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株白色山茶花之前,正站立着一个人,由于背对这边的缘故,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一身月白的纱衣,让人几乎错觉他就是旁边的山茶所化。微风拂起,他那一头垂落肩背的雪色长发,就那么轻飘飘的散于月色之中,仿若就此化仙归去。
第七十章:冰族霂霖
霂霖,冰族王上霂霖。
情理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
到泉溪镇是为了见谁,对于安排这一切的滟淏泠而言自然算不上是秘密。而烈燚也早已推断出这个结果,如今所见不过是证实自己的推断而已。如此一来,本该是让全天下震惊的事件,在这个神秘的小院里,变作了波澜不兴的一场平淡。
最先开口的,反倒是九歌。从刚才开始,她就有些反常,最喜欢凑热闹的她,在这件事上不仅兴趣缺缺,甚至还有些避之不及。如今着实太过惊异,一时之间才没管住自己嘴巴。“你不是自尽身亡了么?”这个“你”字指代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霂霖看她一眼,发觉却是素未谋面的女子。
本该在北冥城养伤,至今依然昏迷不醒的霂霖竟然会出现在泉溪镇,这已经不是一人的生死未卜。冰族王上的行踪事关汐蓝与其属国柔蓝的关系,不,不仅如此,这甚至会关系到整个天下的格局。
若非牵连甚深甚广,滟淏泠又怎么会故布疑阵,做了那么多看似没有意义的事情。就算是对烈燚,也直到今日才拆穿真相。如今,他带往相思楼密室的自然都是信得过的人,而这份信任,也毫无疑问将他们都拖入了这场迷局之中。
九歌咬咬嘴唇,本来以为只要不多嘴便没有太大问题,现在看来显然不是如此。见到霂霖,本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无处发泄心中的烦闷,九歌只能恶狠狠的瞪了倾夜一眼,她才懒得追究对错,只觉得如此被动的局面都是被他所牵连。
霂霖见这女子神色有些怪异,很是好奇她的身份,然而稍作考虑之后还是觉得不多加过问。滟淏泠带她前来,自然有滟淏泠的用意,而他的那些筹谋,永远不是他能够过问的范畴。姿态优雅的行礼,“霂霖拜谒皇上。”
曾经使用过的台词,并非霂霖缺乏新意,着实是地位悬殊,身份有别。只是没有了上一次茜纱烛影下的奢靡,一切变得严肃而充满硝烟弥漫的味道。
在滟淏泠的挥手示意中,霂霖结束了行了一半的跪拜之礼。避过了滟淏泠的目光,烈燚却看到了他带有恶意的冷笑。比起九歌或者倾夜这样初次见面的人来说,显然霂霖对他的敌意要浓重的多。
“交代你的事都安排好了?”没有拐弯抹角,甚至没有问起霂霖的伤势,滟淏泠开口就是他最关注的事件。
这便是真正的上位者,符合一个帝王应该具备的一切条件,将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放在棋枰之上,永远只考虑利益得失——同时,这也是烈燚永远做不到的地方。他的心肠,远比他自己认识到的还要柔软。
所以,他不如他。这一场棋局,或许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并不知道霂霖是如何在生死一线的挣扎中脱险,然而当时自缢后遗留在他脖颈上的痕迹,烈燚亲自看过,御医也诊治过,那骗不了人。为了这一场筹谋,霂霖几乎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如今,滟淏泠却是连一句过问都没有。
霂霖像是习惯,更像是毫不在意。熟知滟淏泠的习惯,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只回答两个字,“好了。”
滟淏泠只是点头,同样不见有任何赞赏的话语。当然了,他也没有丝毫的怀疑。选择霂霖实现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不仅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也是对他能力的信任。再者,这个计划已经在他心中反复酝酿了无数次,直到确认无误以后,才正式将之展开。
