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也是个聪明人,知道焰赤出面解救他的危机,绝非出自善心,多半只是为了加以利用。既然别人不待见他,他也就不会巴巴的赶上去献殷勤。进了御书房这等神圣之地,风雪也是一脸少年人的倨傲。站的笔直,莫说躬身行礼,即使是膝盖都没有弯折一下。
“滟昊泠你找我来,是准备惩处我当初的作为么?”行窃一事,本就是不容放过的罪行,况且风雪偷盗的都是要紧之极的物品。这层隐忧一直存在与风雪之中,再次见到滟昊泠的第一颗就将之提出,这自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真正奇怪之处在于,风雪竟能准确的叫出滟昊泠的名字,而不是将他错认旁人。
既为双生,滟昊泠与原来的容貌当然会十足相似。更加关键之处在于,燕支战役中滟昊泠死在烈熠剑下的一幕,为无数人亲眼得见。然而风雪看到进来的第一刻,想也不想就如此称呼。在当今广泛的认知中,这是一个本该已经死去的人。
该说风雪眼光毒辣么?
他是风御畅的爱徒,风御畅的占星自可上之天机下晓世事,难道说风雪也学会这样的本事?二十余岁的年纪却具备了老练的目光,能够破悉所有世俗的假象,直达最真实的结论。
若说惩处,他自己才是推波助澜的幕后黑手。就算为了名声,要找一名替罪羔羊,也不会急在今时今日。一点一滴的悲痛碾过四肢百骸,滟昊泠早已无暇分神他顾。
不过,再怎么心殇若死,滟昊泠依旧还是滟昊泠。正如他在如归面前不漏声色一般,当然也不会让风雪看出个中端倪。“是否惩处,要先听了你的辩解再说。”
辩解?以滟昊泠的为人,说是一意孤行也不为过,何时给过别人辩解的机会?不是没有错杀过无辜之人,在那些人临死之前,滟昊泠连半句争辩的机会也没有给过。陡然在这时改变行事作风,唯一的理由就是有其他考量。
风雪眸光微凉,如同披了浓浓的秋霜。除了寒意以外,还有独属于凉秋的透彻。在风御畅身边跟随久了,在愚笨的人都晓得如何察言观色。“你想问我这么做的理由?”
滟昊泠不置一词。风雪猜对还是猜错,又有什么要紧。他的本意也不在这里,仅仅为了找出一个较为合适的开场白。
风雪则认为对方的态度就代表了默认。“其实也没有什么深奥的理由,我只是想证实师父的卦辞正确无误而已。”
滟昊泠倒没有怎样,却是如归侧目。听了这样的解释,她不得不好好看看这个男子。不,以他当下的年纪来说,说是少年还要更加合适一些。那些檄文,几乎将这七界搅得天翻地覆,到头来追溯因由,居然只是为了这样的初衷?该说风雪想法单纯,还是该说他心机诡诈?
