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与此相比,更让柳行雁在意的,却是那“并非皇商”四字
他自然知道还真香堂并非皇商
但并非皇商,不代表货物进不了宫中、供不到御前;若有人进献,献的又是陛下面前的体面人,即便曲折一番,总也能达到目的
比如武忠陵;比如他的女儿、曾经“宠冠后宫”的湘妃
湘妃自诩受宠,又有武忠陵供着,不光打点起人来十分大方,用度更是出了名的奢靡
她与武忠陵一般好附庸风雅,虽在香道上无甚造诣,却总能寻来各种名贵的香品争宠攀比;就连当今皇后,也曾在这方面被她下过面子
陈昌富能轻易嫁祸靳云飞,除了布局多时又已打通关节,也是因为他明面上与武忠陵并无往来、那些珍玩字画怎么都追不到他身上的缘故
但湘妃的香绝非凭空而来
陈昌富一个生意人,再怎么避嫌,也不可能放着自己旗下的生意不顾,却去采购竞争对手的香品献予湘妃使用;更不可能为了湮灭证据,把这条在线的人全数灭口
再往深里一想,还真香堂在京里是有铺子的
若他将献给武忠陵的各式珍玩夹藏在货物当中,只要防范得宜,谁也不会晓得那些东西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京城的
柳行雁越想越觉得自己找到了突破口,便稍稍整理思绪,将这番推测尽数说予少年
听罢,杨言辉一声叹息
“陈昌富人不怎么着,手段却是厉害
他嫁祸靳云飞、又抛出一个移花接木的账册,咱们便一叶障目、净往这方向查了,却忘了双方的往来恐怕远不止这些
” “亡羊补牢,于时未晚
有了这条线索,我也就有名目直接拿下他了
” “可陆逢与他沆瀣一气,即使柳大哥打出钦差身分,恐怕也指挥不动人
” “嗯
”前暗卫应了一声,“恐须暗中调兵,将涉案人等一并拿下方成
” “那陈府、温府……还需要走一遭吗?”少年忍不住问
“……试试无妨
” 柳行雁本想说“不必”,但想到少年对“夜探”的异样热忱,最后还是换成了这四个字
杨言辉“唔”了一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其他
柳行雁有些无奈,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一句“睡吧”脱口,生生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谈……
杨言辉心心念念的夜探,最终以小有斩获收场
搜集证据原就不是一蹴可几的事
纵使柳行雁武功高绝、身形鬼魅,单要觑得空档潜入搜查都要花一番功夫;更别提谁也不会明晃晃地将“罪证”摆在书案上,而得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仔细翻找了
倘若此地的密探尚可倚仗、也事先探得了目标藏东西的地方,查找起来也就是一个晚上的功夫;如今无此臂助、又担心过多的试探会打草惊蛇,二人自然只能用点笨法子:先做梁上君子暗中监视目标几晚,再寻隙入内搜索了
陈府杨言辉已去过一遭
如今二度造访,倒也算得上熟门熟路;温府虽然多费点了功夫,但因温兆平性喜渔色、每晚都歇在不同妾侍的屋里,两人搜索书房、主屋等处时也就多了些余裕,稍稍弥补了“人生地不熟”的缺憾
武案毕竟已是去年的事,涉案之人但凡有点脑袋,都不会傻傻地留着与武忠陵有关的证物
陈昌富和温兆平显然都在“有点脑袋”之列;但“聪明”如他们,同样也会在必要时替自己留一手
柳行雁和杨言辉没找到他们是武党的证明,却在陈昌富府中发现了一本记载江南大小官员把柄的册子
温兆平那儿的收获也不遑多让:他这些年收了陈昌富不少孝敬,也替陈昌富摆平了不少官面上的麻烦
这些麻烦桩桩件件,从财产官司到人命官司,各种恶事应有尽有
温兆平虽替陈昌富收了尾,却也留下了足以拿捏对方的把柄
如此作为,也不知该说是物以类聚,还是“恶人所见略同”了
夜探的“斩获”虽与初衷不符,但也殊途同归、掌握了足以拿下两人的罪证
