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一旦当敌人从最初受到突袭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胜负的天平就会朝着不利于冰族的一方扭转。
以内力催化的命令,依旧传遍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可惜这一次没有起到沐霖预期的作用。沉浸于杀戮,就如同沉浸于美酒或者美人一般,令人难以自拔。或许在这几样事物之间都存在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令自己忘记身在何方。
沐霖咬了咬牙,不得不采取更为极端的措施。策马而过,马鞭如同雨点一般抽打在士兵们的身上。疼痛应该是世上最管用的清醒剂,被抽打的士兵们终于停下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怔怔的看着眼前那一滩早已不能称之为尸体的“尸体”。
“呕!”有人抑制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自己所制造的肉泥旁边,狠狠地呕吐起来。
“进攻!”沐霖看也不看,对于此类癫疯的懦夫,他没有半分兴趣。只有胜利才是他想要的东西,于是向着全军冷冷下令。
然而沐霖的命令晚了些,正如他采取极端措施的时机也晚了一些,在部队刚刚出现激进苗头的一刻,身为主帅的他就应该想办法让所有人保持冷静清醒。
敌军仿佛睡醒的猛兽一般回过神来,布置出严整的阵型。之前的不利虽然令他们折损了一部分人马,但是由于冰族缺乏统一指挥的时空,这些损失并不是无法弥补。
双方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在各自统帅的带领之下,以正式交战的态势重重撞击在一起。
第七章:鹬蚌相争
“是你!”就在沐霖倾尽全力朝着敌将头颅之上劈砍下去之时,冥冥之中一股无形的力量制止了他。出自本能的惊呼,也是出自本意的撤剑。很难形容沐霖此刻的感觉,他并非真正认出对方的身份,而是某种在心间膨胀的感觉,令他认为——彼此相识。
奈何这一剑用上了沐霖十成十的功力,一旦使出,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短暂的脱力,残余在沐霖体内的力气只能支撑他不从马背上掉下去。怪不得他如此不计后果,总算杀到敌将身前,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亘古不变,还要将之斩杀剑下,这一战的胜利属于谁,将再也没有任何悬念。
即便如此,这一剑还是要撤下来,必须撤下来!
虎口崩裂。反噬的剑气远比世上所有的剑刃都更加锋利,深可见骨的伤痕转眼之间出现在沐霖的手上。再也握不住佩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如此浓雾茫茫,如此兵荒马乱,只怕掉落下去的宝剑,再也没有寻回的可能。
但是沐霖不在乎,正如他不在乎自己的伤势一般,“你没事罢?”不合时宜的关心,只为了给不合时宜的对象。沐霖甚至没有空隙去想一想要是被属下看见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他在战场之上,这般去关心生死对决的敌人。
大部分剑气被沐霖强行撤走,然而剩余的,他所无能为力的部分,依旧具有巨大的杀伤力。
面纱,带着裂帛的声音断成两半。
同时破碎的,还有一张脸,一张令无数男人魂牵梦萦的脸,一张或许应该出现在此地,但是却绝不该站在沐霖对立立场之上的脸。
新月。
眉间被划开一道伤痕,比之珊瑚更加殷红的血液缓缓淌下,不知为何反而令新月美得更加凄艳。不是平日的楚楚可怜,而是一种决绝的,不顾一切燃放的美丽。仿佛在她额间,佩戴了一串上好的红宝石额饰。
“怎么会是你?”翦水明眸中有着薄雾一般的迷惑,沐霖近在眼前,新月依旧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此战不应该是燕归愁统领么?”喃喃自问,新月并不指望从对方那里得到答案。
燕归愁?闻所未闻!至少,沐霖确信在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中,没有人,包括滟昊泠在内没有人向他提及这个名字。
“所以皇上才会命你负责此次作战的情报?”
