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途——海笠
海笠  发于:2015年0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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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些话想说。”

饭桌上本来被刚才一席话炒热的气氛又缓了下来。严绯她爸笑着接了一句,“怎么,还说上瘾啦?”

这善意的玩笑话并没有让郑鸣义的脸色有所好转。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那眼睛里闪烁的坚决竟让严绯觉得害怕。

她心跳得飞快,手心里捏出了汗。

“我知道大过年的说这个不好,今年我们家年也算是没办法好好过了。但是我不说又不行……我已经瞒得够久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大人们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定格在半路上,显得每个人的脸都有些奇异的扭曲。

“我这么久都没谈女朋友,是因为……我喜欢……男人。我跟一个男的在一起有一年多了,他是我们公司销售部的,比我小两岁。我们是认真的,不是随便玩玩,我……想跟他好好过日子。所以爸妈,我知道说对不起没什么用,这也不是什么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情。儿子是同性恋,娶不了老婆,不能传宗接代,以后说不定你们也会被人说闲话。你们想怎样我我都认了,打也好骂也好,扫地出门我也认。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是我爸妈。”

郑鸣义的嗓音都在颤。他说完眼眶就红了,吸吸鼻子不再开口。

严绯脑袋轰地一下就乱了。她是见人哭自己就会跟着哭的类型,一看郑鸣义哭腔都带出来了,鼻子一酸,自己开始条件反射地掉眼泪。她使劲眨掉眼里多余的水汽,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姨爹姨妈惨白的脸。

一时间饭桌上一片死寂,没有人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郑鸣义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低头盯着桌上一盘红烧鱼,声音也小了下来。

“……我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这种事情也不可能瞒一辈子,你们总会知道的,早说晚说都是说,希望你们能——”

“——滚!!”

沉默过后是突如其来的爆发。啪的一声重响,是严绯姨爹一手拍在桌子上的声音。他拍的是那样重,简直就像是把手使劲往桌上摔。碗盘震动了一下,严绯吓得一抖,瑟缩在椅子上。

她从来没见过姨爹发这么大的脾气。

郑鸣义的脸一下僵住了,眼睛仍然死死盯着那盘鱼。

“你跟老子搞同性恋?!你他妈搞什么不好偏偏去搞同性恋?!!你还要不要脸啊!滚!跟老子滚出去!!”

近似于咆哮的姨爹脖子上爆出了青筋,狰狞的面容像一头暴怒的野兽。他狠狠瞪着自己养了三十二年的儿子,看上去恨不得把他撕碎。

严绯看着仍旧固执地低着头的郑鸣义,有两滴泪啪嗒一下砸碎在他身前的碗里。

郑鸣义抬起手背揉揉眼睛,闷头下桌,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和包,开门走出了家。空气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空落落的。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严绯三岁的小侄女。她站在一边扯严绯的衣角,奶声奶气地提出要求:“小姨~~我、我要吃糖~~~”

这句话终于把一桌子人都惊醒了,严绯慌乱地抬头扫了一眼四周。姨妈把脸埋进掌心里,整个人哭得发颤。姨爹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爸爸开始抽烟,妈妈沉默不语。三位老人坐在上席,看上去像是凝成了几座苍老的雕塑。

……郑鸣义呢?

哦,他走了。

严绯这样想着,突然感到自己的胸腔被一阵令人窒息的心疼淹没。她哗地一下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冲向大门。

“严绯你往哪跑?给我回来!”

她顾不及回答便拉开门冲进楼道。室外的冷空气骤然袭上她糊满泪水的脸,是凉到人心底的寒。

外婆家在八楼,没有电梯。她一边火急火燎地一步两级跨下楼梯,一边朝下大声喊:“郑鸣义——!郑鸣义你等等!”

狭小的空间里声音一层一层地往下传,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霎时亮了个通透。严绯抬手想擦掉脸上冰凉的泪,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完。她不知道追出来有什么意义,脑子太乱也没想过追上了要说些什么。郑鸣义哭了,这个事实足以让她做出一些她自己也理解不了的举动。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每个人做每件事,还真不需要什么确切的理由。

……

严绯在二三楼的楼梯拐角处追上了他。她站在三楼一家住户的门口,呆呆地望着和自己隔着十几级台阶的郑鸣义。她突然感觉他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到她怎样够都够不着。

郑鸣义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毫无血色,一片蜡黄,脸颊上湿漉漉的挂着未干的泪痕。纵使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他仍旧慢慢努力地对严绯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

严绯情绪立即崩溃了,横冲直撞地跳下楼梯,一头栽进后者的怀里哭个昏天黑地。她一边大声抽噎一边唾弃自己,本来是要出来安慰人的,结果反被别人安慰了。

“你、你到哪……哪里去?”她极力控制发颤的声音,捋平了舌头试图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郑鸣义的脸在严绯朦胧的视野里变得无比柔和,整个轮廓都被晕开了温暖的毛边。他的声音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听到耳朵里都是飘乎乎的。