可有了罪证是一回事、能否逮人又是另一回事
若直接取走证物,就怕温、陈二人有所警觉、在柳行雁调来足够的兵力前先行走脱
故他犹豫再三,还是将一应罪证留在原处,只和杨言辉分别记下了里面的内容,回去后重新抄写成册,交由黎管事派人探访、核实里头的内容
担心夜长梦多,将诸般细节安排妥当后,柳行雁便匆匆辞别少年,前往邻近府县调兵
──也亏得事先在陈昌富府里看过了那本记载官员把柄的册子,才让他不至于借兵借到敌人手上
现任金陵守备无巧不巧正是安国公府嫡系
待柳行雁出示了御赐金牌并阐明事由,对方当即点将调兵,将一千人马交到了他手中
金陵至扬州车马通畅
这一千人马虽大半是步卒,却毕竟没有辎重,行军的速度自然慢不到哪儿去
只一个日夜,柳行雁便已重返扬州,在随行将领的协助下将四面城门尽都封锁了住
眼下乃是承平时候,就算打仗也是边关的事,谁想得到扬州城会在一夕之间给人团团围了起?尤其柳行雁出手如电,只一闪身就擒下了那名守城将领──他也在陈昌富的“名单”上──其余兵丁不敢再拦,让他分出五百人顺利入城,将陆府、陈府和温府分别封锁起来
此时天色初白,大半城的人都还在睡梦当中,陈昌富等人自也不例外
柳行雁行事谨慎,每到一处便仗着身手先行擒下三人,又亲身至书斋、寝室等处搜出罪证;待事前探过的几项证物尽皆收妥,他才让随行兵丁入内搜索、抄检
人抓了,罪证有了;至于还能挖出多少,就看接手审理的官员能耐如何,以及陛下想查到什么地步了
兵贵神速
柳行雁担心打草惊蛇,一到扬州就直接动了手,并未分出心思先与杨言辉合流
可折腾了两个时辰后,眼见天色已然大亮,四近却仍未见着少年的影子,便让前暗卫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安
──即使杨言辉昨夜宿在庄上,整整两个时辰的光景,怎么说也足够对方得到消息赶回城中了
──又或者,是少年未能取信于锁城官兵,被堵在城门外无法入内? 想到这里,柳行雁皱了皱眉,索性调转马头,回城门口四下看了看
门前张望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无一符合少年的身形
他有心出城去田庄探探,又担心城里没他镇着不妥;正自犹豫之际,身边蓦然响起了一声“报”
柳行雁循声回眸,入眼的是此行随他前来的吴姓副将
“何事?”他问
吴副将道:“方才有守城兵丁上禀,言夜半之时有一行近五十之数的人马出城,是文守备亲自放行的
领头之人眉角有道刀疤,与您提过的案犯特征相符,不知需否遣人追击?” “……我亲自去
” 柳行雁沉声道,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分出三十人,备马与我同来
” “是
” 意识到事情有变,吴副将也不敢推拖,只一刻便备齐人马,让柳行雁领着快马冲出了城
──柳行雁无法不担心
他知道刀疤男不一定是朝庄子去的;也知道庄里的护院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悍勇之士,应付五十名匪徒当非难事
可事发突然,靳云飞遗族又尽是些老弱妇孺,护院们再有能耐,也难免束手束脚、顾此失彼……加上杨言辉迟未出现,更好似坐实了他的担忧,让前暗卫没怎么犹豫便冲动了一把,领着三十骑兵往城郊的田庄行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两刻光景,便抵达了柳行雁已十分熟悉的庄子
此时天已大亮,田间处处可见庄户们农忙的身影,乍看没什么异状
可柳行雁眼力、记性都是一等一的,一眼就看出往大宅的方向、沿途的秧苗或多或少都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庄户们更不时投来半是打量半是防备的目光,直到认出柳行雁才逐一收回
知道庄里必然出了事,即使庄户们尚算平静的反应暗示了最终应无大碍,柳行雁还是给随行骑兵留了句“在此待命”便抛下马匹飞身近前、直接翻墙进了大宅
