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命官遇袭本就是大事,兼之颜松龄另有一重身分,乃是当代大儒颜劲的独子,自然成了轰动朝野的大案
陆逢是象山书院出身,与颜松龄倒也掰扯得上关系
只是案子过去多年,陆逢旁的不说,偏偏提了此案,莫非是认定杀他之人与颜案有关? 可他没记错的话,颜案四月发生,端午前便已告破;涉案盗匪二十余人全被枭首
若放火之人真与此案有关,当年所谓的“破案”是真是假,便由不得人不深想了
柳行雁因故沉思良久,直到思绪稍稍捋顺,才蓦地回过神、对上了少年明显带着疑惑的眼
“如何,柳大哥?可想到什么线索了?” “嗯
” 男人轻咳一声,“恐怕正如你所言,那‘案’字指的是案子;‘颜案’二字,说的却是建兴二十三年的颜松龄一案
” 他紧接着说了下颜松龄的身分和案子的大致情形;待听的人理解地点点头,他才问: “有什么想法么?” “是有一点──假设陆逢留此遗言,是因为颜案的真凶与涉嫌灭口之人有关,那他为何不直接说出对方的身分,却要拐弯抹角地扯出此案?” 说着,杨言辉嗤笑了下,“总不会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着在临死前说出埋藏多年的秘密吧?就算如此,直接说出凶犯名姓,岂不比又提年号、又提案子地简洁许多?” 柳行雁也有同感
但此时、此刻,更让他在意的,却是对方有些反常的态度
“看来你对陆逢恶感颇深
”他说,“原以为你会想着‘人死如灯灭’、再不计较陆逢的种种作为,倒是我想岔了
” 少年被他说得僵了一僵,但还是微微屏息,问:“柳大哥可对此反感?” 柳行雁没有回答,却唇角微勾、故态复萌地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明显透着亲昵和示好的举动让后者长出口气,这才放松下来,问: “柳大哥又是怎么想的?不觉他十分矛盾么?” “也许就是因为矛盾
” “唔?” “只是推测──也许他出于某些顾虑不便直言,却又觉得自己应该说,这才辗转有此提示
” “顾虑……” 杨言辉喃喃重复,神情若有所思,“比如‘子不言父过’?” “有可能
但胡乱猜测算不得数;要想将人绳之以法,还是得有真凭实据
” “也就是说,我们要重新调查十三年……呃、十四年前的案子了?” 柳行雁点点头:“不错
” “那火灾之事呢?颜案发生在湘西一带,总不可能两头同时顾着
” “放火之人是老手,自有此地密探和衙门追查
我们要找的是幕后真凶,陆逢既给了线索,就由此着手吧
” “好
” 少年点头一应,就此定下了二人旅途的方向
* * * 颜松龄遇害之处,正在他曾经的辖治境内
巫州归属黔中道,因邻近白、苗等土族聚居处,虽已归入本朝治下,却仍是许多人眼里的蛮荒之地
不过柳行雁与杨言辉自庐州沿江而上,从江南、江西而至湘西,瞧着沿途建筑、人群渐稀,代之以明媚秀丽的山川、和绚烂多彩的异族风情,心中不仅没什么“踏足蛮荒”的郁闷,反倒还生出了几分游山玩水之感
当然,因庐州与巫州相距甚遥,也是直到入了山多路险的湘西一带,二人才放缓了连日疾驰的马步,生出了走马看花的惬意
如此一行十余天,直到四月中旬,他们才双双抵达目的地──巫州境内的小县怀化
颜松龄一案,就发生在怀化境内的一处山道上,距县城所在还不到二十里
巫州地处蛮荒、交通不便,扬州之事至今虽已有近月光景,消息却仍未传递过来
不过二人毕竟才闹了场大的,陆逢与颜案又隐隐有些牵扯,为免打草惊蛇,二人便照旧隐藏了官面上的身分,在县城里赁了处院子住了下来
柳行雁用的名头,是收购白、苗等族特产的行商;杨言辉则扮作颜松龄之妻颜杨氏的远亲,应族中长辈要求,在游历途中绕道此处拜祭