潜伏在滟昊泠身侧,只为了伺机而动,搜集罪状之后一击获胜——桩桩件件,可都是这位看上去青葱韶华的少年一手做出来的啊。
“是否正确又有什么要紧?即使没有风御畅的多此一举,朕的铁蹄也会踏遍万里河山。”表面听来,是皇者的睥睨之心。只要稍加留意,谁都能够听出其中的讥诮味道。这也怪不得滟昊泠,时间除了滟湄漪,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加厌恶怪力乱神的人。
“我师父占星最重要的内容不是你会否挥兵天下,而是经过战争洗礼,无比惨烈的景象。”风雪此言多少有强词夺理之嫌,然而到底还是被他抓住了关键之处,谁想要反驳都不是那么容易。
风雪继续道,“原本一切都进行的顺利,哪知半途跑出一个烈熠。这人本就天纵英才,加之尽心竭力筹划多年,无形中已经改写了命运流动的轨迹。长此以往,只要给烈熠足够的时间,说不定真的能化七界数百年的干戈为玉帛,让你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天下至尊的御位。”
如今烈熠不再,再也无人能够探知他是否有这样的报复胸襟。至少听风雪所说,并非没有半分道理。烈熠半生兵戈,手染鲜血无数,但是任谁都不能否认,他一生中所救的人,远远比他杀的人要多得多。
“如果你不信,我却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风雪直视滟昊泠,能够看出后者眉宇中嵌着的几许不耐。风雪并不晓得,敢于向滟昊泠步步紧逼的,他不是今日的第一人,之前如归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就像是铁了心要在滟昊泠伤口撒盐一般。
“你应该还记得幽川眉妩送来的归降国书?”风雪带着几许看好戏的心情问着。想来这也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事,幽川此举,不仅扩大了汐蓝的版图,让汐蓝掌握了大陆的交通要道,同时魅族的加入也让汐蓝羽檄军如虎添翼。
风雪知道此事也纯属巧合,幽川的御用国师与其师风御畅有几分交情,当初为了归降之事特意邀请风御畅相商。辗转几轮,这件事的真相也就入了风雪的耳中。“尽管看起来幽川此举是为了避免战火践踏,但是就当是的情势来分析,魅族还没有被逼迫到非得归降的地步。滟昊泠,你难道不觉得幽川的国书来得太快么?”
第二十六章:干戈苍渺
滟昊泠陷入沉吟。
风雪很会说话,可谓一针见血,直接刺中了他人的要害。正如他所说,幽川归降,并非错误的选择,但就当时的情形来开,却也不是必须的选择。亡国之痛,以及随之而来的屈辱,绝非轻易就可以接受。这一点上,无论大国小国都是一样。
幽川的地理位置重要不假,但是对于国家的生存来说,却算不得很好。处于大陆中心,也就意味着与多个国家边境接壤,七界的任何一个国家,只要有那个意思,都是可以像幽川出兵,扩张土地。
但是这么多年来,幽川都坚持下来了,甚至不惜以组建佣兵的形式来维持与各国间的势力平衡。男子的数目不够,便是妇女也被派往战场。无限悲凉的手段,最终的结果到底还是令幽川数百年来屹立不倒。
为了生存,已经做了如此多的事,没道理独独向汐蓝称臣。就算天下统一乃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但是只要幽川想想办法,也不是全然找不出生存的空隙。譬如,魅族可以佣兵作为交换条件,换取偏安一隅的待遇。
风雪此言一针见血——你难道不觉得幽川的国书来得太快么?
幽川在归降一事中的作为虽然称的上明智之举,不过毕竟还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亡国之辱,随之而来的辛酸痛苦,对于大国小国都是一样。没有别的选择也就罢了,偏偏幽川是主动放弃独立的地位。
“滟昊泠,你还不相信此事是烈熠在背后动了手脚?”风雪的态度是那般笃定。事实却也如此,即使他有心编造谎言刺激滟昊泠,也不会选择这种一眼就能被拆穿的事物。
送来幽川国书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滟昊泠麾下的眉妩,她此刻因伤重而闭门疗伤是不错,但若是滟昊泠有意传召,眉妩还是少不得要拖着病体前来觐见。只要当面说上几句,任风雪的谎言撒的如何圆满,也经不起一番风吹草动。
滟昊泠自然信了——亦或者说,他不得不信。
哪怕没有风雪的言之凿凿,但是想到烈熠的为人,这件事的处理方法上,的确符合他惯有的悲天悯人。幽川国力羸弱,断断没有与帝国夏莲一争长短的实力。要说为了偏安一隅,也只能是痴人说梦的理想罢了。
借鉴冰族最终的结局就可以看出,滟昊泠的为人绝不会永远庇护某个弱小的种族。端看其是否有被利用的价值而已,一旦不能为汐蓝所用,所有的皇恩浩荡都是彻底的笑话。
既然早知必亡,又何苦赔上众多的鲜血?类似的想法,本就与烈熠这个人极像。一纸国书,所折损的也只是尊严。烈熠连自身荣辱都不放在心上,尊严一类在他看来,是最不值得以无辜百姓换取的东西。
太过了解烈熠的为人,即使从来没有听他亲口说过,也完全可以想象他如此行事的理由——烈熠想要不动声色的……将整个天下交到他的手上。
化干戈为玉帛?风雪的形容,多少还是免不了夸大其词的成分。
烈熠所为,只是期盼中有一日,昔年干戈能够化作苍渺。
当四海升平长乐未央的一天,曾经的铁血征伐战火硝烟也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忘。但是前提则是,给这世间造成的创伤并没有风御畅卦辞中的那般惨痛。倘若处处都只能见到三春白雪归青冢的荒凉景致,又何来平安喜乐的百姓去忘却那些悲伤?
