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轻易触碰,同时又无法不去关切,滟昊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绕到他的面前。这是这一眼,带来的忧心更甚。烈熠的肤色素来偏白,这一点滟昊泠是知道的,只是在他的记忆中,他的脸色从来没有白到……几乎透明的程度。哪怕轻轻吹一口气,他都会消散于尘世之间。
即便如此,滟昊泠还是看见烈熠抬头对他笑了一笑。
带着安慰的味道。
滟昊泠想象不到为了这一抹再普通不过的笑容,烈熠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勉力提起的内息被中途打断,完全散乱无踪。此刻的烈熠,大概连名幼儿都敌不过,他甚至无法随心所欲的动一动自己的手指。
“潭水太冷,又来不及运气抵抗。”开口,是烈熠仅能做到的事。找了一个不算太牵强的理由,为方才呕血一事做出解释。
“是我不好。”发自内心的愧疚,华贵坚毅的汐蓝皇帝,也只有在一个人的面前低下他那颗高傲的头颅。
难言的悔恨之后,滟昊泠陡然想起他再怎么忏悔也没有任何用处,更加要紧的是烈熠的身子。“还冷么?”不等对方回答已经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极傻的问题,掉入寒潭之中,直到现在还是浑身湿淋淋的,如何会不冷。
烈熠静静的看着对方,看着他那些更加犯傻的行径。捡来附近所有的柴禾,再用内力烘干,架起高高的柴堆,终于燃起一簇温暖的篝火。做完了这一切,滟昊泠的手在最后一步时凝滞不前。
湿衣继续穿在身上,便是再健康的人也会着凉,况且烈熠的体质向来虚弱。滟昊泠当然晓得应该尽早将他的衣衫烤干,只是,不敢动手去脱。热切的渴望被一度打断,但并不代表已经消退,依旧考验般的灼烧着滟昊泠的五脏六腑。自制力总有用尽的一刻,一旦再碰触到烈熠,便是他失控的一刻。
在滟昊泠生火的过程中,突如其来的痛楚又像过去几次一样消散无踪。尚且无法动用内力,不过平常的行动也是无妨。
隔着火光,烈熠的指尖碰到了滟昊泠的脸颊,带有几许故意的擦过那剑锋般的薄唇。“大白天的,何须生火这么麻烦。要取暖的话,不是又更好的方法?”
第二十一章:盘根错节
越是索取,越是难以知足。冰寒的体温早已被体内燃起的灼热而取代,碰到对方时,先是为肌肤上的滚烫而震惊,随即却也释然,自己的状况大概也是同样,彼此之间未曾有分毫差别。
两个人就像是高热不退的病人,将仅剩的生命全部化为力量拥抱对方一般,再如何用力的锲入,依旧犹嫌不足。
病入膏肓,谁说不是呢?
无论他们之中的何者,都早已是病的不轻。
身体的每一寸都紧紧贴合在一起,交握的十指,纠缠的长发。红与蓝混合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那一缕究竟属于何人,模糊了颜色的区别。所有的一切都氤氲不清,包括他们的剪影都像是要吞没在光影的缝隙之间。
“熠,要怎样我才能将你留在身边。”沉溺不起的是身体,思维反而清晰几乎痛苦。明明得不到任何回应,还是一遍接着一遍的问,完全不理会嗓音破碎的如同哭泣。
手臂环绕过他的颈项,双腿更是绕过他的腰际……在这个被世人所遗忘的角落里,烈熠做着与自尊全然不符的举动。他蓦然很想知道,在整个天下,还能不能找到一个比他更加冷血残酷的人?只因为无法正视对方的期盼,便用了这般不堪的逃避方式。
已经分辨不清,究竟是在伤害谁……
干透的衣衫,依旧是冰冷一片,披在肩头之后瞬间冷却了灼烫的肌肤。随着天色沉淀下来的默然,浓黑一片,比笼罩在头顶的苍穹还要令人透不过气。今夜无星也无月,晦暗之中全是冷寂。
“昊泠,此番约你见面,是想要提醒你多加小心。”