两人于旅途中“偶然结识”,因目的地相近,便相约结伴同行,也好省些花费、多些安全
怀化地广人稀,即使是县城,里头的民居也大都建得十分宽敞,前门带院后门带圃,自也让二人少了些“隔墙有耳”的挂虑
待将屋子里外好生洒扫、收拾一番,结束的时候,已是霞光漫天的向晚时分了
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杨言辉揉了揉被灰尘弄得有些发痒的鼻头,叹道: “住客栈虽然顾虑多,但到底省事不少
实话说,我可真升不起半点生火做饭的心思了
” “就到附近食肆用饭吧
明日再请牙行介绍几个洒扫做饭的人选
” 柳行雁也很想一手包办,但他的手艺顶多也就是旅途中烤烤肉、闷闷饭的将就程度,二人手头颇为宽裕,自无需如此勉强
少年赞同地点点头,换下满是灰尘的外衫后便同他出外
正巧街边飘来一阵酸中带呛的食物香气,两人寻香觅去,见是间门面尚算宽敞、里头也有些坐客的食肆,索性懒得再找,挑了个临街的位子入了座
“两位是第一次来吧,喝不喝得苦?” 店里伙计颇为机灵,前一刻还在和旁桌的人用土话聊天,一见来了两个明显是外地人的新客,立时便转成了带着口音的官话,笑脸迎人的上前招呼
柳行雁虽是第一次来怀化,对此地的风土民情却早有听闻
知道伙计说的“苦”指的是当地特产苦丁茶,正待和杨言辉解释一番,不想少年已自颔首,道: “喝得,一叶就好
” “好哩
” 伙计应声唱喏,不过片刻功夫便提了壶茶上桌,又问:“咱们店是吃酸汤的,汤底就一种
两位可吃得酸辣?有什么忌口么?” 杨言辉首先道:“我没有
柳大哥呢?” 柳行雁不知怎地有点胸闷,但还是摇摇头:“我也没有
” “如此,小二哥有什么推荐的,就先整一份上吧
另外要两大碗米饭
”少年吩咐道
因他已先做了一回主,那伙计也就没再确认另一位的意见,一声“好”后便往后厨传菜去了
“你于此倒是熟悉
” 看少年熟门熟路的模样,柳行雁有些感慨,“以前尝过类似的?” “嗯
”杨言辉边应着边替他倒了茶,“这类菜肴最是下饭,口味虽有些重,但发发汗也能袪袪湿寒
本来该问问有没有苗家自酿的酒,不过食肆里买终究贵些,咱们也还没将县城逛遍,还是之后再说好了
” “……这话说的,倒像真是来玩的了
” “既都跋山涉水来了此地,总该分些心思见识当地风情不是?柳大哥莫不是忘了,我此趟虽为祭拜长辈而来,真正的目的,却还是游历四方、增广见闻吶!” 说着,少年提杯啜了口茶,却在茶水入口的瞬间微微僵了下
猜他是说得兴起、冷不防被苦着了,柳行雁不由莞尔,问:“要颗蜜饯么?” “不了
” 杨言辉坚强地摇摇头,努力将口中的苦丁茶咽了下去
食肆里客人不少,也没什么讲究的隔间、雅座,是故二人这一番作派,自然全入了邻桌的客人眼里
那个是蓄着落腮胡的汉子,衣着虽不甚讲究,可光看他桌上满当当的菜,便知这不是个差钱的主儿
许是让少年的话逗了趣儿,他“哈哈”一笑,将桌上的酒壶递了过来: “小兄弟倒有见识,知道本地苗家的酒好
我这儿正好有壶自带的米酒,是亲自到寨子里收上来的,你要有兴趣,不妨尝上一尝
”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大哥
” 二人桌上没有品酒用的小杯,备用的茶杯却有一落
杨言辉毕竟是混过江湖的,又有意营造“出门游历”的后生形象,便直接取了茶杯、让落腮胡大汉往里头斟了小半;随后仰头一饮,将那小半杯酒一口气闷了下去
柳行雁与他有私交还是重逢后的事
少年在江南时作足了名门公子的派头,从未表现出这般豪爽劲儿;饶是前者早知他经历,仍不由给吓了一跳,无形中正合了二人“相识不久”的伪装
