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途——海笠
海笠  发于:2015年0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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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欢斩钉截铁地说,我给你洗,没事儿。

这件事使沈欢愈发认识到叶素秋的老态了。直到很久以后,当同样老去的沈欢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连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她还是能轻易回想起叶素秋那个羞愧难当的表情,也切身体会到了那份无法消解的羞愧。人老了就会变得糊涂,变得不中用,这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看到这件事情在自己眼前顺理成章地出现,却出乎意料地让人感到难以接受。面对苍老,你可能永远都没准备好。

没有人知道老去的年岁有多长,你只能惴惴不安地等,等死亡来把你接走。

……

15.

许多年以后,叶素秋也走了。

这是一件自然而然必将发生的事情,唯一的问题在于何时发生。叶素秋走得很快,没有受到一点折磨。那几天她说自己不舒服,像是着了凉,嗓子里老卡痰,于是早早睡下了。沈欢有些担心,说妈要不我晚上守着你。叶素秋轻轻挥手把她赶回去,说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结果第二天早上沈欢起来,发现叶素秋歪倒在床沿上,身子还是温热的,心跳却没有了。

被沈欢胡乱一个电话打来的救护车停在院里。医生安慰她说,老人家走得很安详,可能只是一口痰卡住了,人活到这个岁数,发生什么都说不准。无疾而终,是白喜事,请你节哀。

沈欢道了谢,办了后事,看着叶素秋进焚化炉的时候一滴泪也没落。她五十多了,心里平静得像一碗端平的水,无波无痕。她只对着焚化炉说了句,妈,一路走好。于是叶素秋这个人就这么不存在了,烧成了几根白骨和一捧灰。

沈欢看着工作人员收骨入殓,心里觉得这个场景奇异得有点可怕。它证实了除去精神,人只是一摊物质,跟垃圾的下场没两样,到头来都要被焚毁。

又过了几年,沈欢自己收拾东西,去了养老院。她感到身体在一截截地衰老,从上到下,脑子糊涂,腿脚也不灵便。有时候春秋换季生个病,躺在床上连端药的人都没有。这样下去,有一天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

养老院的老人很多,多到让沈欢有些诧异的程度。她本以为没多少人,结果去了才发现床铺都快睡满了。沈欢住在全自理区,有护工定期过来给他们理发洗衣,白天还提供一些活动,例如健身打牌,唠唠家常。沈欢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她觉得自在。她更像是一个旁观者,通过观察其他老头老太太的生活来打发时间,并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养老院有大把的光阴让她虚度。面对衰老,沈欢坦然无比,近乎享受地感受自己生命的流动。她不必回忆,也不必继续向前走,只用悠悠地坐在树下斑驳的光影里,完成自己最后的一段旅途。她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均已离去,只剩下她一个人,和其他老人并坐在一起。当初蓬勃的欲望已经成为了记忆。

那天午后,沈欢再次梦见了孔雀,不同的是这次的梦里没有了叶素秋。她一个人在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走着,脚步迟缓,气喘吁吁。她快要支撑不住了,想要放弃,亦或原路返回;然而总有一股力量将她不停地向前推进。沈欢想,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慢慢涨大,慢慢涨大,随后将光线折射到了每一个角落。在一片让人目眩的白光里,沈欢又一次在梦中看见了孔雀。它依旧如她记忆中的那样好看,莹蓝的尾羽长长地拖在地上,颈部高昂,仪态万方。于是已经变成老太太的沈欢被这样的场景振奋了。她提着一口气,重新迈开步子,不受控制地朝孔雀走了过去,像受到了某种神秘的牵引。

这是一场漫长的跋涉。沈欢明白,她已经没有后路了,退无可退,唯有大步向前。她朝着那只孔雀走了过去,颤颤巍巍,但又坚定不移。她们之间的距离慢慢缩短,孔雀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直到沈欢可以清楚地看到它身上的细节,它每一根羽毛都充盈在莹白的空气里。

刹那间,一种类似愉悦的情绪降临到了沈欢身上。梦里的天空十分明亮,犹如生的天空一样。在这份持续不断的喜悦中,孔雀再一次毫无预兆地开了屏。它面对沈欢抖动那华丽的绿色尾羽,成千上万只眼睛在强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沈欢平静地朝它伸出手来,枯瘦的手指像几根腐朽的树枝,上面生满了老皮。她感到所有的苦痛都已经过去,一个世界在为她新生,而她也并不怎么惊讶,因为这个世界本不存在苦痛。

第14章:超现实主义

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手术台上。

头顶白晃晃的灯光像匕首般刺向我的眼。我反射性地想抬手遮挡,却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被绑在了床沿上。四周围了一圈医生护士,正举着戴乳胶手套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大喊一声:“操你们想干嘛?”

一个看起来像是主刀医生的人扫了我一眼:“给你接生。”

我嘴巴张了张,看看自己隆成一个小山包似的肚子,随即蓦然闭上眼,猛地挣扎起来。

“操你们有没有搞错啊!老子是男的!看到基罢没有老子是男的!”