“我不是在公司旁边租了房子嘛,我……先回租的房子去。你跟你姨爹姨妈说一声,至少得让他们知道我到哪儿去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

“以后……”郑鸣义苦笑了一下。“我暂时回不了家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放开严绯,重重揉了一下她的头顶,语气刻意变得轻松起来:“没事儿,你快回去吧,都是我家里人难道把我砍了不成。楼道这么冷你出来连个外套都不披一件,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乱七八糟慌些什么东西……回头我给你电话。”

严绯用手抹了把脸,一开口,鼻音浓的像得了重感冒,嗓子都嘶哑了。

“郑鸣义……”

“……嗯?”

“你……真喜欢……那个男的?”

“……嗯。”

“那……有多喜欢?”

郑鸣义眉目舒展地笑开了。他一把拍上严绯的后脑勺:“小丫头片子,你在东想西想些什么啊,肥皂剧看多了吧你……就跟你妈喜欢你爹一样。”

“什么啊,”严绯不满地揉着自己的脑袋:“你是没看到我爸妈吵起来的时候。还有我妈亲口跟我说过她不喜欢我爹,当初没办法才嫁的他。”

“你傻啊,这你都放心里。”郑鸣义打开包翻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递给严绯。“你爸妈就算吵架吵得上了刀子都不会分开的你信不信……我们也是一样。生气的时候我真觉得妈的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恨啊,一眼都不想看到他。但是你要我离开他吧……我做不到。”

严绯接过纸来先把眼泪一擦,然后把纸巾一对折,鼻涕擤得震天响。

“郑鸣义你别搞这么深情我不习惯。我看你回避一下也好,等他们平静下来了才好商量。反正我们那个变态死学校过个年也只放十几天,过不了多久我就上学去了,让他们自己先纠结着吧,早晚会想通的。”

“……哪那么乐观啊傻瓜。”郑鸣义揉揉眉心,神情有些疲倦。

“有些事情,一辈子也没办法想通啊。”

……

对于郑鸣义的这句话,严绯本来是不以为然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有它一定的道理。

在家里郑鸣义的名字成了禁区,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话题。姨爹的烟瘾变得越发大起来,没事就到阳台上去抽烟,抽着抽着眼眶就开始泛红,然后闭上眼抿着嘴巴半天不说话,下巴都在微微地抖。姨妈跟严绯她妈基本上隔一天就打一次电话,一打就说上一个多小时。严绯有时候会故意去卧室找剪刀吹风机什么的,路过的时候竖起耳朵能听到听筒里传来啜泣的声音。她家女王也握着电话红了眼,不停地重复说,姐,想开一点,身体最重要,不要急出了毛病。

严绯既心疼又着急。姨爹姨妈一直都待她特别好,事事都宠着她。严绯还记得她三岁的时候有次跟郑鸣义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哭了,姨爹一看心疼得不分青红皂白一巴掌招呼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去,17岁的郑鸣义无辜挨了一顿打,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她呆在家里不敢跟郑鸣义打电话,发短信又说不清楚。幸好放假时间短,返校补课的第一天中午她就找了个安静地方,把姨爹姨妈的事一股脑地都告诉了郑鸣义。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严绯以为自己的手机出了什么问题。正疑惑怎么没声音的时候,听筒里终于传来郑鸣义发颤的嗓音。

“严绯,帮我好好劝劝你姨爹姨妈。”

严绯心里咯噔一下,越发难过起来。

“我不敢啊……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郑鸣义低低叹了口气,“也是。你现在学习时间也紧,别分了心,家里的事情先别管吧。现在我这事儿还没过去多久,等过一阵子他们会来找你的,他们肯定知道你会跟我联系。你姨妈那个人你也知道,她现在就是拉不下脸来问你,其实心里肯定担心得要死。宁愿自己东猜西猜七想八想的,偏要拧着一股劲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母子连心,我了解她。等她自己来问你的时候,你再跟她说说我的近况,好让她放点儿心。”

“……嗯。我知道了。”严绯蹲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草玩。“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星期六星期天也呆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啊?那多无聊啊。”

“……我把我房子退了,现在跟……那个谁合租一间房。”

严绯一听心情立马好起来,努力憋住笑问:“那个谁?那个谁是谁啊。”

“严绯你再装!那个……就是——唉这该怎么称呼呢真是烦人。好吧虽然这样讲不太恰当……就是我爱人。”

“噗哈哈哈哈哈哈!”严绯一下子破了功,捶地狂笑起来。“郑鸣义你个死皮赖脸的居然还会不好意思!我的人生圆满了!诶他叫什么名字啊?”