他的声音穿透黑暗而来,滟昊泠没有刻意去辨别他的面容,只是缓缓的品位着这一丝比夜色更加沁骨的清冷。“你让我多加小心?”事到如今,他都不知道该讥讽谁才算是恰当。
“是。”烈熠平平静静的道出这个字。身后就是瀑布,然而再如何喧嚣的水流,在灌入潭水之后也被吞噬的悄无声息。一泓幽潭,几经的仿佛自古以来都从未有过一丝波动。只是相较起来,烈熠的声音还要更加幽深,淹没了一切该有的或者不该有的情绪。
他没有立场对他做出提醒,仅仅只是因为想这么做,于是便做了。
“昊泠,我不相信你没有看出来,近期所有的战事之中都存在某些违和感。”烈熠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加以形容,类似的感觉若隐若现的存在于那里,无法忽视。但是当真正想要抓住什么时,又始终无迹可寻。
仿佛有一种擅于隐匿的力量,分明已将触角伸到了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却依旧只是透明的形态。只是带着恶毒而执念的目光,冷冷的打量这一片尘世大地。
“熠,按照你的意思,只要解决了这种违和感,就能停止这场战争?”滟昊泠陡然欺近一步,狭长而锐利的眸子在夜色中映射出刀剑一般的光芒。他没有着衣,周身散出的温度令烈一无处可逃。
“熠,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自欺欺人了?”每一句话中都唤着他的名字,仿佛怎么也喊不够一般。“是否能够让战争停止,取决于你我不是么?或者说,取决于你。”
对于他故意的曲解,烈熠一时之间也压抑不住火气。“战争能否停止,不取决与任何人!至少不取决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
这个世界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分裂与创痛,急需真正的统一到来,让这片土地上存活的一切生命休养生息。
滟昊泠重重的哼了一声,“注定无法停止的事物,你还要为它殚精竭虑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与他而言已然没有任何区别。他所在乎的只是……他们之间的战事能否停歇。若说汐蓝与焰赤的世仇已是无可改变的注定,那么就彻底抛开俗世纷扰。天下之大,总能找出一块清静之地。
压上烈熠的双唇,早已不再是占有或狂欢的范畴,带着某种竭尽全力也无法摆脱的痛楚,尖锐而深刻,长的令彼此窒息。
总算分开,烈熠的情绪更加烦躁不安,似乎那个吻勾起了蛰伏在他颅腔的疼痛。没有人能够真正习惯于疼痛,烈熠也只是比平常人更加擅于忍耐而已。“昊泠,你要明白,我不希望战争受到某种暗藏力量的操控。”
并不是命令,没有人能够命令汐蓝的皇帝。而他们两人之间更是不会,翻找遍整个红尘才得一能够携手之人,他们只会以最平等的目光看待对方,无论敌友。然而烈熠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还是令滟昊泠不得不认真听他的话。
“或许就是自诩高贵的神族罢。”滟昊泠到底是不愿也不忍太过拂逆烈熠,转眼做出一项推论,倒也尚算合情合理。“以天神后裔自称的风族,之前也给我惹出不少麻烦。”如今青夷既已不在,若说这战争的背后还有一股力量在捣鬼,怀疑到神族的偷生也并不为过。
乍看上去他像是做了认真的思索,也只有烈熠能够觉出滟昊泠的敷衍。旁的事也就罢了,只是这一件已然超出了烈熠容忍的底线,否则他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此一趟。“你真这么认为?”