“我并没有提供任何情报。”
疑问以及解答,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人,但是却以几乎一致的速度与时机冲口而出。这是一场混乱的对话,近乎于什么也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人提及最为关键的一点——为何本该作为友军的新月,会以敌将的身份挡在冰族部队的前方?
但是如此混乱的谈话,还是令沐霖与新月两人得出答案——他们所需要的答案。
“我们中计了!”新月绝望的给出结论,不是“我”,而是“我们”。掉入这场陷阱的人不仅是她一人,还有沐霖在内。
“停战!”沐霖调转马头,向着身后的冰族士兵发出命令。可惜没人执行,士兵们不是没有听到来自于王上的命令,奈何深陷敌阵之中,每一个微小的错漏就必须以生命作为弥补。没有人能够在生死一线的时刻住手,也没有人愿意给敌人可趁之机。
这里是战场,所有人都身不由己的地方。
“停战!立刻停战!”新月也加入这一场呼喊之中,歇斯底里的命令着自己的部队。
或许,在双方主帅的努力之下,战事有一瞬间的停滞。然而先前的疯狂所造就的景象还印在眼前,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失去同伴的痛苦,为之复仇的愤怒,根本不是短暂的停滞可以凝固的东西。
能够洗净鲜血的,唯有等量的鲜血。
“不!不!!不!!!”强硬的命令转化为毫无意义的嘶吼,新月那本该黄莺婉转般的声线,如今变得粗哑难听。定是喊破了嗓子,口中能够尝到些许血腥的味道。
饶是如此,她就能够停止喊下去么?停止阻止这一切,眼睁睁的看着她今生最想保护的人们彼此厮杀?
不!她做不到!
她宁可失声,宁可死在这里,也要阻止这一场可怕的争斗!
“非,别去。”沐霖脱口喊出了新月另一个名字。这或许并不奇怪,要不是这个身份,新月也无法成为代表焰赤一方的将领,出现在这个战场之上。
奇怪的只有一点,为何,沐霖,会知道她的这个名字?!
新月不顾一切,调转马头冲入混战的人群之中。沐霖在远处提心吊胆的看着,有好几次都看见她被混乱吞没,仿若一叶在风浪之中艰难前行的小舟,随时都有被覆灭的危险。
穿插过正在彼此交战的人群,新月不敢使用武器,怕误伤了那些士兵。她只是徒手将他们分开,即使动用一定的内力,也竭力将之控制在柔和的范围之内。“停下来,拜托停下来,看看你们杀的人都是谁!”
徒劳无功,新月何尝不知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每看见一名流血倒下的士兵,她就觉得那一刀完全是砍在她的心头,痛不欲生。然而就是这种痛,促使她继续做着毫无意义的事,天地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令她停下来。
记不清冲过多少翻滚的马蹄,也记不清躲过多少飞过身侧的流矢,透支的体力令新月的精神有些恍惚,再也无力去计较这些。
况且,她的运气并不好,至少没有好到令她穿越整个战场也毫发无伤。肩胛上火烧火燎一般的痛着,一枚羽箭没能刺穿躯体,不过结果比那还糟糕,三棱形带着倒刺的箭头,深深地嵌入她瘦削的肩膀。
为了减轻行动的不便,也只是为了这唯一的目的。新月咬紧牙关,在疾驰的马背之上,反手过去,一把拔出嵌在体内的箭矢。随之倒刺飞溅而出的,除了如注的鲜血之外,还有一大块皮肉。
新月的肩头,被剐出一个深可见骨的空洞。
“唔。”远比相思楼上断腕还要剧烈的疼痛,令新月差点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幸好她预先做了准备,将马缰缠绕在空闲的那只手上。借助拉扯的力量,使他得以勉强停留在马上。
