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与人共乘,山河日月扑面而来,我却丝毫不觉得恐惧。我信任身后的骑士,他拥有与生俱来的王者气质,能让人把自己的一切交予他,让他主宰。
不算近的路程,转眼即到。虽然脸被风割得生疼,但身子却是热的。这是他的胸膛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给我的热量。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能这样热,甚至是滚烫。
我指向前方的山坡下:“看,就在那里。”
他制止我,不让我前去传话。我们悄悄地靠近,就像生怕惊飞了一只白鹭。
马蹄践踏着融化的雪水,公子骑在马上与人搏杀。他手中的匈奴宝刀宛如弯月,挥动之下白芒潋滟。他一边进攻,一边厉声喊道:“与你们的战马融为一体,不要做骑在马上的步兵,你们是真正的骑兵!要想打败匈奴人,你们就要像最优秀的匈奴战士一样在马上吃饭,在马上睡觉,在马上唱歌,在马上战斗!”
我身畔的贵族青年,搭弓取箭,对准公子。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做什么?”
“这么小看你家公子吗?”他朗声一笑,长箭破空,直取搏杀中的公子。
我的心快跳出来的时候,只见公子回身一刀,斩断飞箭。两匹马,两个人,默默对视了片刻。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公子粲然一笑,骑马飞奔过来,贵族青年抽出腰间长剑,策马迎上,刀剑相击,两人战在一起。
时而进攻,时而回旋,时而追逐,时而呐喊。
我看得眼花缭乱,直到他们抱在一起,摔下马背,咕噜噜滚下山坡,我才惊叫一声,连忙往山坡下跑去。
第三章: 承诺
我掩身在一块岩石后面,看着枯草里的两人。那贵族青年压在公子身上,捧住他的脸,唇齿相依,肆意缠绵。至此,我终于明白,这器宇不凡的年轻人竟然就是当今圣上。难怪他有那样不可一世的神情和气魄。
公子就像一个柔婉的女子一样任人搂抱在怀,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也许疼的是心。只是那时候还不明了,为什么心会疼?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公子说。
“想我了吗?”皇帝问。
“纵然想你,但你若不来寻我,我也决不会去找你。”公子想推开他起身,被他紧紧箍住。
“嫣儿,朕是皇帝,你就不能稍稍让着点儿?”
公子浅笑,轻轻弹了一下对方的鼻子:“在我这里,你只是刘彻。”
皇上的眼睛变得深沉,他温柔而专注地凝视他,最后那凝视又变成狂风骤雨般的热吻。他的手探入公子的甲胄,因为急躁,动作显得有些粗鲁。
公子抓住他的手:“这里不行。”
皇上长叹口气:“嫣儿,一年了,你可想死朕了。跟朕回宫吧?”
公子别过脸,低低的声音里渗透着一丝冰冷的哀伤:“不想去。”
“为什么?”皇上扳过他的下巴。
公子打开他的手,坐了起来:“那地方让我喘不过气。”
“唉,你喘不过气的时候可以逃,可是朕呢?朕能逃往哪里?我只能据守着那阴暗冰冷的宝座,静听四面楚歌。嫣儿,你不在的这一年,太皇太后驾崩,王太后入主东宫。丞相与太守剑拔弩张,匈奴王庭步步紧逼。淮南王口蜜腹剑,觊觎我的王位。大臣们又只求自保,个个都想做个和事佬儿。我羽翼单薄,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日日狩猎上林苑,做个不问政事的无用君王。但即便如此,这君王我也一定会好好地做下去。总有一天,我会集权中央,号令四海,做个不令祖辈蒙羞的千古帝王!”
“好!”公子握住皇上的手,朗声说,“我愿与你共建这宏图伟业!即使功未成而身先死,也绝不言悔!刘彻,我就舍命陪你这一程!”
皇上的眼中闪烁着隐隐泪光,他把公子拥进怀里,哽咽着说:“嫣儿,朕会舍命相护,决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直起身子,尽量轻巧地爬上陡坡。 我不知道沦陷的是皇帝,还是我的公子。我只知道,每个人都将奔赴自己的命运,包括我自己。
路上有士兵来寻,我拦住他们的去路,告诉他们公子无碍,一会儿就上来。
那士兵好奇地盯着我的脸:“咦,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我揉揉眼睛,我不知道。
我牵着马,站在路边,一直等到他们从山坡下上来,太阳已经西沉。
公子遥遥指向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士兵:“陛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将他们编入你的羽林郎卫队吧。”
皇上赞许点头:“嫣儿费心了。”
他的眼睛始终无法离开公子的脸:“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朕派车马来接你,让你风风光光地重入未央宫。”
“那么招摇干嘛?长安城从来也不缺少谈资。”
“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当今皇帝最心爱的人!”
“免了,明天我会自己过去的。”公子断然拒绝。
“你害怕?”
“笑话!”
