有收下他的魂魄,让他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往事太过惨烈,他说完后长长地静默便降了下来,唯有海浪涛声依旧
“那时我差点找不到你,是个女人帮了我
她说她知道你在那里,扯着我往你那里走
” 叶风城说,他被那茫茫多的活傀儡和木偶人拦路,凭本能一路杀过去,到后来血糊到眼睛里,有些迷失了方向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红衣女突然问他,是不是来找叶惟远的,如果是的话,她能带他去他那里…… “……应该是霜未
” 正是叶泷水有关的传闻里失踪的谢家小姐
“她姓谢,也许和你的母亲谢筠有几分血缘,也许没有
” “母亲……” 叶惟远一直不去想谢筠在将他送回叶家后没几年便去世的事情,却只让悲恸来得更长更深
谢筠当年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他送回叶家?是发现他作为叶家人根本无法抵抗那可怖的命运,还是顾念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希望独子流落在外,受尽世态炎凉之苦?真相他已不得而知,唯独记得某天夜里他梦见谢筠来和他道别,醒来满面泪痕
“都过去了
” 往事不可追,而生者还得继续向前
当太阳完全浸没在钴蓝的海水里,徒留淡紫色的云霞被灰蓝侵蚀
海风渐渐地大了,顾念着叶惟远的身体,他们进了舱里准备过夜
不知道无根之岛飘荡去了何处,这次他们在海中已漂泊了两日一夜都还未到目的地
若不是知晓这桃木船是难得的宝物,只怕要以为他们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夜幕里月亮升起来,在海面上投下带了朦胧光圈的影子
在这只有大海与苍穹的单调世界里,月亮大得有些反常,都能看到上头斑驳的影子
长河渐落,碧海青天
行驶的途中遭遇风浪,桌子向一边倾倒,烛影摇曳,险些酿成大祸
叶风城欺身吻过来的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但是很快的就放松了身体
衣襟敞开,温热的吻从嘴角、下颌、脖子还有锁骨绵延到了伤痕累累的胸膛,骤然停住
无数的新伤和旧伤重叠在一起,触目惊心
当中有些很有些年岁了,和周边完好的肌肤交融在一起,有些明显看得出来是这几个月间留下的,怎么看都有些突兀
“很痛吧
抱歉,我那时……” 叶惟远抬起手松松地环住他,“没事了
” 若是换他在那时,只怕也做不出更好的选择了
一方是亲若父兄的叔叔,一方是犯下滔天杀孽的他,要他如何做出决断? 伤痕其下的那颗心,还在强劲地跳动,一声声的,终于令人感到安心起来
“太好了,你还在这里……”抵在他的肩膀上,叶风城轻声说,“你没有抛弃我
” 每一天醒来,他都会怀疑自己是否是活在虚幻中:一个有叶惟远的的幻境
“不继续吗?” 维持着这个相拥的姿势,叶惟远抚摸着他的后背
沿着脊骨的凹陷到凸起的蝴蝶骨,原来和人肌肤相亲是这样的触感
“不了,你还没好全
” 等待着欲望平复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月光穿过琉璃窗,在他们的肌肤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
昏黑的海浪击打着船舷,温热的躯体靠在一处,比任何绮丽的遐想都要好
他揪紧了身下的床单,床的深处是热忱,而这甚至都还是凉的
后半夜,穿过险恶的暗礁和暴风眼,船只的行驶趋于平稳
天快破晓的时分,被笼罩在薄雾里的岛屿出现在视野的尽头里
叶惟远将头伸出窗子去看,只见影影绰绰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确是他们要找的遥鹿岛
船停靠在岸边,船舷打开,降下一道阶梯,他们毫不迟疑地踏上了这处岛屿
在海中漂浮了整整两日,骤然落到实打实的土地,叶惟远脚下不稳,打了个踉跄,被叶风城不动声色地牵住手,之后就再没有松开过
日出以前,林间萦绕的湿冷雾气未散,四处弥漫着属于亡者的腐朽气息
岛上的景物仿佛永恒不变
叶惟远记得自己上次来这里时不过十多岁,跟在叶风城的身后茫茫然地向前去,而他们的父亲安睡在棺木里,面容苍老得就如同寻常老人
想到死去的父亲,他有些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叶风城握得很用力,他一次用力没成功,看到对方眼睛里倒映的那些情绪,就再也使不出力气来
这样就好,因为他也真的一点都不想松开
他们就这样携手穿过剧毒的瘴气和其余机关,来到岛屿中央的墓园里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叶惟远特地留意了墓碑上的名字和底下刻着的生辰
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但大多数都活不长
“这是……” “他们基本都是死于那道血咒
” 那道沿着血脉传递,汲取寄宿者精气灵力供魔域里那具残躯苟延残喘的恶毒血咒
叶风城几乎被这咒术夺去性命,现今虽然解了咒,可到底伤到了底子,需要调养好几年才能勉强回到最好的状态
但至少他活了下来,未来还有重新拿起剑的那一日
“以后不会有了
” 即使素未谋面,即使初衷是救叶风城,但见到这么多名字,叶惟远心中还是多了几分悲怆
这悲哀的联锁,终于在他们这一代停止
“如果我没有扳倒叶泷水呢?” 没有成功,这里的墓碑会多加一个名字吗? 他没有明说
听懂他弦外之音的叶风城答得坦然,“我既然决意要见你,就不会给自己留这些后路
若是我撑不到那时候,没有将你从那里带出来,就干脆将骨灰撒进雪原里或者就这样暴尸荒野,没什么所谓的
” “你不会死的,我绝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 不愿再多说的叶惟远与他一同走到一切的始作俑者——叶泷水的坟前
叶泷水的墓被掘开后就无人再料理,维持着那诡异黑火烧过之后的狼藉模样
“我那时不知道要怎么办
” 叶风城当时急着去往魔域,只吩咐叶怀瑾留下来给李襄君善了后,而这麻烦就留到了今日都未能解决
遗骸不存,而叶泷水生前的遗物都已被清理掉,这墓就显得无比多余
“竖一道无名碑吧
” 叶惟远思索了一阵,给出这么个答案
“好
” 既然叶泷水的心愿是和叶家做出个了断,那作为胜者的他有权对叶泷水的身后事做决断
无名碑,证明过去曾有一个人,但名字被从族谱中抹去
当年叶琅瑄那样悲痛欲绝地厚葬兄长,怎能想到只是另一场悲剧的开端? “像他那样的人,大概不明白叶琅瑄为什么拼尽全力也要阻拦他吧
” 为了不让重要的人坠入深渊,只可惜叶泷水最后还是松开了握着的手
“我来看你了
” 来到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地,叶高岑夫妻的合葬处
那日开棺料理了鬼胎以后,李襄君的尸身须得重新选个良辰吉日下葬
没想到她失去了腹中胎儿的遗骸在几日之内就腐化成了白骨,浸泡在发黑的尸水里,令人不忍卒视
“抱歉
” 替她捡出一片片碎骨,剔掉腐肉,再用锦缎包裹好再安置于新棺木里的那人是叶怀瑾
如今隆冬已过,坟头长出层茸茸青草
“重新下葬后,她的心中应该并无太大怨念
” 叶惟远跪下来,就这样对着李襄君的坟墓,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