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熠,活得无比矛盾而又辛苦。
风紫强压下徒然形成的繁复心情,有些事情就算有心也无法做到,而能够做到的,是救下该救之人。“据我所知,他多年都未曾离开寒梅墟一步,而且,早已不再占星卜卦,对世事不闻不问。”
滟昊冷没有反驳,对方所说的一切的确是事实。不过越是这样,越是证明那个人的可怕之处,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具有如此强烈的影响力,倘若有一天,他改变了避世的心意,情形又该如何?
身为帝王,就不得不防。
“我可以保证,他到死为止都会一直隐居。你们也着实没有必要杀死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隐者。”不知他从何保证这一点,不过能看得出来,这不像是在撒谎,他有着完全的把握。
他的话应该能够说服世间所有人——就连风紫自己都这么觉得。他的错估之处在于,滟昊冷不是世人中的任何一个,他只会掌控旁人的一切,而不会让旁人来干涉他的决定。
“仅仅只是隐居,还远远不够。”这就是滟昊冷的回答。并不冷冽,也并不残忍,然而拒绝的意思已经表达的相当清晰,无论换了谁,想要再劝,都找不到插口的罅隙。
没有罅隙,供风紫选择的途径就更加少之又少。“要如何才够?”
“此人必死。”四个字就代表了生死的宣判,滟昊冷不仅是汐蓝的帝王,终有一日,整个天下都会被他踩在脚下,哪怕只是最简单的言辞,就是以决定大多数人的生死。
风紫的神情在瞬间变得相当古怪,大概是笑了笑,不过笑的有些难看,与他一直塑造的仙风道骨形象全然背道而驰。说不清是什么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庆幸目的达成,还是感慨在劫难逃?
出发前往盘石县之前,早已为自己算了一卦,卦象凌乱的线条映射出残酷的结论——大凶,死劫。
预言师有一条绝对不容违逆的制衡,不许窥探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国手级别的语言大家,还是仅知晓皮毛的初学者,无一不得不遵守这项严苛的规则。风紫之所以会违背,大概也是因为早已料到了凶多吉少,既然命都保不住了,禁忌之类,当然也就无关紧要。
“风紫必死?”看似多此一举的问题,但是在场谁也没觉得有丝毫违和。无论是疑问还是震惊,至少都有一个共识,他问这个问题,必然有他的用意。
滟昊冷以沉默代答。之前已经说了无数,再重复之后是浪费唇舌。如不是容不下此人,他也没有必要抛下国事,千里迢迢来到盘石县。
点点头,有些古怪的笑容变得更加古怪。一定要形容的话,应该与某种人极其相像——即将走上刑场了断生机的断头者。“既然决定了,那就杀了我罢。我也是风紫。”
第七章:预言疏漏
我也是风紫——
这句话没有引起预料中震惊动摇,相反,却让滟昊冷更加细致的审视这个来历不明的紫衫男子。也是风紫?真是值得玩味的遣词造句。别人大概一听就过,但是不会这么简单就逃过他的耳朵。也是,与就是之间,完全是不同的意义。
“有两个风紫?”滟昊冷得出结论。
风紫心中叹气,不愧是汐蓝的帝王,的确比自己那个笨徒弟聪明多了。当时为了让风雪明白其中的关系,可浪费了他不少口舌。既然这么快就被对方猜出,也没有必要再拐弯抹角,风紫相当干脆的点点头。
“你并不担心风紫是不是真的能够未卜先知,你容不下的,只是风紫本身。”这样的说法方式真是别扭,他觉得自己舌头都快打结了。“需要抹杀的只是一个称谓,杀了我,你也一样可以向天下昭告,风族最厉害的预言师已经死在你的手中。”
“师父!”一直恪守着徒弟的身份,陪侍在后的风雪终于忍无可忍,箭步冲上前来。他从来没有想到,师父那个疯颠颠到可笑的名字,竟然有这么一层含义。这哪里叫做救人?一命换一命,根本就算毫无意义的买卖!
