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早已裂开,不,应该说他的伤口本就没有愈合。军医再如何竭力为沐霖疗伤,他的行动也让甚所作的一切化为乌有。绕过身躯的绷带一圈又一圈,形成厚厚的一层,依旧还是止不住伤口不断沁出的鲜血。不仅染透了绷带,大概衣衫之上……都己经能够清晰的看见血来。
一定相当难看罢?即使他特意换上了平日甚少穿着的深褐色服饰,但还是难以避免被鲜血弄的一片狼藉。沐霖从未想过自己会得如此狼狈的一面展现在滟昊泠的面前,如今他算是没有选择余地,还是乇底的自暴自弃?
“何事前来?”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滟昊泠冷眼看着匍訇在地的少年。血水混着汗水一滴滴的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看来伤势不轻,全身上下致命的伤势不下五处,最严重的大概是背上的刀伤。滟昊泠也算是浴血征战半生,随意一眼就判断出对方的伤势状况。
问他为了何事前来,或许在滟昊泠心中早已忘了他曾请命向景州开战一事。无论冰族的将士如何舍命拼杀,依旧不能得到滟昊泠丝毫的眷顾。应该早已料到这一局面,当真正经历之后沐霖才能彻底了然,原来——自己恨不得被他一刀杀了,也好过被如此忽略。
至少,那是酣畅淋漓的痛快。既痛且快。
“未能收复失土,特来请罪。”沐霖咬着牙,短短一句话,说来已是十分勉强。中途调息了几次,才令句子得以完整。
头顶上方又恢复一片沉默,沐霖没有勇气抬头去看滟昊泠空白的表情。随着血液的流逝,他的力气也一点点的离开身体,也没有多余的力量支撑他抬起头来。但是跪伏在地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
沐霖的身躯越来越衰颓,随着血液流失的不但是力气,还有残余的生命,使人毫不怀疑下一刻他就会昏阙在此。在沐霖心中,说不定认为这也是一种惩罚。因为之前的战败,滟昊泠才让他在此吃了这样一番苦头。
但是只有滟昊泠自己清楚,即使对方就此站起离开,也并无任何区别。苍生蝼蚁,他从来不会认为沐霖是个特别。
第十九章:千里相约
“无需请罪。”
四个字钻入沐霖的耳中,带来难以言喻的刺痛感,似乎浑身上下所有伤口的疼痛都汇集在一处,他的双耳被震动的嗡嗡作响。说是无需,沐霖却不能天真的奢望能够这么简单就得到滟昊泠的原谅,只能屏气凝神的继续等待着。
“世上没人能够胜过熠。”远远超出了结论的程度,在滟昊泠心中,这更像是某种坚固的信仰。渴慕、钦羡、敬佩……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起来,形成了如今全部的心情。“沐霖,朕从未指望你能夺回景州。”
指缝扣入地板的缝隙之中,“啪嚓”一声,三支指甲齐齐断裂。断的太深,已能看见指尖浅红的嫩肉。什么十指连心?沐霖真想好好将说出这话的人嘲笑一番。区区指尖的疼痛怎么能比得过心脏的崩裂?就算将他的十指一根一根的砍断,他大概也是麻木到什么也感觉不到的罢?