“就因为熠的计划超出风御畅的占星,你就不惜以这些手段逼迫他?”杀意弥漫么?完全不是。滟昊泠自己都惊讶于此时的冷静。他从未如此想要取某个人的性命——不是为了大是大非,只是因为他自己,在这一刻恨透了风雪。
原来,当恨透一个人却不得不维持冷静之时,竟是如何痛苦。世人对滟昊泠的评价无疑是薄情寡义,他自己也从不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宽宥的任君。如此抉择,仅仅是知晓烈熠曾经饶过风雪一命。无论烈熠出自何种理由,滟昊泠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违背他的抉择。
风雪笑的猖狂,此时的她看起来,丝毫也不像风御畅。风御畅一生都设法避世隐居,而风雪却是想方设法堕落尘世。比起自己的师父,风雪更加明了人情世故,也更加冷毒无情。
“烈熠一生都在维护世间平定,但是按照檄文所指内容,你的存在无疑就是平定的最大隐患。”风雪死死盯着滟昊泠,没有那些檄文,他也会如此断定。这本就是师父预言所指,而风雪……是那样深刻的坚信这一点。“一旦你的罪行公开,烈熠再不情愿,也必须对你刀剑相向。”
几分苦涩袭上心头,滟昊泠怎么也无法忘记,风雪行动的成功,归根结底是他一手促成的。本意或许不是如此,他只是陡然想明白了,甚至可以不要这个天下,也不愿真正与烈熠沙场相见。
若非如此,他又为何要只身赴燕支花海?
若非如此,他又何需借鉴幽川的做法,备下那一份国书?
该怨什么?追溯当初就是一场错误……
又该怨什么?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既然风御畅的卦辞能够道破天机,又为何没有算出熠的一番筹谋?反倒要让你来做这许多事?”本以为再次开口之际会再难以压抑心绪,结果还是一径的平和。就算与过去比起来,也少了切冰断玉的冷彻。
语调中听不出来,但是每一个字都是在质疑风御畅的能力。应该感到屈辱的,怎知风雪只是不卑不亢的陈述,“算不出烈熠的作为也实属正常。”
向如归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还是风雪第一次见到她成年的模样。不过既然他能够一眼辨别出滟昊泠,自然也就能够一眼认出她是何人。看过一眼之后,风雪的目光又回到滟昊泠身上。“如归小姐可以证明,烈熠,本就不是命运轮盘上该有的人?”
眉峰蹙起,所有平和的假象都宣告打破。滟昊泠的冷醒是为了谁,愤怒也就为了谁。撇开风雪的那些故弄玄虚,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十足清楚,在他看来,烈熠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自从风雪到来之后,如归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事实上她所等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机会。之前她费了那么多唇舌,什么也没有得到,唯一证实的就是滟昊泠的固执。即然这样,要说什么,只能等到他再也反驳不得的时刻。
“烈熠本就不该降生。不,更确切的说,烈熠本就不会降生。”一字之差,就如此残酷的裁定了一个人的一生。甚至都与生死无关,游离于这一场命运一次轮回一方红尘之外,翻遍世间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容纳烈熠存在的空间。
“所以我才会说,不管你们中谁杀了谁,最后活下来的人……都是你!”
