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昊泠翻动手边的纸笺,随意抽出一张,缓声念着上面的内容,“十二月二十七日,青夷昭告七界,五位大长老于当日凌晨被人暗杀。”后面的细节用不着赘述,滟昊泠将视线转回眉妩脸上,“二十七日,昨天,按照行程来说,你已经到了静铁关附近。眉妩,你用了什么方法杀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风族长老?”
“皇上,你也对暗杀术感兴趣了么?”眉妩到底不是燕归愁,不会与他一般使用“老大”一类的市井称呼,自从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之后,她便一直称这位主人为皇上。
“就算有兴趣罢。”滟昊泠的回答模棱两可,从不会表明心中真实的想法。让底下的在战战兢兢中揣测上意,这也算是一种御下的方法。“难道是风族秘不发丧,一直等到人死了几天后,再也瞒不住了才决定昭告天下。”
滟昊泠提了一种可能,却故意选了最不可能的一种。
秘不发丧,算不得一件新鲜事。隐瞒某些重要人物的死讯,是各国王族惯用的伎俩。为了一定的利益,就连很多大家族,一样会这么做。毕竟有些人物的影响力巨大,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足以掀起轩然大波。很多时候,在特定的时间内隐瞒他们的死讯,是必须的。
为了利益,必须如此。
也就是说,往往只有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才有可能不再尊重逝者,利用他们的死亡大做文章。然而,这个先决条件并不适用于如今的风族。
风族当今日为止,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挑衅汐蓝——从什么理由出发做出这一切尚不可知,但是已经可以肯定,这的确是风族的目的。不仅要挑衅,还要上汐蓝成为七界共同的敌人,让滟昊泠做实了屠戮苍生、毁天灭地的罪名。
要达成这个目的,有什么比将暗杀本族长者的罪责推给滟昊泠更加有效的做法?
无需证据,甚至连调查都可以免去。只要风族声明滟昊泠是凶手,七界中没有人会不相信。正如风族事事都针对滟昊泠一般,滟昊泠也不可能容忍风族的作为,两者的梁子早已经无从化解。最重要的一点是,滟昊泠根本不会辩解。懒得辩解?不屑辩解?总之身上的罪名已经够多,再加一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难怪滟昊泠微感好奇,风族直到二十七日才宣布长老死讯,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那几个人的确是死于当日。真不知眉妩是如何做到的。
“杀人的译意风很多,不一定非要当着面刺对方一刀。”眉妩淡淡叙说,既不兴奋,也不避忌,显得她面容更加冷艳。她是刺客,而暗杀术也是她唯一可以依持的本领,没有炫耀的心思,只能维持着最平淡的心情。
方法很多,滟昊泠立刻也想到了许多种,之后就等着眉妩最终解惑。
“风族的五位长老,有一个共同点——每日晚膳之后,他们会进入各自的修炼室冥想。”部来,这样的共同点算不得什么,所有的预言师都少不了进行类似的修炼,为了达到梦寐以求的天人合一的状态。
眉妩用十分严肃的口气说来,幸而听众是滟昊泠与烈熠两人。如果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可笑。这些人所周知的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哪里值得这么仔细说明。但是,他们两人已经听出了其中的关键部分。
眉妩说出了自己所用的手段。“冥想之时,一般都会焚香。我替换了他们所用的香料,加入魅族独有的慢性毒药。只要算好计量,控制目标的死亡时刻,十分简单。”
第十三章:锋芒转移
“皇上,应该不希望这次暗示事件与汐蓝扯上关系罢。”眉妩不是政客,并不喜欢揣摩上位者的心思,但是这绝不表示她就单纯到什么都看不清。顶尖的刺客,观察人心是必修的本领,只有抓住了目标内心的弱点,才能保证一击必中。
滟昊泠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而是用了种反问的方式,“怎么,你觉得我会害怕风族?”不想扯上关系,自然就是担心对方会找上门来——典型的敢做而不敢承认,眉妩会这般想他?应该不可能。