如今沐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剖开胸腔将那颗早已不听使唤的心脏挖出来。如此一来,说不定就能止住那沸腾如火的疼痛。
一双靛蓝的靴子映入眼帘,失血过多令沐霖的双耳失去了应有的敏锐,根本没有听见接近的脚步。还来不及说什么,下颔已经被抬起,滟昊泠毫无顾惜以靴尖抬起了他的脸。
从訇訇瞬间变成仰望,麻木到失去知觉的身躯因为这个粗暴的动作而发出抗议,脊柱被过度的弯折,沐霖能够感觉到每一个关节都发出酸痛的摩擦。
“沐霖,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隐瞒有关熠的情报。”滟昊泠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已然奄奄一息的少年。沐霖送来的军报,他尽管不感兴趣,多少还是翻阅过,其中没有只字片言提及烈熠的存在。
“不,我没有隐瞒。”沐霖竭力的辩解着,抗拒不了被迫抬起头的姿势,沐霖只能艰难的仰视着他的面容,渴望能够从中找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怜悯。“探子人手不足,没能探查敌将的身份是我不对,可我真的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烈熠竟然会去领导景州的叛乱,有关这一点沐霖的确猜到了。不过,也仅仅只是猜到而已,事实上他真的没有派遣密探去刺探这方面的情报。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在私心里他也就将此事隐瞒下来。没想到的是,竟然会因此招来滟昊泠的雷霆震怒。
比起景州如此广阔国土的流失,在滟昊泠的心中,更加在意的只是一个人的行踪。
滟昊泠眯了眯眼眸,冰冷刺骨的杀气实质一般笼罩在沐霖身上。少年却只是倔强的仰望着,如今的他根本不想再去计较自己隐瞒的究竟无关痛痒还是至关紧要,他只是以眼神诉说着自己没错,一遍接着一遍。
收回勾着他下颔的足尖,滟昊泠一个旋身,再次落座。“景州的事就此作罢。你立刻去执行另一件任务。”
“是!”尾音陡然拔高,沐霖发出了今日最为高亢的一个声音。话音还未落,他却再次自嘲起——皇上,一定无法理解他此刻欣慰罢。对他而言只是简单的给属下下达命令,但是对他而言,就像是……被需要一般。
“据可靠情报,焰赤正在大规模调运粮草。你的任务就是去袭击这支运粮部队。”滟昊泠简洁的说明任务内容,“考虑到负责粮草押运的是赫连远遥,为了万无一失,这次任务你和眉妩一起执行。”
“谨遵圣命!”太过振奋的内容使沐霖几乎忘了身上的疼痛,皇上终于下定决心要与焰赤对立了么?迄今为止,双方的交锋虽说已有数次,但是不难感到滟昊泠在每一次行动之中总存有无数顾忌。如今居然决定要对焰赤的运粮部队动手,也就是说他已然决定要彻底决裂了。
不,是否决裂并不重要——沐霖恶毒的想着。一旦这个任务完成之后,汐蓝与焰赤之间的亘古世分将填上新的一笔。到时无论滟昊泠是否还有意挽回,以烈熠的立场大概也不会再接受了。他们两人,只会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在此期间,不知皇上还有什么别的计划?”恶意的挑唆令沐霖几乎忘了自己的立场,就此过问起滟昊泠的行踪。不是没有后悔,但是却掩不住想要探究的心情。
以沐霖的地位而言,他原本用不着羡慕旁人。唯有烈熠的存在,令他不得不既恨又妒。想要取代那个人在滟昊泠心目中的位置,他不想干涉滟昊泠的行动,却由衷的希望能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被问及行踪,换在往常已是超出了君臣之间的界线,沐霖再如何期待,都没有想到滟昊泠真的会回答自己。
“朕,准备去付个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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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我想你快想疯了——
满腔的思念堆积,以为在见到他的时候会禁不住一一倾吐,让他能够感同身受。然而真正见到之时,竟是连说出想念的时间都没有。什么也顾不上去做,四目交接之下,光阴已在悄然飞逝,再难转回。
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不这般相思成狂?
“昊——”
唔,该死的,连唤他名字的时间都没有留下。唇上是被噬咬的痛,背脊更是被勒断一般——他一定是故意的。烈熠无法相信绝情寡义的滟昊泠会失控到这样的程度,他的行动只是为了报复,只是为了让他像他一样不好受。
既然如此,那他还需要讲什么情面?