“……周洋。”

“海洋的洋?”

“……嗯。”

“切。这名字真是普通,上街一抓一大把。”

“诶你想怎么样啊!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啊。”

这天中午严绯聊得无比欢畅,以至于聊忘了形连时间都不记得了,中饭没来得及吃中自习又迟了会儿小到,被像妈一样啰嗦的圣母班主任数落了一顿。

……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了一个多月。三月刚开头的时候,姨妈果然向她问起了郑鸣义的事。

那天是星期天,严绯她爸一个得了肝癌的老战友突然走了,他和女王一起去送最后一程。大中午的没人管饭,正好姨妈在家闲着没事做,主动过来解决严绯的伙食问题。

在这一个月里严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脑袋里也已经幻想了无数次这场早晚都会来的对话。她虽然并不反对同性恋,却也不是一个为之狂热的腐女,对同性恋的知识也仅限于知道有这类人而已。于是她下耽美小说,查同性恋的资料,找班上的腐女借腐向杂志,还有事没事去BL吧逛一圈。就算做了这么多工作,她还是有一种漂浮着的不真实感。

你知道这件事的存在是一码事儿,而它发生在你周围就又是另外一码事儿了。就算你装得如何开放,心里也还是会不安,因为那是你的亲人。严绯怕郑鸣义被骗怕郑鸣义受伤更怕郑鸣义被人说闲话,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往坏的方面想。

她打电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郑鸣义,后者只是温和地安慰她:“你别想那么多。万一以后有人说闲话,别理他们不就行了,他们又不是我,哪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自己的事情我会把握好分寸,我心里的感觉自己也清楚。好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又不是说出来的。”

严绯往往在这个时候才会觉得郑鸣义比她多活的那十四年不是白长的。

所以当她和姨妈坐在饭桌上的时候,她底气十足,觉得自己已经武装到了牙齿,她姨妈的任何疑虑都不足为惧。

“绯绯啊,你……最近有没有跟郑鸣义联系啊?”

“有!”严绯爽快地点头,不等下一个问题就把她哥的近况全说了。郑鸣义交代过的么,她哪能不照办啊。

姨妈一听自己儿子过得挺好,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脸色却又难看起来。

“个小崽子自己过得倒潇洒,折腾我们一大家子人为他操心。”

“哎,姨妈,你不是老说嘛,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自己高兴不就行了,考虑那么多干吗。想开一点,啊。”

“我是想开了啊!但是他爹……”

对面坐着的女人苍老了很多,眼泡因为经常哭的缘故习惯性地肿着,像是用手微微一碰就会流出水来。严绯看着这样的姨妈极其心疼,准备的说辞全都抛到了脑后。

“绯绯,姨妈不是封建,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也不在乎这个。但是你想想你姨爹!你再想想郑鸣义他爷爷!你觉得他们能同意嘛?这相当于要他们郑家断子绝孙啊!”

严绯咬着嘴唇,看着姨妈眼眶又开始发红,无力得想抽死自己。

“再说了,万一这事儿被别人发现了呢?万一他单位同事都知道了呢?纸可包不住火!那他到时候不是要受别人白眼啊!他工作该怎么办啊!以后他同学聚会,别人一家三口和和睦睦,他有什么啊!他现在是觉得无所谓啊,等到时候心里什么滋味他自己知道!没有孩子老了以后连个念想都没有。我跟他爹是死得比他早,两眼一闭落得清静,管他快活不快活——但是他的路还长啊!他才三十二岁,你想想看还有多少年要活?这么多年的时间他都赌在个男人身上,你叫我怎么放心!”

姨妈说完用手捂住脸,用力深呼吸几次,闷闷地撂下一句,“我去洗把脸。”

严绯哦了一声,蜷缩在椅子上,端起碗来闷头扒饭。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进碗里,每一粒米吃到嘴里都带着湿漉漉的咸味。

她终于明白原来爱是一个这么沉重的东西,沉重到让她喘不过气。她觉得郑鸣义并没有错,姨妈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到头来,他们都被自己的爱给蜇伤了。

严绯问了自己一百遍为什么,可是她也想不到答案。

后来她知道了,有些事情,即使穷极一生也是找不到答案的。

……

后来的这半年,郑鸣义和家里奇妙地僵持着,维持着一种平静的假象。严绯作为联系人,定时给两边汇报对方的情况。有时候她想这算个什么事儿啊,曾动过撂挑子不干的念头。结果郑鸣义说两句好话她又心软了,照旧跟他讲姨爹姨妈的近况。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

……

严绯理所当然地留在郑鸣义家吃晚饭。说实话,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周洋的样子,纳闷到底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能让郑鸣义连爹妈都可以不见。在她的脑海里,周洋一定是个职场精英,五官俊朗英气逼人,穿衬衫打领带,时刻保持良好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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