那主刀医生突然阴惨惨地笑起来,从旁边的护士手里接过一把钳子,对我挥了挥。

“谁告诉你只有女人才能生孩子?”

我被一群护士按住,哇啦哇啦乱叫。

“老子不要啊!不要啊!男的怎么可能生孩子别特么开玩笑了都滚开啊!”

那医生看我的眼神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屠户看一头待宰的猪。

“我给无数男人接过生,你是最吵的一个。”

话音未落他俯下身来,掀起我的基罢,把钳子插进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洞里面。在手术钳进入的瞬间我疼得差点昏了过去。

——我怎么不知道除了基罢之外老子还有个逼?!

“操!出人命了快把那玩意儿拿出去!老子不生了行吗?!”

那医生直起身来对我说,“不行。当初做B超的时候我说胎儿发育畸形建议你拿掉,你不要。现在只有生了。”

我疼得一点气势都没有,却还是怒瞪他。

他又把产钳往里推送几步,在我杀猪般的嚎叫中淡定指挥道:“加油,吸气再往下使劲。婴儿快出来了,我看到他的小手朝我比了一个V。”

……比了一个V。这谁家的杀马特孽种啊我操!

我深吸一口气,想象往下使劲的感觉,结果下面传来噗的一声。

所有医生护士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冷汗连连地说,“对不住劲使错地方了。”

主刀医生极为淡定地往下面瞥了一眼:“婴儿抽搐了几下不动了。看来你放的屁把你儿子臭昏了。”

我讪讪地问:“没什么大事儿吧?”

医生说:“没有。你儿子生命力很顽强,即使昏过去了也还摆着剪刀手。”

我想,要不干脆还是先配合吧,这么憋着也不行,好歹是一条人命。于是一咬牙,又往下使劲。

医生的产钳在我肚子里搅动几下,夹住了一个东西,然后慢慢往外拔。在钻心的疼痛中我感到肚子一松,然后看到一个血淋淋如刚拔下的牙的东西夹在产钳里。那一团外星生物被护士接了过去,瘦小的胳膊垂下来,还在坚持不懈地摆着剪刀手。

主刀医生瞥了我一眼。

“准备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我虚弱地回答:“不知道。”

他又问:“你姓什么?”

我说:“我姓刘。”

他想了想:“既然你姓刘,这孩子又还没出生就会摆剪刀手,那不如叫——”

我有气无力地想:操你别跟老子说叫刘剪刀。

“——那不如叫鲁二狗吧。”

我又痛又累,气急攻心,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摔!鲁二狗跟你前头说的有基罢关系?!什么逻辑!

……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坐在一个冷冰冰的大柜子旁。

四周阴风阵阵,寒气入体。我对这样的神展开接受不能,只得先把眼睛闭上缓缓情绪。

我告诫自己说,别乱想,别乱想,说不定这都只是个梦呢。男人生孩子这么扯淡的事情,想想都毁人生观,还是不——

“……喂,我说他怎么又把眼睛闭上啦?他到底醒了没啊?”

“嘘——小点声!别他妈跟老子废话!好好准备着!”

我闭着眼睛,汗湿一身,眼角有泪流过——这次又是什么?操别吓唬人啊老子很不禁吓的!

只听见四周又有絮絮叨叨的声音传来。

“铁牛哥,到底成不成啊?我胳膊都举酸了哎哟喂……”

“就是,这王八蛋怎么昏了这么久,不带这么玩儿的啊。”

“噗……啊哈哈你看小芳那怂样。哈哈哈她头发绞成一坨了哈哈哈好凄惨……”

“李顺子!你居然敢说老娘的坏话?你别以为老娘没听见!你洗吧干净了撅着屁股给老娘等着!”

我被这春风化雨一派祥和的气氛感染,想着好吧不管怎么说老子也算是生过孩子的人了再没有比这更蛋疼的事了,于是动了动,勇敢地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就看见阴沉沉的房间里有一群人,面如死灰地也正盯着我。他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两手平举,脸色惨白。有几个女人的黑发遮住了脸,乱糟糟的一团。

一时间两拨人马进行了长达三秒钟的对视。三秒钟之后他们歪着脖子吐着舌头僵着双腿朝我跳来,我则抖着嗓子蹿出一声惨叫:

“妈呀僵尸啊啊啊啊啊———!!!”

我腿软了瘫在那里,本能地闭上眼睛,一时间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着许多画面,最后一个竟定格在不久前我刚生下来的那熊孩子身上。

——刘剪刀(卧槽没时间取名了总不能真叫鲁二狗)!爸爸果然还是惦记着你的!虽然爸爸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迫生下了你但爸爸不会忘记你的!呜呜呜剪刀啊……

我内心还没哭完就听见不远处似乎乱作了一团,正嗡嗡嗡嗡吵闹着。

“操李顺子把你丫那狗腿从老子身上挪开!个僵尸跳都跳不好你说你有屁用!”