“徒弟唉,这与你没关系。”尽管早料到风雪不会那么容易就接受这件事,不过没想到脾气会这么冲。啧啧,果然是年轻人啊。
风雪大感委屈,加之真心担忧师父安危,极端复杂的心绪硬是将他一张脸憋的通红。脚步倒是出奇的稳定,半步不退,档在师父与滟昊冷之间。从刚才的对话中,他已经知道了这个长相邪魅的男子的真实身份,关于他的传言太多,多半都是关于他的残忍,风紫不是完全不害怕。可是他清楚,一旦退让,师父就必死无疑。
年轻人的无畏多少带有些可笑,不过也足以感动许多人。只可惜对滟昊冷来说,不仅是没有任何感动,甚至都不觉得可笑。对于他而言,这半途徒然出现的一幕,就像是没有发生一般,风雪其人,也像是不存在。
“找一个人代替真正的风紫,杀了他,用这个方法来解决麻烦——这就是你提出的方法?”滟昊冷笑的讥讽,但是说的并不错,这确实就是对方的计算。“假使可以这么简单,我还不如在汐蓝随便我一个替死鬼。”
风紫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我不会杀你。”滟昊冷直接给出结论。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早已是不值得。再继续耽误下去,当然就没有必要。
风紫没有听明白,只能怔怔的看着对面那个身怀生杀予夺大权的上位者。
“同时,我也不会杀寒梅墟的那一个。”这句补充显然比正言更具有震撼力。
无法得知是什么让滟昊冷在瞬间改变了主意。不过风紫能够肯定,一定不是由于自己漏洞百出的方法,更不是为了风雪壮了胆子的阻拦。随心所欲,我行我素,滟昊冷果然是善变到极致的男人。
“你一定还有别的条件。”出门之前夜观星象,星子的轨迹异常清晰,早已证实了此行凶多吉少。风紫对自己的卜算有十足信心,不认为现实这么容易就超脱了命运。
该死就死,谁也救不得。
滟昊冷也不拐弯抹角,或者说,对于已经掌控在手的棋子,他从来不会拐弯抹角。有的,只是命令。“跟在我身边。”
风紫先是惊愕,随即浓浓的苦笑。占星的结果……果然没错么?天下间还有什么比跟随滟昊冷更加危险的勾当?伴君如伴虎——而这一位君王,是远比猛虎更加恐怖的存在。“留我在身边做什么?明明不相信风族的能力,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只能混饭吃。”
“混饭也无妨。”滟昊冷少有的通情达理。然而谁也不能保证,紧跟着这份通融而来的,是否就是更加过激的霸道蛮横。
“当你混饭混够了,你最好告诉我真实身份。”
风紫总是领悟,倘若事件能按照占星的结果发展,说不定还更好一些。以滟昊冷的身手,要取他一命一定相当容易,过程想必很快,死了也能一了百了。如今看来,等着前路的,只剩下一条生不如死。
“其实……”风紫不得不开口,再不争辩什么,只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还想说什么?”狭长的凤眸并不看说话的对象,那是不屑一顾到冷冽的颜色。“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风紫。”
滟昊冷离开了青夷,走的干干脆脆,没有任何的犹豫或者遗憾。甚至连此行最大的目的——寒梅墟,都没用亲自去看上一眼。
大概所有人都早已习惯了滟昊冷的善变,谁也没有多问。除了如归那小丫头,嘟嘟囔囔抱怨了一通,“好不容易都走到跟前了,干嘛不去看一眼?早知道就不来了!”不过任她如何抱怨,也没有谁加以理会。硬要跟来是她自己的主意,当然不会有谁把她的喜好当做行事准则。
决定亲手暗杀寒梅墟的风紫,如今却连那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得了一个同名的疯子,此事就算作罢,谁也不能明白滟昊冷的心思。
行程改道,前行的方向是……静铁关
但是如今他扔下一切,只为赶往一个目前并不重要的关卡。
“昊冷,风紫一事?”烈熠试图加以提醒。
“他不就在哪里么。”滟昊冷指了指不远处正坐在一个树墩上喝酒的人,虽然清楚烈熠所指的不是他,不过利用他们同名的事实,故意避重就轻。
两人都是同样的耳聪目明,两人又是同样的留下来余地——为对方,也为自己。既然真言只得半句,又何必明知故问,非要翻开不快的另一半。
滟昊冷的避忌,已经充分显示了他不想就此事深谈。若是往日,烈熠也会默默接受。今日的坚持,实属不得已。他的预感,有些糟糕,只是目前尚不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你要放过风族?”
放过二字,用的十分不准确,烈熠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徒然之间,竟然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词汇。预感一旦产生,就挥之不去,横亘在胸口,越来越难受。
终于,窒息的感觉逼上喉头,化作殷红的血液,呕了出来。
“熠!”滟昊冷大惊失色,心脏都忘了该如何跳动,满目之中都是一片赤红。一次有一次重复看见的景象,一次有一次提醒了滟昊冷,对于他的苦逼,他永远也无法习惯,更不会释然!
“没有事。”烈熠摆摆手,阻挡了对方的搀扶,指腹轻巧的试过唇瓣。即便还是难掩苍白,也确实恢复了干干净净,看不出就在一刻前,他的身体陷入了极险恶的境地。
“昊冷,你还没有答我,你要放过风族?”
这已经是有些诡异的坚持了。
没有任何道理,甚至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高兴么?”滟昊冷反问。如果烈熠重复话题的目的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那么他的确做到了。至少,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纠缠他呕血一事。“一直以来,你不是都如此规劝我的?”