额间被沐霖斩伤的地方已经停止流血,再说与她的肩伤相较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只是被血液粘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多少模糊了实现。新月想起还有未完之事等着自己,勉强直起脊背,顺手拨了拨挡住眼睛的发丝。随后,她看见一人一骑,正穿过浓雾径直朝她而来。
再近一些,新月从服饰上分辨对方身上穿着她属下骑兵的轻铠。明晰对方的身份之后,本不该再担心是很么,但是莫名的警惕却占据新月心间。悄悄地,一双分水刺横在身前。
“伤成这样还想阻止战斗,的确值得钦佩。”随着那名骑兵的靠近,他那刻薄而冰冷的声音也钻进新月的耳中。“不过,非,无论你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景卉?你!”新月仿佛被惊雷击中,一时间什么反应都忘记了,只能惊恐的看着对方接近。
这是一个对她有着无限憎恶的男人,前景阳王子景华瑞的心腹,景卉。
在新月的认知力,在此刻遇上谁都比遇上景卉要好。即使他曾经救过她一命,但是也没有人比他更恨她。
“看见我很惊讶?”景卉明知故问。含着金粉恶意,做作的摆出偏头凝思的模样。“按照你的情报,我此刻应该在哪里?对了,应该是在景阳平息战后的混乱罢?只可惜那似乎不是适合我的任务,而且我本人也更喜欢来这里。”
“……”新月沉默。残余的半丝希望在看到景卉的同时就彻底被抹灭,这个人只怕连乞求的机会也不会留给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掉入陷阱的人是自己,本就不该再去乞求什么。
景卉弹了弹身上属于普通士兵的轻铠,“不过要混在你的部队之中还真是有几分不容易。多亏这场浓雾,不然就算我换装了,大概还是会被你的同伴认出来。”
“所以这一仗才会安排在今日?烈熠早已算出今日会有罕见的浓雾?”新月的声音一片冷涩,心,也是同样的冷涩。
“不然,你认为是什么理由?皇上一向不喜死伤人数过多,倘若不是为了让你……以及沐霖的部队被全歼于此,他为何要选择这样一个环境。”自从浅草桥一战之后,烈熠就更加重视天候地理等左右战局的细节。
“我们还没有被全歼!”新月尖锐的声明,固执的不肯放弃。
景卉不置可否,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把精细雕刻的号角。“就快要全歼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景卉执起号角放在唇边,悠长的号角被远远传递出去。
哪怕雾气未散,远方出现的景致还是的一看见,一道包围在这四周的黑线,粗重的几乎能够压过沉闷的雾气,以迫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新月陡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人数远胜过她以及沐霖所有人马的部队。
第八章:坐收渔利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棱之间洒进室内,给每一件家具,甚至每一块地砖都镀上一层悦目的色彩。尤其是那个立在窗下的人影,浑身更是散发出一层朦胧柔和的亮光,神圣的近乎不可侵犯。
越是如此,沐霖越是感到无比作呕。如果不是功力被下了禁制,他肯定会不顾一切的冲上去,与那人拼个你死我活。
“怎么会是你?”不屑的质问,掩盖了沐霖此刻失望的心情。
“本来就是我。”清冷而独特的声线,早已成了烈熠的标志。也不去看沐霖脸上涌起的不可置信,只是举出无从反驳的理由,“景卉如今是我的属下。难道这一点,非没有告诉你吗?”
沐霖低下头,不是为了躲避对方,而是为了去看自己怀中搂着的人。新月双眼阖在一起,却不是安然入睡的模样,紧要的牙关证明她正在忍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豆粒大的汗珠顺着面颊一颗接着一颗的滚落。如今的她,哪里还有开口说话的力气?
更别提告知那个该死的景卉究竟是何人的属下!