他的闯入无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阵骚动
但柳行雁于众人毕竟已是熟面孔,故这骚动仅止一瞬便平息了下;正好在院子里的黎管事也赶忙迎上了前,恭声唤道: “柳爷
” “出了什么事?” 嗅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柳行雁脸色愈黑,“杨言辉呢?” “昨夜陈昌富遣人偷袭,大爷力战一夜不支倒下──” “他受伤了?” 前暗卫此刻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二字能够形容的了
尽管这事儿不是他能预期的,但想到他围城抄家的当儿,少年恐怕正命悬一线;而他不仅一无所知,还对少年迟未现身一事暗生怨怪,心中的歉疚与自责便排山倒海地席卷而至;一股过于尖锐的痛楚,也随之于心口蔓延开来
可还未等他不管不顾地穿过院子冲进主屋,便听黎管事语气微妙地道: “大爷并未受伤
” “……什么意思?”柳行雁收住了本已迈开的脚步,“你说他不支倒下──” “大爷晕血
” 黎管事有些尴尬地解释,“来的贼人不少,咱们为求稳妥,除了大爷发话要留的领头之人,其他都没怎么收手……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血流了不少;大爷也亲自了结几人、溅了满身的血
等事情过去,大爷一口气松了,当场就昏了过去,直到现在都……” “……无论如何,人没事就好
” 知少年并无大碍,柳行雁长出口气,这也才有心思问起事情的因由:“庄子是怎么被盯上的?我离开扬州前,你家大爷才刚搭上一名古董掮客的路子,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快惹来杀机
” 他满打满算不过走了两日,杨言辉行事一向仔细,又岂会如此轻易便露了马脚? 听他问起,黎管事忍不住来气: “还不是靳容氏那一家子惹的祸?大爷心善收留他们,又怜惜他们孤儿寡母,在吃穿用度上多有优待
可也不知那些人存的什么心思,越住越将自己当盘菜,指使起庄里人都不带脸红
昨日大爷不在,靳容氏可怜兮兮地说想吃城里某间铺子的点心;有下头人被绿盈一磨,竟也傻楞楞地带她进了城,结果被陈昌富的眼线发现,这才……” 柳行雁本已好转的脸色立时又黑了回去
那些人存的什么心思?无非是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主人家了──杨言辉正青春年少,又颇有家资,却偏偏对丧夫的靳容氏尽心关切、百般照料
靳家人不知他奉旨查案之事,多半因此想岔,以为少年对靳容氏有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念想,这才改了态度,从“寄人篱下”转成了“当家作主”的作派
至于是谁的主意……靳容氏是个菟丝子一样的女人,不光外表娇弱,内心也无甚主见,多半不会是她
倒是那绿盈,既然能哄得人带她出城,想必是个有心计有手段的
还有卢大,他是忠心耿耿的靳府大管家,有见识有能力,自然知道单凭靳容氏母子二人,就算成功拿回家业,能不能守到小主子长大还是两回事
正巧杨言辉送上了门,几人因此生出攀附的念头,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
柳行雁虽心切杨言辉,却也不想再留着这些人膈应对方
他想了想,道: “你家大爷本是忧心靳容氏安危才会接她到庄里暂住
如今陆逢等人尽皆下狱,外头的威胁已除,也是时候请靳家人搬出去了
” “正是
” 黎管事让他说得好生痛快,“老仆这便通知他们这个‘好消息’
” “……我与你同去
” 绿盈一个寄居的仆婢都有胆子指使庄中下人,此事若仅由黎管事出面,难保靳家人不会不依不饶、非要和杨言辉讨个说法
柳行雁不想这些人扰了少年休息,这才做主揽下此事,和黎管事一同去到了东厢