好在两人处了这些时日,柳行雁对少年的酒量也有些了解,便放下了心中担忧,语带探询地问: “如何?” “好!” 杨言辉先大大赞了一声,随即转过头,问那落腮胡大汉道:“大哥,我这兄长也是初临此地,从未见识过苗家的米酒
不知大哥可否也分他一些,让他尝尝味道?” “当然
苗家酿酒原就是为了待客,小里小气地独酌可品不出妙处,还须得有人分享才好
要多要少,你自个儿倒就是了,不必跟我客气
” “知道了
” 少年笑着一应,当即另取了个杯子,往里头倒了半杯米酒递给柳行雁
瞅着杯中混浊似米汤的酒液,男人微微挑眉,但还是在对侧之人期盼的目光中提杯啜饮,将杯中米酒分作几口喝了下去
──不得不说,这米酒的口感确实比卖相好上不少,入口甘甜顺滑,更有让人神气为之一清的舒畅感
若非早听说过米酒后劲颇足,柳行雁大约只会将这当作带点酒味的饮品,不会往正儿八经的酒上想
但既然知道是酒、又知道这酒后劲颇足,即使再怎么顺口,他也不会多喝
不过见少年仍旧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评价,一旁的落腮胡大汉也满脸兴致,柳行雁虽觉无奈,还是配合着道: “清新甘甜,确实不错
” “喜欢就好
我带了两壶,这壶就送你们吧,比那劳啥子苦丁茶好喝多了!” 说着,大汉还真另取了壶酒,配着桌上的酸汤鱼、米饭等继续自斟自饮
见事已成定局,柳行雁微微一叹,终究没阻止少年再度提壶斟酒的举动
幸得店家上菜的速度颇快,杨言辉才刚斟上第二杯酒,一份滚烫鲜红的酸汤鱼便被端了上来
烤得外酥内嫩的特色烤肉与两大碗米饭紧随而至
看着香气四溢的菜肴,柳行雁便也省了“别空腹喝太多”的叮嘱,和杨言辉一同用起了晚膳
少年对自己此刻的“身分”保持得极好,用饭的仪态虽不粗鲁,却也瞧不出二人独处时那种刻入骨里的讲究
遇着落腮胡大汉搭话,他也会配合着应上几句,并未端着“食不言”的规矩不放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米酒你一杯我一杯,待酒足饭罢,双方的称呼已从“大哥”、“小兄弟”进展成了“老范”、“小杨”;就连净喝苦丁茶的柳行雁,也生生给安了个“老柳”的称呼
听那姓范的落腮胡大汉喊他“老柳”,饶是柳行雁一向能忍,也不由嘴角微抽、强烈地生出了装作没听到的冲动
怀化人口不多,街上的门店关门都挺早
这间食肆虽仍开着,可日头落尽后便不再迎客,想来等店中食客用完饭,也就到了打烊的时候
“老范”虽比他们来得早,但因双方中途聊了起来,用完的时候也相差无几,于是又迎来一轮“你付我付”的争论,最终在杨言辉的坚持下由二人请了;“老范”则邀请两人择日登门,说要当一回向导、让他们好生见识一下当地的民俗风情
如此一番折腾,等两人回到住处,已是月色当空、夜幕低垂了
杨言辉喝了酒又用了酸汤,不仅面色发红、额际泛汗,连后背都不知不觉湿了大片
如今虽已是春末夏初,夜里却仍带着几分凉意;柳行雁瞧着不妥,忙取了柴薪生火烧水,将少年赶去沐浴了
两人入住时置办了两个浴桶,烧水、倒水虽费点功夫,却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可柳行雁虽慢了一步洗浴,出来时却仍未见得少年的身影
想到对方喝了不少酒,他心头一跳,忙上前敲了敲房门,唤道: “言辉?” 无人应答
柳行雁屏息侧耳听了听,听到了杨言辉尚算规律的呼吸声,却没听到沐浴时应有的水声
他又喊了几声,仍旧只得到一片沉默
他实在觉得不妥,索性硬着头皮推开房门、迈步进到了对方房中
杨言辉此刻仍光溜溜地泡在浴桶里,脑袋瓜子却已歪了一边、枕着一条膀子靠在桶边睡了过去
柳行雁探手摸了摸桶里的水,不出所料已经凉了许多
