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昊泠点点头,缓和的动作令任何人都无法揣测他的真实想法。随意挥挥手,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打算结束这一次会议。
这就完了?也难怪众人难以接受,一开始滟昊泠不是表明了覆灭琅邪之心么,怎么还没有任何决定就如此草草结束?
互相在彼此眼中看见惊异与无奈,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皇帝的思索轨迹。有将领忍不住,战战兢兢的问道,“皇上,不给末将等下令么?”
滟昊泠这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由于身子已经从椅子上站起,也就懒得再坐回去了,淡淡的说了四个字,“维持现状。”
第三十二章:人心浮动
维持现状?
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加简单,但是实施起来却更加艰难的字眼了。
艰难到连续数日以来,羽檄军高级将领头顶都是阴云密布,一张脸苦的几乎能够挤出水来。什么叫做维持现状?怎样维持现状?若不是他们的皇帝陛下太过难以相与,他们还真想大着胆子去好好询问一番。
平常也就罢了,如果只是在龙渊山中训练,不用滟昊泠吩咐,将领们也知道该怎么做,一切按部就班也就足够。可现在不是平常啊,战无小事,他们的皇上怎么能如此不符责任,扔下一道模棱两可的命令就不管不顾?不,这里哪里是命令,根本什么都算不上嘛!
也有人大着胆子前去请令,别的不求,起码在很多关键问题上希望能得到一个准信——最重要的一点,滟昊泠中毒的消息还要不要继续隐瞒?如今他已经痊愈,这个消息是否要继续封锁?
维持现状,从这四个字的字面意思来看,并没有新的命令下达,一切都按照先前执行。众将当然清楚,当时为了避免恐慌,全面封锁了滟昊泠中毒的消息。那现在呢,还是照旧么?
可是要继续显然十分困难,别的不说,滟昊泠从来没有刻意低调的掩饰行藏,军中不少人都见过他的身影。众将拿捏不准,皇上的意图是不是表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中毒,也没有解毒,就当空华一事并不存在?
反反复复,往左往右似乎怎么想都有道理,但是又说不通。到了后来,将领们单是揣摩一下滟昊泠的心思,都觉得头痛无比。
请令的将领冒着生命危险前去,得到的只有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句话——“你们做的不错,这样就足够了。”
将领们真想嚎啕大哭,给他们的皇上回一句——皇上啊,哪里不错了?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呀!
羽檄军上上下下就笼罩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有些诡异,又有些矛盾。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滟昊泠,以及默默支持他做法的帮凶烈熠,两人却对周遭的气氛浑然未觉。目前针对蛮族的军事行动暂时没有需要他们的地方,索性也就将注意力转往别处。最后就连打发前来请令的将领都嫌麻烦。索性见也不见。
一日接一日,两人并肩站在巨型军事地图之前。上面所绘的,不仅仅只是静铁关的弹丸之地,而是绵绵的群山与滔滔的江河。轮廓蜿蜒之间透露出的是金戈铁马,那是,整个天下。
再不然,两人便同坐于一张几案后面,旁边摆放着厚厚的卷宗与文碟。这种时候,往往由一人执笔,而另一人就贴在他的耳畔,耳厮鬓磨的并非甜言蜜语,而是纵横捭阖的谋略万千。
一直都晓得,对方是胸藏经纬的人物。只可惜曾经他们之间总有隔阂,烈熠受到身份限制,不得不尽力压抑自己的才华。这一点上滟昊泠也怪不得他,因为自己也从来没有给出过全然的信任。
经过汐蓝圣地一行,两人面前乍然出现了一片豁然开朗。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隔他们的彼此接近与探寻。
能够实现的不能实现的各种战略,在纸笔间模拟出来。甚至很多时候,两人干脆扮演敌我双方,拼尽一身才华淋漓尽致的厮杀一场。至此才领悟,原来纸上谈兵也可以成为一件如此痛快的事。