抬手一推,着似平常的动作,烈熠却已经用上了五成真力。滟昊泠的身后便是凉亭的阑干,他如此后仰势必就会栽倒下去。而这恰恰,就是他的目的。凉亭下方是瀑布灌注出的一泓潭水,他掉下去才是最好。疯狂如此,也该好好清醒一下了。
滟昊泠没有任何抵抗,最简单运气护体也没有,就着烈熠推拒的动作,他就这么朝着后方倒下去。反倒是罪魁祸首的烈熠呆了,身体比头脑更先做出反应,一个箭步踏出,扑上凉亭的围栏。朝下望时,刚好看见他复杂的笑容。
些许对他不忍的了然;
些许阴谋得逞后的得意;
隐匿在这一切快慰背后的,却是深重的悲凉。
“熠,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缓慢的语调,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若干年的时光,一笔一刻,非要这般在他心尖上铭刻下印记不可。受此影响,似乎他坠落的速度都是缓慢的,似乎有无形的力量承托着他的躯体,整个人只是悠然的飘荡而下。
“既然你舍不得,那么——”
那就什么?滟昊泠却不明说,笑容在瞬间变得尖刻,简直像是淬毒一般。
直觉令熠想要后退,但是他还来不及踏出步伐,对方的手已经矫若闪电般的探来。分花拂柳般穿过宽大的袖摆,握在他稍显纤细的手腕之上。
坠落的力量,谁也无法抗拒,那么便一切掉下去罢。
“昊泠。”对他这种睚眦必报的行为,烈熠本来是想好好斥责他一声的。然而当这个名字从唇瓣间滑落的一刻,却化成了莫名的叹息。
被扣住的手腕生疼,烈熠却没有想过要设法挣脱出来。呼啸的网擦过耳畔也擦过眼睛,烈熠只有眯起眸子才能看请对方的样子。滟昊泠依旧还是意义不明的笑着,烈熠还来不及皱眉,就被他蓦然爆发的力量扯了过去。
天旋地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罢。
两人本是当世的绝顶高于,但是谁也没有想过要采取什么手段解决眼下的困境,甚至无心去想想该如何减缓坠落的速度。越坠越快,周遭的风景早已化成模糊的光带,再如何努力也什么都看不清,烈熠索性闭了眼睛。
“哗啦!”这是他们坠入水潭的声音。
万年不见阳光的幽潭,如同一块嵌在青山之间的墨玉,绿的深沉,怎么望也无法见底。潭水的温度可想而知,绝对是冰点以下的刺骨。
真正落入其中之后,比起寒冷,更先感受到的是窒息。陡然被隔绝了空气的来源,胸腔仿佛撕裂一般的疼痛。
也不知是谁主动,或者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动作,在阴暗的潭水中寻找着对方的双唇,彼此之间交换着气息。
第二十章:流年偷换
异常狼狈的上岸,此行之前烈熠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弄成如此模样。秘密约见滟昊泠,以他们如今敌对的立场而言,已经是世所不容。只因他有极端要紧的事不得不当面向滟昊泠讲明,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选的地方也是相当隐秘,或许此地也曾游人如织,如今却也是真真切切的行人罕至。数百年前留在此地的建筑,早已由于风霜的侵袭而只剩下残垣断壁,唯有半山腰的那座石质凉亭,还勉强残留了过往的风景。
烈熠不得不异常小心而谨慎,即便不为自己,仅仅只是考虑到滟昊泠的身份,他也必须维持这次会面的秘密。
原本打算将该说的话说完就走,真正见到之后怎么竟成了这幅情状。
“昊泠,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经过那样一番折腾,被水浸透的他只觉得身体异常沉重。烈熠连发火的力气也不剩,唯有长长叹息。
“我知道。”滟昊泠一边说着,一边欺身上前。将暂时力竭的烈熠纳入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居高临下的加以俯视。
他当然知道他有重要的事要加以说明,即使那封约见的密信中什么也没有写,要猜到这一点根本不难。重要的是——倘若不是有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这个继承了焰赤皇位的兄长又怎么会想起世上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比起冷醒,世上还有谁比烈熠更加决断无情?
世人都错了,所有人都错了,人人都说他滟昊泠生性薄情寡义,他们又哪里晓得论起情薄,还有谁能比烈熠更甚?