燃烧的愤怒化作刻骨的怨毒,直直朝着烈熠而去。并不是只有有形的箭矢才能伤人,有时候,无形的怨恨会更加令人体无完肤。
然而烈熠只是无声无息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既是理解,是容忍,也是……原谅。至少对于此刻沐霖的心情,烈熠并不像加以任何苛责。
烈熠上前一步,取出一只药瓶展现在沐霖的眼前。“这是止血疗伤的圣药,桑先生亲手所制。给非服用一粒,会延缓她出血的症状。”
不可否认,沐霖有一瞬间的心动。不是因为烈熠的赠药,他表现得再如何仁慈,放在沐霖眼中与惺惺作态也没有什么区别。真正打动他的是桑拓的名字,世上没有人能够否认桑拓的医术以及仁心。如果这伤药真是出自其手,一定具有非凡的效力。
可惜到了最终,沐霖也没有接受对方的“好意。”只因在最后一刻,被他抱在怀中的新月,用尽仅存的力气按住了他的手。新月没能顺利出声,但是沉默的阻止比什么都更加具有效力。
烈熠没有勉强,清楚这不是能够勉强的事。只是将伤药放在沐霖触手可及的地方,一旦当他改变主意,就可以用这个救治他想要救的人——不过这大概也只是他的多此一举。
“皇上为何不在?”沐霖坚持着这个问题,即使换了一种方式,他的执着也没有因此减少分毫。
烈熠没有问他所谓的“皇上”是谁,脆弱的容颜反映了沐霖错若的神经,怕是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这里是牧野军大营,昊泠并不适合来此。”
“不!我不相信!”很显然沐霖还是被深深刺激到了,为了这个他穷尽一生也不曾叫出口的名字。为什么,当烈熠唤出“昊泠”二字时,是那般的亲昵自然,那般的……顺理成章?他们两人,不该是世间最水火不容的么?
沐霖恶狠狠的瞪着烈熠,森冷的目光加上披散在肩上的白发,他就像是一匹负伤的孤狼。
过去的实在太久,烈熠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沐霖质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北冥城的荷花池畔,为着同样一个人,为着同样的疑问,沐霖也曾咄咄逼人。只是那时的他,带着少年的骄矜与自负,烈熠虽然不喜欢,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时的沐霖是神采飞扬的。到了今时今日,再也看不见半点年少自负,剩下的只有凄厉与绝望。
“你不相信什么?”按照烈熠的本意,是想问问沐霖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相信。话到嘴边,不自禁的换了一种不那么伤人的方式。
沐霖被问得一愣。是啊,到了如今,还有什么事情不值得相信?无尽的鲜血,浇入他的眼睛,灌进他的心里,扑灭了一切不甘的念头。呆滞的扶着半昏迷状态的新月,除此之外,沐霖什么也做不了。几番张口,滑过唇边的都是暗淡的呼吸。
“我不相信,皇上会把我的一条命交给你处置……”无数次的呼吸汇集在一起,终于组合成一句意义完整的句子。这是沐霖心底最后的一点执着,如同缠绕在心上的藤蔓,如同深入骨髓的剧毒,除非当他真正阖上眼睛辞世的一刻到来,这一切依旧会折磨着他。
泪水违背沐霖的意志,划过脸庞,留下晶亮的痕迹。“我不相信!我死也不会相信!”
“我也……不相信……”沐霖的嘶喊勾起了蛰伏已久的心愿,新月奇迹般的醒来。不再是战场上仿若燃烧的美丽,这位泉溪镇的花魁又回到了温婉的模样。时间再她动人的眼波中迅速倒退,还是相思楼上的新月,善解人意。
“昊泠的确没有这个意思。”这是事实,即使烈熠隐去了大部分事实,剩下的部分依旧可以称之为事实。
至于更加深层次的事实,那就是滟昊泠甚至不屑于处置这两名叛徒。对于所有人都薄情寡义的滟昊泠,奉在面前的忠贞都可以无动于衷,更何况……背叛?当新月,以及沐霖迈出背叛的第一步起,就应该预料到这个结果。
“今次的行动,全是朕一手策划。”为了让他们两人微微好过,而揽下一切罪责。烈熠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仁慈,虚伪到了极点。只要这份仁慈无法抚慰人心,那么唯一剩下的评价就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