两人做的最多的,还是考虑如今七界局势,各国将来的战略走向,经济交往,政治意图都在他们的揣摩之中,小到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思量,以求万全。
没有能够相信,也没人可以想象,奠定未来天下格局的许多决定都是出自静铁关的这几日。这大概就是才华非凡者与普通人的区别,当后者还在为眼前的问题心力交瘁不知所措时,前者已经将眼光投注到更加遥远与广阔的将来。
这般过去了数日,笼罩在羽檄军之上的怪异气氛已经到了爆发的极限。顿兵静铁关,这个在平日算不得重要的关隘,物质也相对匮乏,即使是最普通的粮草都需要从国内调运,无形中造成的军费开支早已是个天文数字。滟昊泠没有任何行动,似乎也不打算有任何行动,一日复一日的等待,混乱的心态已经蔓延到普通士兵之间。
转折在千呼万唤之中到来,一场大雨,恨不得将戈壁的累累黄沙都冲刷干净。这样一场在沙漠中十分反常的雨水,隐隐昭示了这将是非常特别的一天。
而在这一天中,将改变,也将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然而,雨水刚刚落下的时候,谁也不知这意味着什么。相反,给士兵带来的感觉是放松的。毕竟是出生于水乡泽国,干燥的天气令汐蓝士兵极端不适应,雨水带来的润泽,让士兵享受到了难得的放松,变得有些懒散起来。
当蛮族大军逼近时,负责警戒的士兵实在难以反映过来,怎么也无法将天际尽头那一道粗黑的线条与敌军联系在一起。蛮族军队前进速度的并不十分快,而是以一种沉重如铁的压倒气势缓缓朝着静铁关的方向挪动。
铁锈的气息逼近静铁关,直直灌入士兵们的鼻腔,呛的肺部疼痛。雨在顷刻之后下的更大,隔着漫天雨幕,要看清远方的景象依然十分艰难,不过汐蓝士兵已经反应过来——不会错了,只有杀意弥天的军队,才有这样的气势。
敌袭的钟声敲响,震天。
与钟声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名传令兵。慌慌张张的跌进了帅账,“皇上,敌袭!”
见到训练有素的士兵举动惊慌至此,不满在滟昊泠眼底闪过。一定是情况的混乱超过了能够接受的范围,在短时间内才会不知所措。怎么说这也是他滟昊泠一手操控的结果,要事早些将一切情况说明,大概也就没有今日的混乱。凡事有利也有弊,为了某个目的,当下的状况也是不得已的代价。
既然自己又责任,滟昊泠也就不能随意骂士兵,淡淡道,“朕听见敌袭钟声了。”
钟声是钟声,要表达的意义到底还是有限,所以传令兵才会来此。敌军人数、进攻方向,都需要有人做出详细报告。传令兵还没有开口,抬眼一看,如今羽檄军中地位最高的两人正在擦拭兵器,那份从容淡定的模样表明,他们维持这个动作已经许久了。
难道,皇上与熠公子早已预见这场敌袭?传令兵心中不得不这么想。
顿足等了一会,直到先前慌乱的情绪都已平复下来,还是没能等到任何命令。传令兵明白没知觉什么事了,行礼后转身退下。
“你不下令部署什么?”剑还是那柄空名软剑,擦拭干净之后依旧藏入烈熠身上的某个角落。没有刻意掩饰动作,也没有向对方表明藏剑的位置,时至今日依旧谈不上信任与否,这仅仅是烈熠的习惯而已。
“哪里有什么值得布置的。熠也清楚,这一战的部署不在战场之上。到了今日,只希望之前的心血都没有白费。”一般的行军布阵,也不需要滟昊泠亲力亲为,麾下还有那么多中级将领,这是他们的责任,他总也不好抢了属下的任务。
雨越下越急,大概在戈壁之上,数年也不见得会下这么一场淋漓尽致的大雨。雨声震耳,急切的催促着什么。
相同的是雨声,不同的是听者的心态,即使随之到来的是一场死伤无数的恶战,滟昊泠依然难掩期待。有几分莫名,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期待着一场战斗。过往经历的大小战役也有不少,惨烈的,热烈的无关紧要的,事关生死的,他从来都不曾感到什么。即使一身战袍都被敌人鲜血染透,也无法在心底兴起丝毫波澜。
“熠,我们走罢。”摊开手掌,握住了仅剩唯一想要牵住的手。
然而,烈熠并没有迈步。“等等,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难得的好奇与期待,令滟昊泠眉飞色舞。“难道出征之前,熠要送我礼物?”