如归一族自诩天神,至少这一刻,她的声线是如此茫茫。从来不认为御书房的构造空旷,唯有这一刻,当她的声音响起之后,竟然起了回音,一波一波的荡漾着,像是非要不断宣判这个罪状。
烈熠的消散,居然是源自他不该存在?
何等荒谬!
“这件事,熠之前知道么?”
如归闭口冷笑,他们这一对双生兄弟出生的秘辛,原本烈熠就比滟昊泠了解的更多。其中的关窍以及最终的结局,他又如何不知?滟昊泠一心想要自欺,居然不惜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烈熠最后的计谋。他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唯有他滟昊泠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主。这一层托付之中,何曾不是在告知真相?可悲可叹的是,他枉然自诩聪明一世,偏偏在最不该糊涂的时候犯了糊涂——没能听懂,他竟然没能听懂!
“滚!都给朕滚出去!”怒气蓦地爆发,如同压抑太久的火山。不管曾经看起来是如何的平静,到喷薄的一刻,才晓得之下压抑了多少热量。手中抓起一物,眼看就要砸出去,滟昊泠猛然认识那是烈熠的留书。动作猛然僵硬,唯有漫天吗漫地的酸涩淹没而过。
风雪掉头就走,他想做的事情都全部做完,再留已是没有用处。
然而如归却是半步不离,也不顾停留下会迎来什么。淡淡开口,“我受人所托,还有未尽之事。”
第二十七章:物是人非
往窗外看去,旧日里的宫墙依旧耸立在那里。只怕千秋之后,也会依旧存在于此。唯有狼烟烽火万马奔驰,会渐渐的消失踪迹。此刻回想起来,半生所做的一切,就仿佛枕了黄粱,迷失了梦境。否则,为何当醒来的一刻,就已然物是人非?
幻梦中那个最为重要的存在,早已消散于七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任凭滟昊冷呼唤雨之能,也无从寻觅了。
镜中月,水中花,不外如是。
烈烟曾经在此地,挥毫书写了千百张宣纸。最上面的这一张,郝然告知了滟昊冷的一个秘密。
世人皆知,在一场漫过寒冬又被迫延续到春末的大战,给世间造成了极大的创伤。孰胜孰负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国库空虚,满目疮痍。如今可谓什么都极端缺乏,只要是能够想得到的物资,存储的数量都远远无法满足需求。而在所有的物资中,又以粮食的亏空为最甚。
社稷乃是农桑之本。
即便以滟昊冷的我行我素可以抛开这些大道理不谈,但是总也不能忽视天下间那么多等着吃饭的人,保暖本就是人类生存最起码的要求。时节逐步转暖,倒是不用担忧穿衣一事。然而另一个问题在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就更加凸显。
然而烈熠却留书告知滟昊冷一处粮仓所在——平乐镇。许是因为到了这一刻,烈熠确实体力难支的缘故,笔划之间已是清晰可见的虚浮。但是那些字迹已经干净清晰,就连措辞,也是他一贯的简洁精练。
平乐镇乃是烈熠一手所建,耗费无数心血,也寄托了他的理想。各国涌向焰赤的难民,最终得以再次安居乐业,就像是浓缩了未来平安喜乐的一幕景致。只是要将之推广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所作所为还远远不够。烈熠心存再多遗憾,也做到了所有该做的事。甚至,他还揽下了许多本该属于后人的责任。
至于那一座留给滟昊冷的粮仓,建造地点在平乐镇不错,但是背后的出资人则是天下第一首富闵艳秋。看到闵艳秋的名字,滟昊冷也不得不有些许动容,谁不知晓其富可敌国?倘若提供资金的人真是闵艳秋,就完全可以肯定这座粮仓的存储量将是如何壮观。
加之烈熠行事素来未雨绸缪,这一储粮计划想必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积少成多,从各地收购,在集中囤积。也难怪烈熠留言告知,期望这座粮仓能够帮助滟昊冷度过眼下难关。本也用不着坚持太久,只要到了今年秋收,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除此以外,关于此事烈熠在没有多说什么。除了将与之相关的事宜交代清楚以为,他没有只言片语置喙滟昊冷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