“那何不今天就跟朕回去?长夜漫漫,太难熬了。”
“我总要跟家里说一声。”
“听说你父亲打你了?”皇上的声音变得低沉。
“呵呵,父亲打儿子,那还不是天经地义吗?”
“疼吗?”
“疼也得忍着!”公子解下大宛马的缰绳,挽在手上:“上马吧,不早了。”
皇上翻身上马:“那我就翘首以待了。嫣儿,希望明天的太阳快点升起!”
骏马嘶鸣一声,扬蹄而去。
公子负手站在夕阳下看了许久,微微叹息一声。
“公子要入宫了?”我闷闷地说。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再想见到公子就难了吧?”
“为什么?”他终于有了点专注。
我看向他,这还要问为什么吗?他在深宫,我在侯府。他是皇帝的爱人,我是侯爷的奴隶。
“你是我的贴身僮儿,我在哪里,你自然就在哪里。有什么可难的?”公子说。
我的心情瞬间振奋起来:“真的?您要带我入宫?”
公子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可是我还要学习唱歌和舞技。”我有点语无伦次。
“你怕宫里没有更好的师傅吗?”
我半是欢喜半是忧愁,一时有点恍惚。欢喜的是,我可以日日与公子相伴;忧愁的是什么呢?很模糊,像一团晨雾。想不清楚也说不明白。
意料之中的,弓高侯府里又闹翻了天。皇帝让公子进宫,侯爷不敢抗旨。但是他却有权发泄自己的愤怒,引经据典地将他漂亮聪明的儿子骂的一文不值。公子跪在堂下,因为在马上折腾了一天,他实在是累了,昏昏欲睡。父亲的责骂声简直就是他的催眠曲。只在那声音突然停息片刻的时候,他才迷茫地抬起头,又无力地垂下去,掩着嘴巴打呵欠。
侯爷气得要请家法。
大公子韩则连忙劝止,父亲打儿子是可以的,但是臣子打皇帝的爱人,却是万万不能的。明天若韩嫣瘸着腿进了宫,这简直是弓高侯给皇帝的下马威。
大公子的话起了作用,侯爷拂袖而去。
我连忙跑过去,公子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因为跪的时间太长,他的膝盖一时竟直不起来。
大公子虽是韩嫣胞兄,却长着一张威严面孔,二人毫无相像之处。他本想再教训弟弟几句,但看他揉着膝盖面露痛苦之色,也尤为不忍。这弟弟,刚出娘胎的时候,冰雕玉琢,他还以为得了个天仙一般的妹妹呢。这么多年,他表面对他严厉,骨子里是把他当妹妹一般疼爱的。眼看着他从珠圆玉润的娃娃长成倾国倾城的男子,他心里也有很多感慨。怎么能怪得皇帝爱他?如此惊才绝艳的男子,也唯有天子可配得。他只希望他的弟弟永远不要受到伤害。
他生来就不是战场上的武士。
只因,他太美了。
思及至此,韩则扯起弟弟的一条胳膊,长臂一捞,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内室。
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只见他将公子重重摔在软榻上,哼了一声说:“深宫似海,管好你的嘴巴,严谨你的行止,丢了小命可别怪哥哥没劝过你!”
“多谢大哥教诲。”公子支起脑袋,吊儿郎当地说。
大公子冷着脸转身离去,在门口又一把揪住我的领子说:“把招子放亮了,多替你家公子看着点,知道吗?”
我规规矩矩地应了声儿。
天刚拂晓,外面便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丫鬟们提着小碎步,边跑边窃窃私语,听说是皇上下了一道懿旨,侯府上下都赶去前院听旨。我摇醒公子,胡乱拿起衣服往他身上套。他老大不情愿地闭着眼睛,任我摆弄。
我累了满身汗,依然是劳而无功,公子只有一条胳膊塞在袖子里,两条腿夹着锦被,闭眼死睡。我知道这厮不接圣旨,皇上也舍不得要他脑袋,但我这奴才就不同了。慌忙整理了身上衣服,推开房门。
一行衣着端肃的人弓着身子,捧着几个大锦盒子迎面而来,满面堆笑地把锦盒放在我怀里,说是皇上送给我家公子的礼物,请公子出来谢恩。
我请了几次,公子没有起身的意思,倒是那老太监极有眼色,说:“二公子是皇上至爱,千金之躯,想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奴才们不便打扰。就请二公子入宫之后,当面跟皇上谢恩吧。”
说罢,利利索索地走了。
我把那大锦盒子捧进屋子,放在桌上,说:“公子不必装睡,他们已经走了。”
公子闻言浅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那是些什么东西,拿来我看。”
我打开盒盖,里面露出大红的绫罗,展开以后竟是一件绝美华服。产于蜀地的精美丝缎,上面用金线织满了云纹霞影。衣袍上横着一条四指宽的黑色腰带,镶嵌着大颗的红色宝石。
“这简直就是新郎官的服制,难道皇上是想让您穿着这个去见他?”我说。
公子从榻上迈下来,轻轻抚摸着大红丝缎,脸上浮起又哀伤又幸福的笑容。他永远无法让他成为大汉的皇后,可是他却可以让他成为心中的爱侣。这件大红锦服是他给他的承诺。他将穿着这件衣服走入未央宫,成为王的男人,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第四章: 入宫
公子身量修长高挑,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会有行云流水般的潇洒和飘逸。大红的长袍并不显得过分艳丽,只是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白皙,如花如玉。他张开双臂,我环过他的身体,为他系上镶满红色宝石的腰带。我的脸颊几乎贴上他的前襟,用梅蕊熏出的亵衣上散发出清冷的香气。我很想多抱他一会儿,但我知道此生他都不属于我。