天色已晚,该确定的事情已经确定,滟淏泠不会傻到立刻上路。有神兽代步,体力的消耗倒不是最大的问题,关键在于此时的泉溪镇正是人声鼎沸之时,小院的地点隐蔽不用担心什么,然而就此出去,免不了要被无数人看见。倘若有人认出霂霖,那就太过得不偿失。
转身对新月吩咐,“今夜就辛苦你了。”
“哪有什么辛苦,吃的用的都是早就备好,而安排在小院的也全是我信的过的丫鬟小厮。公子小姐们不必拘束,今夜住下就是。”
第七十一章:和盘托出
“你会攻打百图,而且会借道柔蓝。”清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即使倒影在他眼眸中的是无数的焰火灯光,漫天的星河璀璨,然而他的冷清如同入骨一般,难以形容的疏离之感。
也不知他们是赶上了特殊的日子,还是泉溪镇本就是一个夜晚比白日里更加热闹的城镇,间杂着各种颜色的烟花在他们眼前交织出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或许,这一切便是天下的写照,乍看上去举世浮华,然而七界之间的暗流汹涌、纷争战乱,总有一日会让所有成为泡影。
滟淏泠沉默,并不是不敢承认,而是到了这个地步上,承认与否之间他已经想不出丝毫区别。
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凝视他的侧颜更加重要。随着灯火的明灭,他的容颜仿佛在夜空中沉浮一般,有着难以形容的惊艳之感。滟淏泠移不开视线,似乎只要多看上一眼,便能将这一刻永远铭刻,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
“如今,你应该信了,我与霂霖之间什么也没有。”曾经的未尽之语,今日终于可以继续,滟淏泠再也无须为了筹谋而隐瞒什么。霂霖还好好活在世上,就是最好的证明,并没有什么不甘受辱而自尽一说。
几乎是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烈燚马上就想起了曾经听到类似言语的情景。无法遏制的,他为此感到恼怒,不仅是因为滟淏泠蓦然更改的话题,也因为他自己居然还清楚的记得当时的细节——一个根本不该被记忆的细节。“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想说?”
他与他讨论的是军国大事,而他却让谈话朝着更加不受控制,也是更加……欠缺意义的方向发展。
“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想说。”趁着他回望过来的时候,滟淏泠一把攥住他的肩头,要得到烈燚的凝视是如何艰难的一件事,只有他才深有体会。一旦抓住,就再也不允许躲开。“对我而言,这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去他的军国大事,当他蛮横不讲道理也无所谓,他就是要装作听不懂。不管烈燚的意思是不是已经清晰明了,他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燚,你听着,你必须听着——”滟淏泠觉得自己有些像是在唱独角戏,不过就算是独角戏,他也必须唱下去。不将这一场“误会”解释清楚,他根本夜不能寐。“我没有碰霂霖,我和他……”
烈燚接口,相较起来他的平淡,简直不像是一个正在听取解释的人。况且,这本就是他所不需要的解释。“你和他,只是合作。”
想了想,又觉得依然不对,烈燚继续平平淡淡的补充。“不,霂霖只是被你利用的棋子。你不需要并肩而立的合作者,七界之中能人辈出,有的名副其实,而更多的徒有虚名,你只需在其中辨认出值得被利用的对象,就足够了。”
或许,唯一例外的只有那句誓言。
那句在羽檄军点将台上,滟淏泠以帝王之尊向着千军万马,向着茫茫苍天发下的誓言——
我,滟淏泠,在此起誓,此行若能实现夙愿,万里江山,七界天下,愿与身畔之人共享!