“不,你不知道。”烈熠偏开脸,不再与对方四目相接。覆在上方的重量太过令人难受,烈熠手肘撑在地上,略略向着后方滑出一段距离。被潭水浸透的衣衫,在草地上留下一条湿漉漉的痕迹。
滟昊泠并不阻止烈熠的退却,他只是默默的看着,他退一分,他就进一分,维持着一开始那种若即若离道暧昧的距离,如是而已。终于,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这个毫无意义的行动。
烈熠转回面孔,无奈地抬头仰视着对方。
湿透的发丝,顺着光洁的面颊朝两侧滑落,落入立领之下的脖颈之间。滟昊泠不知不觉中已难挪开视线,那是何等明媚的艳红,似乎连沾在其上的水珠都被染上一层柔和的红光。
撇开的发丝下露出焰族皇室的印记,一朵烈烈燃烧的火焰,端正的印在他的眉心之间。脆弱、凄美、迷离……似乎印证了世上一切美好的形容词。
滟昊泠痴痴地看着,同时又禁不住自问——到底是什么吸引了自己的神魂?除了赤红发色与眉心火焰以外,双生兄弟的他们,容貌应该是如出一辙的罢?既然生来就是一样,为何换为他的容颜之后,就会变得如此铭心刻骨?
捧着脸颊的手是被潭水沁过的冰冷,印在额间的唇却是反常的滚烫。烫的无可忽视,烈熠能够明晰的觉出对方正在用如此独特的方式描摹他的印记。
说起来,这还是滟昊泠第一次亲吻这个地方。
过去无数次的肌肤之亲,皆因他掩去了真容。在滟昊泠面前的只是熠,而不是烈熠。
“我不喜欢这个印记。”明明奉上了最热却真挚的吻,当短暂的离开之后,给出居然是截然相反的感慨。“这就像是一个禁锢,无论是滟湄漪与烈炽,还是你和我,都逃不开。”
再次挨近,这一次并没有亲吻,而是将下颌架在烈熠的肩头、颈项交缠之间,滟昊泠就像是一尾搁浅的鱼,拼命的汲取着赖以生存所需要的空气。“我曾经很想知道,你要被这股印记禁锢到什么时候。但是如今,我不想问了。因为就算是你,也是没有答案的。”
向后仰起头颅,脖颈以及胸膛连在一起崩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弧度。烈熠明知这么做的唯一结果,就是令滟昊泠更加得寸进尺。即便如此,他也全然顾不得了。不期而至的锐痛再次在颅腔内翻搅,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甚,几乎超出了他能够忍受的范畴。
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借着猛然灌入肺部的冰凉空气,烈熠压抑着喉咙之间辗转不去的痛呼。不希望滟昊泠看出什么异样,然而如今的烈熠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是令自己不出声罢了。
完全朝着两侧拉开的衣襟,显露出烈熠清瘦的双肩与胸膛。滟昊泠的吻延续着,或者应该说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停止。当尝到胸前的某处时,那具躯体深处的颤抖绵密而不断持续的传来。
先是兴奋,无形的力量在滟昊泠的脑海中点燃了一把火,几乎将他烧的浑浑噩噩。幸而,他的自制力也非同常人,在最后一刻总算觉出了不对。烈熠那般频繁的颤抖,根本与情动的模样大相径庭。
滟昊泠才刚刚将身子挪开半分,烈熠已是彻底的难以压抑,以最快的速度翻转过去,“哇”的张口,一口鲜血已经溅落在茵茵碧草之上。
惨烈而不祥。
“熠。”失声一般的低沉,滟昊泠怔怔地看着咫尺之内的背影,却是连伸手都不敢。到底有多久不曾感到这种惊慌失措?相思楼上?还是那一次在静铁关亲见他发病?不,不——从来没有过害怕至此的感觉,尚且不知真实状况,然而预感已经在告诫滟昊泠——
这一次,与往常相比都不同,都要恶劣。
偏偏,他湿透的衣,湿透的发,湿透的肌肤都在提醒着滟昊泠,方才他做出的荒唐举动。寒潭刺骨,自己掉下去也是活该,怎么能拉上他一起?
“熠,你还好么?”
烈熠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看着地上的一滩血迹,眉宇间若有所思。这才是他真正顾虑的地方罢,为了遮掩这一事实,他的本意是见过面将该说的话说清,然后就迅即离开的。是滟昊泠,硬生生的将他留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