眉妩判断出滟昊泠并非有意在询问什么,皇上的心思,留给他自己清楚就够了,知道多了只会有不必要的麻烦。她最好还是装作什么都听不懂,只管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晰。“皇上既然下令暗杀,自是希望做的越隐秘越好。不是担心风族报复,皇上需要的是时间,以便布置一切。”
风族真正有一定实力的预言师,几乎都分散于七界各地,汐蓝暗杀的消息的消息一旦过早传出,势必会引起他们的防备,之后还想动手,也就多了不少麻烦。眉妩的判断没有错,这确实是滟昊泠一开始的打算。
但是,一开始的打算,不表示今后也一直如此。再如何完善的计划,执行过程中也不可能做到全然的一丝不苟,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滴水不漏。太多的始料未及,会令事态的演变向着未知的方向演变。
这一次的始料未及,就是风紫——一个素未谋面的真风紫,以及一个正身在静铁关的假风紫。
就整个局势而言,一个人的存在往往会显得十分渺小。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个人的影响力也会无限扩大,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滟昊泠沉吟片刻,“眉妩,可有办法证明风族长老是死在你的手上?”
这是一个古怪的要求,古怪的没有任何道理。眉妩怔了怔,艳丽的容颜满是疑惑,不过还是如实回答。“这并不难,只要检验尸体中了什么毒就可以。参在香料中的毒药不仅是魅族特有,而且魅族每一个刺客所用的毒药都略有不同,很容易分辨。”
刺客讲究的是隐匿行迹,那毒药配方的不同,对每一个使毒者来说当然都是秘密。这么一招并非眉妩的后手,不过她既然如实说出来了,就成了滟昊泠能够利用的条件。
滟昊泠轻轻吹了声口哨,伴着这声约定好的命令,一条人影陡然出现,跪在眉妩的身侧。她下意识的偏头看了一眼,那人的五官十分普通,不漂亮也不难看,完全不起眼,这应该就是滟昊泠的密探之一。
眉妩心头一凛,果真是漂亮的身法。一向对自己的耳力极为自信,但也是在最后一刻,才发现了隐匿在横梁阴影中的密探。无法想象滟昊泠是如何搜罗训练出这样的属下,他的实力,如此也可以说明一二了。
那名密探半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只是等着命令,当真的训练有素。
“出去散步消息,近期凡是与风族有关的暗杀,都是汐蓝幕后指使。”滟昊泠也不多做解释,直接下达命令。见密探出去,又对眉妩嘱咐一句,“风族正仇视汐蓝,相信此消息一出,风族立刻就会将汐蓝当做仇敌。不过万一有人对凶手的身份产生疑问,眉妩,就需要你想发证明。”
“是。”应的干脆,眉妩心中依然觉得怪异,当了刺客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忙不迭的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抬头一看,正好滟昊泠挥了挥手,想来没有自己什么事了,行礼后转身退下。
没有旁人,空气重新恢复了静谧。受到冬日的影响,这份静谧之中还有微微的清冷。滟昊泠握住烈熠的双手,果然,好冰。
“熠,你刚才一个字都没有说,是不是觉得很累?”宛萝香草服下之后也过了两日,烈熠的脸色也总算好看了几分,但是滟昊泠并不能确定是否这样表明……他已经没事了。烈熠总是太过隐忍,尤其是自身的苦痛,他都小心的掩藏起来,不被别人发现。
“休息了好几日,今天才算是第一次处理政务,怎么会累?”比起曾经没日没夜的操劳,只是坐在那里听别人说话,当然算不得什么。
滟昊泠依然兀自担心着,他的一双手掌,不知怎么,今日看起来竟是这般嶙峋。他们两人本来身形相仿,只是烈熠略微清瘦一些,不过也没有瘦成这般。想来前几日的病痛,当真将他折磨的不轻。“我不该硬让你来陪我。”
烈熠不禁失笑,滟昊泠一代帝王,却也在这样的微末小事上纠结着。“刚才我不说话,是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你的做法,并无任何不妥。”
滟昊泠几近不可置信,“熠,你真的这么认为,我的做法没有不妥?”