不过,也仅仅只是或许而已。
他的誓言,太快,也……太冲动。
人在冲动之时,总是会做出许多令自己也后悔不已的事情。也许当他冷静下来之后,便会反省到其中的错误,然后将之当成一场过失,从此再也不会提及。
烈燚不是不信,而是无法令自己相信。
滟淏泠一言不发,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被驳斥的哑口无言,还是被极端的失望夺取了语言的能力。手指在对方的肩头陷入,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力气有多大。生平第一次试图向别人解释什么的滟淏泠,被极度的不甘心所吞没。
如果会因为这点疼痛就起了退缩之心,那也就不是烈燚了。而恰恰就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留情面,“难道在一开始你不希望与霂霖假戏真做?用不着否认,毕竟那样一个漂亮的少年,要为他动心也很是正常。”
滟淏泠瞪着烈燚,有些恶狠狠的目光,暗藏在表面怒焰之下的却是形容不出的缠绵之意。此时他已经松开了手,烈燚却依然动弹不得。不仅是身体无法挪动分毫,就连视线都被胶着着,只能看着滟淏泠那双有些狭长邪性的眼眸。
直到,滟淏泠的目光渐渐有了变化。
“燚,你说这句话,我会认为你在吃醋。”不再气恼,也不再不甘心。胸口一点点被喜悦所占据,自从相识以来的揣测与不安,仿佛都在此慢慢消融。
看得出来烈燚想要开口驳斥,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垂下眼眸,挡住了其后已经辨别不出任何真实的情绪。
“我有不得已。”滟淏泠的心被悔意所覆盖,或许他真的应该早些对烈燚和盘托出。就算不能看透他此时的心情,也能够想象,那必然与愉悦无关。自己想到,与对方亲自告知之间纵然结果相同,过程依然有很大的区别。
“北冥城中聚集了无数密探,如果不把戏演逼真一些,瞒不过他们的耳目。”滟淏泠试图能够将一切解释清楚,即使效果未知,他也不得不做这个努力。
当今世界,国与国之间互派密探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有些密探更是从出生起开始就注定走上这条道路,他们往往是子承父业,为了从未踏足过的故土,将各种各样的情报源源不绝的送回祖国。
清剿密探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这种乍看上去家世清白者,更是无从追查。对于滟淏泠这种讲求实效的人来说,与其费时费力还会残留祸害的做法,他更倾向于利用于现今的状况。既然不可能将所有密探一网打尽,那他不如让一切条件为他所用。
正是因为在无意识之中被滟淏泠所利用,这些密探传回本国的情报才令各国掌权者深信不疑,即使那是故意散布出去的虚假消息。
为此,烈燚不是没有怀疑过——在最短的时间内,霂霖“自尽”一事竟然会传遍七界每一个角落。倘若滟淏泠有心隐瞒,以他的能力要在一定期限内控制消息并非难事。恰恰相反的结果,只能证明他做了某些手脚,故意弄得人尽皆知。
只是他到底还是无法因此就将怪责压在滟淏泠的身上,派出密探潜伏在北冥城的掌权者中,恰好也有他……烈燚。
见他神色似乎有了些微松动,滟淏泠不是没有丝毫犹豫,前几次触碰烈燚之后,不管他是拔剑相向还是沉默不语,都能够看出事实上他并未感到愉快。那时的烈燚,总会被一层淡淡的忧伤所覆盖,与他平日里的清冷不同,是一种从骨子里弥漫出来的悲凉。
男子相恋,在当今世界虽已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不过毕竟不如男女在一起那般符合天理伦常。而就连这“相恋”二字,多少还是要再继续斟酌。事实上对大多数人来说,找一个男性伴侣,依然还是怀有猎奇的心思在里面,这便也是如今到处开设勾栏,而小倌的生意往往比青楼女子还要红火的原因。
说白了,就是见猎心喜,逢场作戏。
烈燚的抗拒,不仅仅只是这一个理由,除了他们同为男子以外,会让他陷入悲凉的,还有其他的更深刻的理由。
滟淏泠不知道那是什么。
而就算问了,相信也不会得到答案。
滟淏泠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缓缓挨了上去,一个有些温暖的亲吻落在烈燚的发尾。
明明没有真正接触,却像是被火点着一般。比起他们曾经的两次亲吻,这个有些虚渺的动作可以说什么都算不上,然而烈燚的心就是快速的鼓噪起来,只要一凝神,就能听到它剧烈的跳动。他的声音也变得喑哑,半晌之后,才吐出一个字,“你——”
“你是不是又打算刺我一剑?”滟淏泠抚上自己的脖颈之间,第一次冒犯他之时,那一剑虽然见了血,不过他到底还是留了手,伤口早已愈合,只有细细摩挲之时才能感到皮肤上的一点细小痕迹。
第七十二章:二十四桥
烈燚的底线究竟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准。滟淏泠觉得自己每每与玩命也差不多了。只是他想要与他这般亲近,想法来不及阻止,往往是真正做了之后才开始考虑后果——又并不觉得如何后悔。
或许这并非滟淏泠的本意,但他下意识的动作就此引起烈燚的歉疚。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确实未曾见到疤痕,才算是放下心来。“我如果刺你一剑,你就会收敛这般放肆的行为么?”