“时辰差不多了,还磨蹭?”他低头轻斥。
我连忙松开他,回身抓起桌上的香囊,这是我为他连夜为他缝制的。黑色底布,金丝瑞兽镶边,中间是落花埋着一柄断剑,颜色倒也极配。我麻利地为他系在腰带上,用手捋顺猩红的流苏。
“这是我送给公子的礼物。”
“延年手巧。”他勾起香囊看了一眼,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里面装的是以杜衡、郁金、安息、玫瑰、冰片制成的露缘香,还有我的一缕发丝。
走出来才发现变天了,本来清清朗朗的天空,此时云遮雾绕,不多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了今春的第一场雨。
佣人撑开几柄油纸伞,一行人逶迤而行,穿过庭院。我回头看到大公子韩则站在回廊下,遥望着他弟弟的背影,眉头紧锁,似是有沉沉的叹息从他喉间无声飘散。侯府的人都待我不薄,我不得不说有几分不舍。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地方。
侯门洞开的声音沉闷而威严,门口停着高车驷马,竟是皇帝的御驾。迎接的队伍静静地伫立在细雨中,不急不躁,宛如石雕。管事的太监拂尘一甩,跪上前来,尖声说:“皇上口谕,天色突变,特赐韩大人金车玉辇,入宫来见。”
公子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神情依然是冷冷的,没有谢恩,也没有登车,只是淡声说;“我的马呢?”
马早已牵了出来,鞍辔齐整。公子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我大喊了一声公子,跟在后面狂奔。迎接的队伍跟在我后面狂奔,车轱辘轧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被人长臂捞起放在马上。
我的眼中只有雨中奔驰的公子,并无其他。也来不及看出手助我之人的脸。他的骑术异常精湛,很快便随上了公子,却并不超越他。一路护着他到了皇城。
公子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但我却在城门外被放了下来。
“皇宫内苑,没有皇上特许,不得骑马。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那位骑士说着转身欲走,我这才抬头看了他。
出乎我的意料,他虽然一身武将戎装,但看起来却十分单薄,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有一双锐利如鹰的狭长美目。他的脸有着士子般的儒雅,清俊的面容里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我说:“多谢公子相助,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会让我家公子报答你的。”
“我叫卫青,不需要报答。”他回眸一笑,策马而去。
……卫青……
当时我只觉得这个人身上充满了奇特的矛盾感。儒雅和威武,文弱和强悍,谦逊和傲慢,美丽和残酷。但我却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武官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改变大汉朝的命运。
虽然是第一次走进皇宫,雨幕中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深树繁花,飞檐脊兽都让我叹为观止,我却无暇停下来观赏。在一处池潭边,我终于追上了我家公子。他依然安坐在马上,却似是被人拦了下来,一个宫女装束的人厉声说:“皇后娘娘在此,还不下马?”
公子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雨滴顺着博冠流下来划过玉般的面容,挽起的头发垂下几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不知为何看起来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凄楚。
“皇上只说允许我在宫中骑马,却没说见了谁一定要下马。”公子状做无辜地说。
小宫女很厉害地掐起了腰:“这还要皇上亲口说吗?这是规矩好不好?”
“哟,小小年纪还懂得规矩,不错不错。”公子挑眉。
“你……”
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那位衣饰高贵的女子依然自若地在池边垂钓,此时她挑起鱼竿,一条大红鲤鱼破水而出,在鱼钩上活跃。
“钓到了!钓到了!皇后娘娘钓到了!”忙着吵嘴的小宫女此时雀跃地像个孩子,拍着手叫嚷。
皇后将鱼竿交给小宫女,接过一块锦帕擦着手:“韩嫣,一年没没见你入宫了,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却挑了个大雨天!”
“不是我挑雨天,是雨天挑我。”公子莞尔。
“你还是这么没正经的,小心那般大臣整治你。”
“别人要整我,我也没办法。总之,我不去整治别人就是了。”
我看公子与皇后娘娘言语随意,十分惊讶。却不知这位阿娇皇后和我们公子还有当今皇上都算是青梅竹马的好友。
“我派人送给你的茶喝完了吗?”陈皇后问。
“听说那茶是十五岁的处子,以香舌撷取,日日笼在胸前,直至烘干,以千年梅花之雪煎煮,茶成热气涌起若美人之姿,唤作美人尖。这么名贵的东西我怎么舍得喝?”