轻叹一声,无法想象这人都在想些什么,大战将至,他还能这般玩笑。“也算不得礼物,是一件早给交予你的东西。”
靛蓝的颜色,恍如日出前被晨曦洗透的天宇。这本该是质朴到令人心安的颜色,如今因为边际镶嵌的一圈金芒,又多了一层奢靡。被烈熠拿出来的物品,是一件衣袍。
滟昊泠捧在手中,只觉得轻若无物,以他的见多识广,一时之间竟然看不出其质地。有些疑惑的递去一眼,没有多问,想来他会主动讲明。不过不管是什么,这是烈熠送他的第一件礼物,即使他本人否认这个说法,依然还是足够令滟昊泠欣喜。
“这其中还有你的功劳。”如此一说,滟昊泠更是疑惑,什么都好,他可不记得自己有织布制衣的本事。烈熠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谜底,“你可还记得蛮溪一行?”
第三十三章:莫离丝连
忘了什么,滟昊泠也不会忘了这个。蛮溪之上的一夜,永生难忘。不过显然烈熠所指并不是这个,心思一转,已经有了计较。“这难道是那丝桐?”低首细看,隐约觉得似曾相识,果然是那种鸟羽一般的颜色,光华流转。
烈熠轻轻点头,表示肯定。“我曾经说过,丝桐还有另一种用法,只是不被大多数人所知。”
不是不被人所知,而是谁也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即便是一枚羽毛也价值连城的丝桐,能解百毒,无数豪杰袅雄为了这件宝物甘冒生命之险齐聚落霞水寨。如今却被人制成一件……衣物?虽然丝桐羽长,但是若要制成此物,所用的分量也不是一星半点。
“这是你五年所得?”想到烈熠曾经耗费五年时光,所搜集的丝桐都在手中,不论这件衣物有什么特别之处,滟昊泠的双手也渐渐沉重起来。沉重的,几乎有些拿不起。
烈熠不置可否,只是指着滟昊泠手中之物,“他的坚固之处,或许不比汀霜软甲,但是贵在可以辟毒。”说到此处,又是一叹,叹息中有着浓烈的后悔。烈熠性子偏向内敛,几乎不会这么轻易将心事显露人前。
“昊泠,我应该早些将它交给你。”
空华奇毒,就连滟昊泠都深受其害,可见赫连远遥曾说的“无解”并非危言耸听。这一件由丝桐织的就的衣袍,并不见得就能防御。然而事后烈熠曾不止一次的想象,或许有了此物傍身,滟昊泠的情况便不会危险到那般程度?
想法在不断累积,慢慢变味,成了真正的后悔。烈熠之为人,从来不曾了解后悔的滋味。做任何决定,他都会反复思量,缜密的谋划令他没有犯错的机会,自然就不会真正尝到后悔。不期然到了的陌生感受,几乎将他折磨的片刻难安。
滟昊泠无奈一笑,他又怎会不知他正在想些什么。“此刻也为时未晚。”谈不上安慰,却是最适合此情此景。比起烈熠自己,他甚至更加了解他,如何不知他从来不需什么安慰。
阴霾的心绪只因一句话而放晴,烈熠也觉得自己过去沉溺这个不经意的错误。一定要他来为自己点醒才能明白,本没有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结果。至少,滟昊泠还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也幸好,世上还有桑拓这么一位真正的神医。
坚固不比汀霜软甲,何等轻描淡写的说法。史上最坚固的铠甲,非汀霜莫属,其坚固程度是烈熠自己亲身体验过的。不比汀霜,一定也不会差的太多——烈熠绝不会这么郑重的拿出一件凡品。况且,此物还有避毒之效。
他的心绪转变,滟昊泠也跟着放心。任何对方的酸甜苦辣,另一个人都免不了感同身受,这份贴近带来的是推卸不掉的负担,不管换了他们中的谁,都是甘之如饴。
“熠,这件礼物我受不起。”滟昊泠神色认真,欢喜的心情也并不能令手中重量减轻。“你耗费五年时光,此物太过贵重。”即使不是千金难买的至宝丝桐,灌注其中的心血,又哪是金钱可以衡量?