他想过是不是该直接将人拍醒;但看少年双眉微蹙、神情间带着掩不去的疲惫,男人心中蓦地一软,索性用一旁备来擦身的布巾裹着、将人从浴桶里抱了出来
杨言辉身量偏瘦,却毕竟练过功夫,抱起来倒不像看着那样单薄
柳行雁无意冒犯,却仍不可免地瞥到了少年光滑柔韧的肌理、纤细劲瘦的腰身,和一双匀称修长的腿
加之他为将人抱稳,还下意识地掂了掂对方身子调整姿势,更不可免地触碰到了少年颇富弹性的臀丘
如今心思已不如何单纯的男人不觉一僵、周身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阵阵热度
他不觉得自己是正人君子,但也做不出趁人之危的事
寻思着非礼勿视,他边将人横抱往榻边抱去、边努力将目光集中在少年清俊的面庞上;不想眼前忽地一阵恍惚,竟转作了一幅令他心胆俱裂的景象! ──他看见他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站在血泊中,四面散着几个头身分家的尸体,他却分毫不觉畅快,反倒还带着无穷无尽的愤怒
在他的怀中,看不清面貌的少年浑身青紫,曾经细腻光洁的肤上沾满了秽物;双腿之间更是一片狼藉
他恨不得将那些污秽尽数抹去,却又舍不得少年再受一分折磨
只觉满腔情绪几欲溃决,让他终忍不住低下头颅,带着浓浓悔恨与不舍轻轻靠进了少年颈窝…… 直到前额触上了一方温热湿滑的肤,他才猛地一震,由突如其来的魇境中回过了神
可神回来了,胸口萦绕的情绪却仍未散去
他紧紧搂着怀中少年温热的身躯,像是要确认什么、留住什么,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
他就这么抱着人僵立了好半晌,直到情绪稍稍平复,才抬起了低垂多时的头颅
怀里的杨言辉仍旧沉沉昏睡着,半点没被他的动静惊扰
柳行雁总归有些自制力,尽管心中震动不已,还是暂且收了思绪,专心替少年擦身更衣
他是惯于服侍人的,只用了一刻不到便将少年打点妥当
可望着榻上人蹙眉昏睡着的身影,想到方才一瞬间的魇境,本当离去的他终究不曾迈出步伐,而是在片刻沉吟后,默默于榻旁坐了下来
──他早疑心那魇境与言辉有关;经此一折,倒是真正确定了
但这“有关”又是如何有关,便是一件值得探究的事了──至少,他很确定自己不曾看过那座孤坟;更不曾见着身边之人……遇上那样不堪的遭遇
记忆中全无印象之事,伴随的却是真真切切、仿若亲历的痛苦;即使柳行雁以往从不相信玄学,脑海里仍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个听似荒唐、却又异常合理的推测── 前世今生
他与少年,是宿世带来的缘分;且从胸口几度涌现的悔恨、和失而复得的情绪来看,那“前世”十有八九是一通烂账、一笔孽债
冥冥中有股力量不忍他重蹈覆辙,这才以魇境示警,让他得以与言辉重逢,更从初始的怨怼与抗拒中逐渐软化心防,再不将少年视作“上官鎏义弟”,而是单单纯纯的“杨言辉”
魇境和那些没来由的情绪是他转变心态的契机;但真正让他接受对方、亲近对方,甚至隐隐生出绮思念想的,还是这些时日彼此相处的时光,和少年展现出来的多般样貌
──事实上,若非刚才那一出,魇境也好、那些似他非他的情绪也好,柳行雁都已有好些时日不曾记起了
而一想到魇境中的景象十有八九是前生之事、更极有可能是少年“曾经”的境遇,他便心痛得难以呼吸,恨不得让少年天天在他眼皮底下待着,再没有半分遇险的可能
“不会再有的
” 凝视着少年的睡颜,似承诺又似宣言的话语自男人唇间流泻;音声低得仿若呢喃,却偏偏蕴藏着重逾千钧的力道── “自今而后,便有我护着你、守着你,再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