第二十二章:以战止战
午后点燃的篝火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扑灭,到了此刻,便是灰烬都已然如同死寂一般的冰冷。
方才在情欲的狂欢中,堕落的快乐足以令人忘记一切,甚至忘了这已是快入秋的夜。
只有当真正失去肌肤的依偎之后,如水般沁凉的夜才一点点的蔓延上来,蔓藤一样的爬上心灵的角落,仿佛非要将那颗正勃勃跳动的器官缠绕致死才肯罢休。
饶是如此,滟昊泠还是固执的不肯穿着衣衫。“熠,你为何沉默?”许是长时间没有开口的缘故,每一个吐出喉咙的字都带着干涩。不是看不出烈熠正在思索,滟昊泠也熟知他并不喜欢在思索的中途被打断,因此才会硬生生的忍到现在。
不过,这也是极限了。
在被沉默扼住咽喉夺取呼吸之前,他必须开口说些什么。才不会去理会那些字句没有意义。
“你不也同样沉默么?”从虚幻中被拉回现实的男人,淡淡应了这么一句。
“刚才想到什么了?”滟昊泠凑了上去,挨着烈熠的双唇,生怕听不清对话一般。分明对那些不感兴趣,之前也以敷衍的态度来面对他的关心,如今竟故意做着与想法全然不同的举动。
“我认为你并不想知道。”烈熠一针见血。他不是不愿透露心中的想法,而是该说的话方才已然说尽,本来也是相似的内容,即便他再费上唇舌多说一遍,也不具备改变滟昊泠心意的可能。只因放不下,一个最简单同时又最深邃的理由,造就了此行。结果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全部都是徒劳。
“的确,我不想。”关于他的固执,烈熠没有猜错。但是可惜,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来拒绝这份贵如珍宝的关心。“然而,我还是会听你说。”
迎着他透着继续惊讶的眸光,滟昊泠缓缓补充一句。“就算明知你不是完全为了我一个人,就算最终要做的事已经违背了我的本意,我还是会如你所愿。”他抗拒过,然而结果又怎么样?烈熠的执着鲜明而坚固,在他面前,除了缴械投降以外他还有旁的什么出路?
他没有他那种坚固如铁的信念,所以注定只能认输。
烈熠本能的偏过脸,他完全忘了,哪怕不刻意遮掩,在浓黑的夜色中对方也照样无法看清他的表情。“滟昊泠,我并不反对这一场战争。哪怕它旷日持久,也哪怕它会造成无数悲剧——”
“唯有在经历的苦痛之后,七界才能迎来她应有的繁华。”
这是烈熠与他父皇之间最大的不同,同样的,也是与世间那些伪善者最大的不同。
无论是如今正式继承皇位,还是曾经以太子的身份执掌焰赤大权,坐在那张飘荡在血海上的华贵座椅之上,没有人比他更加懂得以战止战的道理。
既然每一位有能之士都免不了内心里燃起的野心,那么就让他将所有的争斗扑灭,成为唯一的声音。既然野心背后,和平只能是幻想,那么就让他存活到最后一刻,来承载这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无法想象世人都如何看待这位焰赤的新皇,但是离他最近,仅有一个可以走进他内心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滟昊泠。没有人比滟昊泠更加了然他的决断,因此无论他出口的话何等惊世骇俗,他都像是早有预料,不为所动。
“我一直都知道。”
还有一句话滟昊泠没有说——我也一直都……理解。
尽管他做不到,但他还是理解。
墨染的黑暗中,只有烈熠的一双眼睛在熊熊燃烧,那样锋芒毕露的光线,几乎带着某种残酷的决断。“所以,我绝对不允许有谁在背后扰乱这一趋势。有人出于私心,希望战争之后依旧还是战争。对于这份肮脏的私心,我绝不容许!”