──无巧不巧,两人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门里传来了一阵对话
‘这么做不大好吧?’ 靳容氏有些迟疑地说,‘且不说我心中只有老爷,并无改嫁的打算;恩公也一向守礼,从未显出半点追求的意思……’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大爷与夫人非亲非故,却百般关照不说,还托了关系替老爷平反……如此作为,不是有意思是什么?’ 绿盈反驳道,语气有些自得、却又隐隐藏了一丝艳羡
卢大也在旁帮腔: ‘也不是真要夫人改嫁,只是一时权宜罢了──那杨公子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家中又无女眷,夫人只需平时多关心他几句,想来他便会十分高兴了
’ ‘当真……?’ ‘自然
他对夫人如此用心,能得夫人青眼,恐怕都要乐上了天
’ 说着,卢大语气一转:‘老仆知夫人心系老爷,但您也得为小少爷着想……靳家已经败了,就算拿回家中被夺的产业,能否护住还是两说
杨公子出身不凡,又颇有能耐;有他护着,何愁小少爷不能平安长大、重振家业?就是兼祧两姓,兴许也……’ 卢大最后的话并未说全,因为出离了愤怒的黎管事已然黑着脸直接推门进屋,道: “人贵自知,几位还请慎言
” 这些算计原就是见不得光的,如今让主人家抓了个正着,不说本就没这心思的靳容氏,就是绿盈和卢大都不免脸色发白、神情尴尬
尤其黎管事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个门路通天的“柳爷”,更让几人再无侥幸,由卢大陪笑着开了口: “绿盈心切主母,做了些不是很妥当的事,老仆在此向二位赔罪──” “不必了
” 黎管事毫不客气地道,“大爷不过是担心几位被幕后之人灭口,才将你们接到庄中暂住
如今威胁已除,夫人也已出了月子,就不委屈几位继续寄人篱下、曲意迎合了
” “什──” 卢大原以为黎管事此来是为绿盈惹来追兵一事,不想对方张口就是一道逐客令,心中自然惊骇气愤非常──眼瞅着小主子诞生、靳家振兴有望,对方却偏偏在这节骨眼将他们逐出去,又教他们一帮老弱妇孺如何生存下去? 卢大一心认定杨言辉有意于主母,见少年并未现身,便将这逐客令当成了黎管事自作主张,遂强压怒气,质问道: “我家夫人是你们大爷亲自请来的客人,杨公子不曾发话,你凭什么让我们离开?” “做客有做客应守的分际
对意图鸠占鹊巢的恶客,焉有以礼相待之理?” 柳行雁早料到如此发展,便不让黎管事多说,自己接过了话头,“靳云飞清白传家,为人正直;几位不离不弃、忠心事主,都是值得赞扬的事
言辉也是见你们日子清苦却不失本心,这才出手帮上一把
他心思纯善,待夫人也一向进退有据、谨守礼仪,几位千万莫要妄自揣度,徒然害了言辉清名、白费了他一片好心
” 他说话不带一个脏字,语气亦平淡得不似斥责,却句句直戳几人心窝;连为了靳家甘愿抛弃脸面的卢大,都不由面露惭色,心中愧然
卢大一时无语;绿盈却犹自满脸气愤
好在没等她说出什么莽撞之言,一旁的靳容氏便已先一步道: “柳爷所言甚是,是咱们贪恋安逸、失却本心,妾身在此向两位赔个不是
” 说着,她盈盈一礼,半点水分不掺地弯了腰、低了头
一礼行罢,她直起身子,又道:“听柳爷之言,老爷已经洗清污名、沉冤昭雪了,是么?” “不错
”柳行雁点点头,对此姝隐隐有些改观:“扬州知府陆逢、富商陈昌富等人俱已就缚
正式审理虽还需一段时间,他们却已威胁不到几位了
” “如此,妾身这就让卢大收拾家什;望柳爷和黎管事能予宽限三日
” “可以
” 柳行雁原就没打算当天将人赶出去
见靳容氏颇为识趣,他也无意为难,二字应罢便不再多留,转身径自出了东厢
黎管事也追在他身后退了出来
“此趟还多亏了柳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