随口一问,烈燚本也没有指望答案。或者说,他并没有指望过否定的答案。滟淏泠之为人,随心所欲惯了的,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阻止?
扬了扬嘴角,滟淏泠的脸上依然是他独有的邪性笑容,此时变得有些恣意和放纵。既然刚才都没有刻意压抑行动,现在就更加不会。烈燚带点无奈的问话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最好的鼓励。
“不能。”
烈燚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这两个字,而滟淏泠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将之说了出来,一切都封缄在彼此的唇齿之间。
这一吻,是那样的突如其来,不知为何还依然带着顺理成章的意味。
滟淏泠哪里还管那么多,他只知将这一切加深,再加深。倘若就能如此下去,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就连烈燚,都不想管了。
尘世桎梏,俗尘纷扰。
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太多,在被一切压垮之前,烈燚只想偷下一块小小的时间空间,什么也不用再想。
泉溪是个幽美的水镇,纤细的水流交杂布满了每一个角落,让整个城镇显得更加温婉多情。只是太过发达的水系,也让泉溪镇的夜晚变得很冷,在水汽弥漫之下,那是一股深入肌肤骨骼的冷意。
据说泉溪镇共有二十四座拱桥,每一座都风格迥异,无限优美。像是刻意为了躲避夜间的喧嚣,滟淏泠与烈燚一直到了泉溪镇的边沿。伫立在最后一座拱桥上的两人,更是无可避免的感受到夜间的凉意,从桥下的河面上倒灌上来,一丝,一丝。
再如何不舍,滟淏泠也只能暂时与他分开,然而并没有松开怀抱的打算。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寒暑交替早已无法影响什么。不过冷就是冷,不会造成危害,也一样会带来不适。况且之前烈燚几次病发,呕出的鲜血,像艳丽的花朵一般绽放,早已深深的印在滟淏泠的脑海中。
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景致。
用内力提高身体的温度,滟淏泠明白烈燚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可他不想深究那些,他只想为他驱挡风寒——他亲自为他驱挡风寒。
感觉到他正在做的事,烈燚终究只能无奈。其间似乎缓缓摇了摇头,不过终究也无法确定。滟淏泠所知晓的只是到了后来,烈燚的双臂抬起,轻柔的环过自己的后背。两人身高几乎一致,这么一来,便是真正的耳厮鬓摩了。
并非是要提起不快的话题影响此时的气氛,只是有些话不问出口,滟淏泠到底是无法安心,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燚,你是否在生气?”有些不确定的问出这个问题,小心翼翼至于又有些胆战心惊,生怕会得到肯定的答案。
“什么?”也难怪烈燚没能明白,如此无头无脑的问题,换了任何一个人,也是听不懂的罢。
滟淏泠长长叹了口气。以往从没有追问过对错的事情,只管按照自我的想法去做,即使是被旁人评价为一意孤行恣意妄为也无所谓。而如今忽然想要追问其中是非的时候,他竟然会这般忐忑,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