在滟昊泠之外,从没有任何人见过如此狂躁暴戾的烈熠。那些优雅,那些从容,统统不见。他完全就是一柄失去剑鞘遮掩的宝剑,每一分每一毫都透着无以伦比的杀气。不用怀疑,仅仅只是接近他周围,就会被无形的锐锋割得遍体鳞伤。
“你认为我会被人利用?到今天为止所做的一切,全是别人操纵的结果?”正是因为太清楚对方的心思,滟昊泠才晓得烈熠此刻所需的绝不是安慰。冷冽的诘问,或许反而会令他好过不少。
“你我都明白何为身不由己。”变得咄咄逼人,完全不懂得去体谅旁人的心思——每逢这些负面情绪抬头之际,烈熠就会深刻的认识到,他与自己的胞弟,在骨子里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暗中操控战事的力量只要懂得利用这些不得已,就足以扭转一切,让事态的发展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般发展。”
“当初的青夷,就是如此。”烈熠举出了无可反驳的例子。
浅草桥作为必争之地,滟昊泠与烈熠两人都没有任何选择,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加以争夺,但是青夷的情况显然不属于这一列。没有人比他们两人更加清楚发生在风族背后的隐秘事件,风族的五大长老,人数庞大的权贵,已经成了他们手中洗不清的一笔血债。
两人之中,谁也不会在乎这些。然而无论怎么不在乎,该存在的一样会存在。
即便是对滟昊泠而言,对于青夷的仇视也远远大于要征服这边土地的欲望。以青夷的特殊国情而言,不设边防,甚至没有像样的军队。得到青夷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等七界即将一统的一天,这块土地自然也会被化作汐蓝的版图。
原本就是一场可有可无到几乎找不出意义的战争,无论两军是否已经在此陈兵,但是谁也没有打算要真正打起来。至少对于滟昊泠或烈熠而言,绝无这份打算。
直到牧野军的侦查小队失踪,事端才被挑起。超出双方主帅的控制能力,事态的发展愈来愈失速流离。
“当初刘民属下的十人侦查小队,悄无声息的失踪,至今未能寻获尸首,也不曾找出真凶。”并非是烈熠要刻意的去记忆这件不快的事实,一个未解的带有可怖意味的谜,绝不是那般容易忘记。“昊泠,你难道没去想过那是谁动的手?”
“不就是我么?”反问伴着笑声,释放而狂悖。滟昊泠本不会以这样的语气与烈熠说话,事实上,在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将对方当做曾经誓言要共享天下之人。当日事发之后,赫连远遥的千人轻骑不分青红皂白前来兴师问罪,此时简直就如同那一幕的重演。烈熠选在这时问出此事,究竟带了几分故意?
他,是否在完成身为焰赤皇帝的义务?
“昊泠,你明知我没有怀疑你!”烈熠吼了起来,锐利的吼声化作锐利的剑锋,硬生生的将那阵刺耳的笑声从中砍断。
滟昊泠蓦然闭口。
黑暗之中,依旧是谁也看不清谁。但是偏偏有种奇妙的感觉,他们两人的意识,或者说心灵,正在试探性的触碰着对方。
若有若无,忽远忽近。
“我能想到是谁在做手脚。”没有任何歉意,滟昊泠直接让话题转往下一个阶段。他自己也不曾明白,是觉得额没有必要道歉,还是自己着实说不出口。
“如何能这般确定?”烈熠也顺着他的意思继续下去,毕竟这才是他前来此地的目的。
方才的不快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表面上已是风平浪静。至于其下的暗流涌动,两人都是聪明人,在这个时候都纷纷认为不提为好。
“要想到那个人谁,本就不难。”滟昊泠一语带过,轻描淡写。“在我的身边,符合这一条件能做的这一切的人本来也不多。”
话题点到为止,带有几许意犹未尽的难堪。他们如今各自为营,早已是无可避免的各分东西,再也回不去曾经坦诚相对的一天。
不。
他们何曾真正的坦诚相对过?哪怕是过往的时光,也是猜忌多过信任,算计多过守望,裂痕多过弥合。
他们之间,从来就只有半句真言。
因此,到了这个地步烈熠也不得不释然。“既然你心中已经有了主意,那我也就……放心了。”
此间世事,已了。
第二十三章:回归焰赤
回归焰赤之后,烈熠却没有往南翥宫方向前进,便是那座高耸入云的丹霞山,他也未曾踏足半步。没有任何迟疑的,他所前往的方向选作牧野军军营,径直而往。
随着焰赤先后两位帝王的离去,南翥宫即使还保持着焰赤权力中枢的地位,笼罩在宫殿上方的空气还是免不了沉闷下来。或许这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一直是一个沉闷的令人窒息的所在。但是过往一切的冷清迭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如今的空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