“大哥明明是你绊到我脚——”

“诶前面的怎么回事儿啊?还往不往前跳了啊?趴地上干什么呀那小子还没被我们吓哭呢!”

我在这一片非自然的喧闹声中再次睁眼,随即目瞪口呆。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批僵尸,腿和腿绊在一起惨不忍睹;后面黑压压站着一批僵尸,正对着前面不幸倒地的同类们冷嘲热讽。

我抖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你你们想干嘛?”

倒地上那批里有个人撑起上身横我一眼,气势凛然。

“你说我们想干嘛啊?你丫没长眼睛啊?没看见我们在演丧尸啊?你就不能根据剧情需要哭一下啊?老子腿都蹦抽筋了!”

我没有因这傲娇的回答放松警惕,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那你们到底是个什么……什么东西?”

他又气势凛然地横我一眼,尽管腿已经跟别人的扭成了一个麻花。

“你说我们是什么啊?你丫没长眼睛啊?没发现我们都是死人啊?你就不能根据这个设定害怕一下啊?老子死了容易嘛!”

我噌地一下跳起来,贴住旁边的柜子。

“操你们都死了怎么还能动?”

“操谁告诉你了死人不能动?”

我默然。

在一片寂静中突然传来噗嗤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轻轻炸裂开来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弱弱的男声飘过。

“那个……不好意思……我的肚子破了肠子又掉出来了TAT。”

瞬间眼前的死人们乱作一团。

“操老子怎么会有你这猪一样的队友!叫你丫玩解剖!还嫌剖得不够多是吧?”

“快躺下啊傻站在那里干嘛?哎哟喂快把肠子塞回去塞回去别漏得到处都是——线呢?”

“线在这线在这——哎哟我操这肚子破得好销魂。来给你自己凑合着缝两针。”

我继续默然。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这个崩溃的世界了。

鸡飞狗跳一阵之后大家其乐融融地坐下来,开始交流感情。

那个被称作铁牛哥的男人坐我对面,表情慈祥,眼神平静,带着满脸血对我说:“小弟对不住,栓子这人吧生前是个搞医科的教授——”

我面无表情地提醒道:“来大哥先把脸擦擦。”

铁牛豪爽地一抹脸,带着半脸血继续说:“栓子这人吧生前是个搞医科的教授,天天带着学生解剖,最大的梦想就是死了以后能剖剖自己,所以有时候露个肠子掉个胃什么的,我们都习惯了。啊哈哈不好意思啊刚刚僵尸跳把他肚子颠破了哈哈哈让你见笑了哈哈哈——”

我看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栓子站在他身后捂着肚子满脸羞愧。

我又问:“为什么你们要演丧尸?”

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这还有为什么这不闲着无聊么。”

我想不行,我不能把智商匀在思考这种没有逻辑的回答上,于是捡了比较重要的问。

我问:“这里是哪里?”

铁牛答:“太平间。”

我深吸一口气,又问:“我怎么在这里?”

铁牛答:“噢,大春把你扛进来的时候跟我们交代过,说你刚生了孩子昏过去了,医院床位满了先把你丢这儿。”

我被这黑心医院的做法气昏了头,智商瞬间跌到负值,以至于迷迷糊糊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问:“……大春是谁?”

铁牛答:“噢,大春是我们这的护士头头,专管太平间,身材剽悍,作风勇猛,那外形,那气质,啧啧,跟人猿泰山似的……小弟你该不会对她有兴趣吧?哎呀听哥一句话: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人要惜命,知道不?你看哥都挂了,哥的话都是肺腑之言,听了保管没错……”

我打断他:“大哥你想多了我对她没兴趣。”

铁牛讪讪道:“没有?噢,那好,那好。”

我直起身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太平间的生活还是很和谐的。墙角有一拨人凑着打麻将,另一拨人打着扑克,还有一拨老头子聚在一起下棋。

“哈哈哈老子胡了!四喜碰碰和大吊杠开,翻四番,哈哈哈赢大了!”

“……我日我不活了……我儿子给我烧的一点纸钱都输完了……”

“你已经死了好么,认清现实吧。”

我指着远处那桌打得风生水起的麻将问道:“你们这居然还有麻将?”

铁牛翻了个白眼:“麻疯子么,就好这口,有人给他烧呢他不打干嘛。”

我无言以对,正感叹着太平间里多姿多彩的娱乐生活的时候,一个黑皮长脸的大婶护士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我听见铁牛小声骂出一句:“操,黑面阎王李菊花来了。”

只见李菊花一进门先环顾一周,视线撇到我身上之后定格两秒,随后卷起一阵黑旋风飞奔过来。

“你谁啊你?新来的啊?名单上怎么没登记?”

我还没来得及张嘴,铁牛就帮我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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