病后的笑容更觉清冷,浮浮翳翳如轻纱一般笼在烈熠的脸上,模糊了容颜。“怎么,昊泠也有这么不自信的时候?”
不自信?他还真说对了。一路走来,只要是自己做出的决定,总是违背着他的意愿。他的一切,都不容于他的是非——滟昊泠已经不得不认了这个事实。如今他说自己做的没有错,还真没法那么容易就相信。
“从现今的形势来看,只有暂时将风族放在一边。”
汐蓝发动的是统一天下的战争,并非朝夕能够成就,也不能让每一个环节都按照预先的步骤去进行。即使只是一枰棋局,最终的走向也不是其中一方执棋者能说了算的。经络纵横,黑白厮杀,到了最终,往往已经超脱了全部预先的估计。更何况这是天下之争,局势只会更加诡谲,更加难辨。
“不过好在风族的军事力量不算太强,短时间内还不至于给汐蓝边防造成压力。”烈熠的分析简单而透彻,一针见血。之前当着眉妩的面,他一字不说,但是思维依然维持着无限敏锐的程度。不开口,除了没有必要以外,他还有自己的理由——
滟昊泠才是帝王,即使有过共享天下的誓言,但是冠冕加身的人依然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无论自己是否伴在他身边,也永远不能在人前干预他的决策。
就算汐蓝是当世两大帝国之一,到底这是一国之力。滟昊泠是个聪明人,野心勃勃是不假,却从来不会鲁莽行事,要统一七界,逐步蚕食才是正途。同一时间树敌太多,只会陷入腹背受敌的被动境地。
“便宜风族了。”这句话出口,表明滟昊泠将锋芒转往别处,青夷总算在虎口之下逃过一劫。然而滟昊泠的不甘心还是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来,这也怪不得他,青夷之前的一再挑衅,足以磨灭任何人的忍耐,况且滟昊泠还是那般高傲的一个人。
“五名大长老无一生还,你给风族的教训,也算是够了。”烈熠就事论事,上一轮的暗杀行动中,这五个目标由眉妩亲自动手,结果定然不会再有以外。除了这五人,还有派往七界各地的密探刺客,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其他人回来复命。
届时天下会更加明白一个事实,绝不可轻易得罪滟昊泠,否则付出的将是付不起的代价。
滟昊泠的情绪算是平复了一些。烈熠那并不算是安慰,然而比真正的安慰之语还更加有效。“还差一点,有一件事还非做不可。”风族全民皆是预言师,这一特殊性决定了他的手段必须斩草除根,否则今日出去五名大长老,明日保不准又新选出五名来。没玩没了。
“你准备将风紫的死讯传播开去?”一定要说,那位常年隐居在寒梅墟的预言师,才是如今风族的精神领袖。
传闻,风紫与曾经的风御畅,一脉相承。
“熠,那个假冒的风紫,你怎么看?”滟昊泠似乎还维持着话题,又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要跟上他的思维,并不容易,至少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只有烈熠能够从容不迫,因为他想到的问题,恰好也是他正在思索的。“在那个身上,疑团有不少,你指哪一样?”
“他的死,真的能代替风紫的死亡?”滟昊泠问的不屑,当日的这一项提议本就十足荒谬。在这个世上,谁又能真正替代了谁?“按照他的说法,我就这么宣告了风紫的死讯,明日真正的风紫却走出了寒梅墟,那我岂不是给了七界一个最好笑的笑话?”