烈熠无言以对,真正的无言以对。胸口的绞痛更是夺取了他的生气。滟昊冷的疑惑半点不错,错的是他的矛盾挣扎。在妄图拯救苍生的幌子下,他不过是在衡量每一个人的善恶,以他烈熠自己的标准,宣判着每一个的生死。
比起滟昊冷一视同仁的冷漠,他岂不是更加残酷。
伪善至此。
第八章:急剧失控
仿佛身下就是万丈深渊,只能不断的坠落,根本找不到停止的办法。
对于烈熠这种习惯了自控的人来说,全然的无能为力,兴许比死还难受。在幼年时期,昏厥本不是什么新鲜事,时常有之。随着修为加深,已经多年没有类似状况。应该是近日来身体的状况到了极限,才会选择这样一种自我休憩的方式——极端,但是有效。
骨子里的高傲,让烈熠不会再继续昏迷下去。即使迎来清醒只会相当痛苦,每一条经络与每一块肌肉都会想起刻意忘却的疼痛。是的,他并没有任何外伤,甚至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使用一招半式,然而这种疼痛早已是落在骨子里的病根,如同附骨之蛆。
模糊的章节,没有任何意义的呻吟,只是代表着疼痛,苍哑的专线更进一步说明了状况。烈熠,却伴着这一声清醒时绝不会发出的声音,睁开了眼睛。
不出意料,滟昊泠果然守在床前。
意料之外的还有另一个人,自称风紫的男子。还是那一身紫衫,明明疯疯癫癫,可是这高贵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并没有任何突兀的感觉。滟昊泠怀疑着他的身份,如今,烈熠也一样怀疑。但是他们不约而同想到的那个名字太过荒谬——应该也是这个原因,滟昊泠才没有直接戳穿。
清冷的容颜,与同样清冷的眼眸,并没有因为病后的虚弱而变得柔软,相反染上的是更加坚决的色彩。烈熠早已习惯如此,身体越是衰弱,情绪越是应该强硬。
滟昊泠注意到了,不仅是他的神色,还有他正在关注的自由主义。烈熠醒来之后,只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就将视线转向了房间的另一头。在那边,风紫正盯着一盅汤药,满脸都是无奈。
滟昊泠淡淡解释,“除了混饭以外,总算找到这人另外的用途。算不上精通,好歹还是懂得一些药理。”
烈熠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不过从那风紫的神情中判断,给自己诊治应该是相当不情愿的罢,就连眼下也是一副逮着机会就要逃跑的模样。
滟昊泠以手势示意风紫把药端过来,风紫看见了,也照做了,但是事实上他真正想的是将这一碗药汁扣在滟昊泠的头上。啧啧,看他那个动作,就随性的勾了勾一根手指,还真把他堂堂预言师当做能够随意差遣的下人了。
药的味道应该很苦,然而烈熠无所谓味道,要让状况变好,这就是必须喝下去的东西——如此而已。还无法评判风紫的医术到底如何,正如尚不知晓这碗药是否真的有效一样。不过烈熠选择了相信。
见他一口不歇,药碗已经见底,风紫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病榻上的年轻公子,依然眉静目楚,仿佛高坐朝堂的君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皆在掌握。
重重叹了口气,风紫提醒自己——管不了的事就是管不了,世上本就有太多无法改变的注定。
与其为了虚幻的担忧伤神,倒不如乘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偷溜。滟昊泠就是最危险的存在,能远离一分,当然还是远离一分来的好一些。蝼蚁尚且偷生,哪怕早已看透必死的命运,还是希望苟活的时日更加长久一些。
在烈熠醒来之后,滟昊泠全部神思都放在他的身上,风紫是什么时候偷跑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
“倾夜在哪里?”
滟昊泠怎么也没有想到,烈熠开口第一句,问的会是这个。“你忽然昏倒,倾夜说很危险,必须尽快服用某种药物,他去寻药了。”
寻药?也就是说在数日中将见不到倾夜。要寻找的药材不是别的,而是宛萝香草,一种只生长于焰赤国南翥宫的药草。要往返于两地之间,就算是倾夜的脚程,也不是朝夕就可来回。
原本认为以如今的修为,再也不会昏厥,也用不着这种罕有的药材,身边自然就没有准备。事实上,即使有意准备,也无法做到。宛萝香草的特殊药性,决定了离土之后七日之内必须服用,否则就药效必失。
倾夜此行,必不可少。
“你也不用担心,我让九歌陪着去了。”滟昊泠见他许久不曾应声,于是补充一句。
九歌也同行?别处也就罢了,偏偏要去焰赤。烈熠心绪更乱,自己昏迷的果然不是时候,这些小小的纰漏,怕是会导致满盘皆输。
烈熠料想自己昏迷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一夜,如果时间很长,那么倾夜应该已经赶回。不过只是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局面已经变的相当复杂,急速失控的状况。强迫自己想想应对之策,头就剧烈的疼起来。不仅是头颅,身上每一处,无一不是叫嚣着痛苦。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能在这个时候强行醒来,已经超过了极限。
滟昊泠想起了风紫的嘱咐,此时将他当做医者,他的话还是不能不听。“风紫说过,你服药后最好还是继续休息。”
烈熠没有拒绝。“你也去休息。我们两人总不能轮流卧病。”滟昊泠守在身边,他更加无法思考。
清净的环境总是有利于休憩,滟昊泠想到这一点,重新整理他的被子,掖好翘起的被角之后也转身离去。
闲上的房门没有让烈熠放松精神,反而更加愁眉不展。
接下来的数个时辰,烈熠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昏昏沉沉。越是想要理出头绪,找到解决办法,思维就越是混乱。若对手是别人,烈熠一定有方法应对,得出最好的结论。可这一次阻挠他的,却是自己。完全透支的身子,已经容不下丝毫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