“五年,并不假。此物本也是为了自己准备。”烈熠坦言相告,他的戎马一生从出生一刻就已经注定,写入血脉中的宿命本就无法摆脱。烈熠不是拼命厮杀疆场的莽夫,他的一条命,还有存在的必要。为了保护自己,一件护甲当然必不可少。“不过,我已经有了汀霜。”
“这并不成理由。”当日既然想也没想就将汀霜软甲送出,滟昊泠自然从来没想过回礼一事。
“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就是理由。”烈熠并不妥协。
丝桐所制衣袍还在滟昊泠手中,烈熠并不收回,只是就着他的手将其翻开。随着他的动作,在靛蓝与金芒之外,显现出第三种颜色——红。
并不如何艳丽,而是透明的,瑰丽的色泽。假如燃烧的火焰能够凝结成晶,那么就该是此时所见。晶状的颜色分布的十分巧妙,若不是烈熠手指翻动示意,肉眼实难辨别,并不会觉得此物纷杂缭乱。但是如今看见了,又不禁觉得那水晶一般的质地,无所不在。
“你当也在落霞水寨,自然也清楚今年丝桐的产量极为稀少,并不够用。”不足五钱,与他的所需之间还有三钱的差距。“为了弥补,我只能用一物代替。”
不用烈熠解释,滟昊泠也看出来了,这遍布衣袍之上若有似无的晶红,只能是它。要替代不足数的丝桐至宝,大概也只有此物了。不,应该说有了此物,这件衣袍会变得更加稀有与弥足珍贵。
天下唯有焰赤皇室才能继承的力量,离火。
这就是烈熠直到今日才能将此物交给他的根本原因,“为了不损伤丝桐原本的功效,使用离火制作此物时免不了要多斟酌几番。”不容有任何闪失,一旦失误就是前功尽弃。落霞水寨的寨主桐玉和曾经说过,从今往后将再也没有丝桐产出。如此一来,便是将来想要再次来过,都没有任何机会。
“本来,一切都还算顺利。不过那一日的病发,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论是过程,还是出现的这个意外,烈熠都是轻描淡写,他甚至不去细想,这一回若不是及时取回宛萝香草救命,他如今已经……
到此为止,其余也没有必要赘述。撤回双手,让那衣袍还留在滟昊泠的手中。再次表达意思,这件至宝,他是不得不收下了。
滟昊泠失笑,烈熠的固执之中透露出的气息真实而可爱。一笑之后,当着他的面将之换上。“这么一件宝贝,我要好好用心给他取个名字。”
此时的滟昊泠已经可以预见,这件未来定名为“莫离”的护袍,将伴随他杀伐天下,逐鹿一生。
“王上,此时出征是否有些不妥?”谋士策马上前,尽自己谏言的职责。
言语中的反对之意立刻引起旁人的反感,并非赫连远遥本人——或者说赫连远遥还没有来得及反感,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的护卫平沙已经瞪了过去。谋士心头一跳,好悬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文职的他本就骑术不错,哪里还能经得起铁塔似的平沙这么一瞪?
摆摆手,赫连远遥示意平沙不比插言。“不妥在哪里?”几乎是和颜色越的问着谋士,湾仔面具下的弧度,甚至是能称得上柔和的笑意。
“那个……”谋士吞了口唾沫,赫连远遥还是听懂了,“你的意思是,滟昊泠已经安然无恙,空华之毒已经解了?”
提及此处,谋士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本族王室所用的秘药,从来没有解法。如果谁能救了滟昊泠,只怕就是真的神仙了。只是这个事实还是无法缓解胸口的不安,谋士换了个劝谏角度,“汐蓝军中的表现太不合常理,谨防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