第十四章:乘火打劫
滟昊泠的怀疑不无道理,毕竟用自己代替风紫的提议都是那个神秘人一人的意思,是真是假,有几分可能只有他自己才晓得。将如此重要的环节交到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手中,并不符合滟昊泠一贯的行事风格。
但是此刻,烈熠所想的却是另一个方面。“倘若这真是一个骗局,真的风紫离开了寒梅墟,你又当如何?”
“不必如何。”简单的四个字,充分显露了滟昊泠的傲然,那是掌控了一切,睥睨众人的傲然。“寒梅墟,已经没有这个人,无论真假。”
模糊的说法,烈熠还是立刻领悟了。与他的洞悉世事无关,应该说,这才是符合滟昊泠性格的做法。即使之前默许了假风紫的提议,但是他依然保留了反悔的权利。不,滟昊泠从来不曾真的许诺过什么,当时只是听风紫将这个计划说完而已,他从来没有说过……同意。
“你还是动手了。”烈熠单纯的陈述出这个事实,并未添加任何的爱憎。既然在一开始就同意了针对风紫的行动,他就没有道理特意选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
“我没有杀他,目前看来,这两个风紫都有留下的价值。”滟昊泠也承认的相当爽快。“如今他们都在静铁关。死讯,可以按照计划宣告了。”
烈熠还有话要说,却被上空急促的钟声打断。习惯了军旅生涯的人都知道,这不同于平常的钟声,表达的只有一个意义。
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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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皮缝制的无袖坎肩,土黄色的下装,裤脚一律扎在黑色的马靴之中。威风凛凛,充满了粗狂与彪悍之风,这是蛮族士兵的特色。当这样充满力量感与侵略性的士兵成千上万的出现在眼前时,震撼之感早已超出了笔墨能够形容的极限。
唯一剩下的感觉就是……窒息。
扑鼻而来的灼热气息,心脏被压力鼓动的根根跳动,躁狂不安。
静铁关,一座由战功与牺牲打造出的奇伟雄关,在今日,再一次面临着挑战——来自荒蛮之国琅邪的挑战。
伴着敌袭告急的钟声,目前身在静铁关的大小将领都聚集在城楼之上。俯视着下方的蛮族军队,并没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大概就是敌人的气势,即使处在攻城的一方,处于不利的位置,那种接近于蛮横的,不讲理的气息,依然喷薄而出!
汐蓝众将,双眼都被烧得生疼,目眦尽裂。
滟昊泠和烈熠到的最晚,众人自发的向两边让开一条通路。步履并无变化,一如平日的镇静与从容。淡淡眺望一眼,滟昊泠的唇角弯起了一抹笑容。
类似的笑,汐蓝众将不止一次在他们皇上的脸上见到,从来不曾揣摩出其中蕴藏的意义,但是以往带来的胆战心惊,今日相反令众人安心了不少。滟昊泠的神色,至少证明了一点,他并不担心这一次敌袭。
“蛮族的趁火打劫,倒是挺会选择时机的。”这就是滟昊泠给出的评价,假如蛮族有人听见这话,不知是否会气出呕血。但是,皇上的成竹在胸,对于乙方将领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鼓舞。
只是趁火打劫,就连军事行动都算不上。他们的皇上,根本没有将这支庞大的敌军放在眼底。滟昊泠一句简单的调侃,轻易安抚了众将,先前紧张到几乎绷断的神经,就这么奇迹的平复下来。
但是将领们并不知晓滟昊泠的内心,也看不透他正处于一种怎样的不安之中。
会给滟昊泠带来这种负面的情绪,蛮族的军队是做不到的。天下间,能够牵动他心绪的人物,从来就只有一个。再如何简单的一颦一笑,即使只是蹙起的眉梢,弯起的嘴角,都足以颠覆了滟昊泠全部的心绪。而此刻的烈熠,的确是忧心忡忡。
埋藏在清冷面容下得忧心忡忡。
滟昊泠确认不会看错,烈熠只是往敌军中望了一眼,快如流失的一眼,然而已经足够他分辨出,那一眼之中,是不敢置信,以及……极端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